連結(jié)篇目: 【這是陽光暖和的五月天】
梅莉莎昏昏沉沉地開啟了兩眼,模糊的景物漸漸聚焦,一臺赤紅的灑水車輕快地駛了過去,她依然正對著馬路。由趴姿轉(zhuǎn)換成挺立的坐姿,梅莉莎領(lǐng)悟,自己是趴在推車的衣服堆上睡著了,屁股坐著塑膠椅。
天色是灰白的,帶點藍草顏色。攤位的擺設好好的,她臆測道,莫非一路從黑夜睡到了黎明?還是被喧雜的車聲圍繞......。
梅莉莎抬起手腕想看看現(xiàn)在的時刻,卻驚訝得屏住氣息--她的手背,包括關(guān)節(jié)骨,全都是黝黑的。她以為突然現(xiàn)蹤的廣告車與日曬機的境遇是南柯一夢,改變的膚色提醒她,要不是有人偷偷扛著自己到海邊曬日光浴,就是真有其事。
剛解除休眠狀態(tài)的耳,與沉澱了一會兒的瞳孔,意會到攤前眾多的、喋喋不休的顧客,皆在討論她工作途中「暈倒」的原因。
不少聲音七嘴八舌地評價著她的皮膚,有位客人碰見她,就拉起手讚賞道:「這色調(diào)真是無與倫比。」突然之間湧進的關(guān)注,令她感覺成了話題的焦點,自己是明星,備受萬千寵愛。這些熱情的人有如電視臺記者,將麥克風遞往她面前。梅莉莎的嘴不自覺上揚。
「梅姐,這件衣服怎麼賣?」
「喔,這個啊......」她上前為顧客解惑,手臂掛著衣物解說。
一時間暴增的人頭,好像是因為旅遊節(jié)目的介紹而前來朝聖的影迷,在哪裡拍攝,那家店就理所當然地爆紅。這人潮跟某座秘境曝光時,訪客到來的景象一樣壯觀。「梅莉莎,妳還好嗎?我聽聞?chuàng)尫艘u擊了妳的攤子......」
竟然是安妮,不久前懷抱著敵意的安妮,錯不了的,頂著顆沒品味的枯黃鮑勃髮型,外表呈現(xiàn)老態(tài)。
梅莉莎納悶對方?jīng)]一上來就數(shù)落不是,還和顏悅色地寒暄,想跟自己拚個你死我活的潑辣大嬸到哪去了?這不符合安妮的作風。
她吞住怪異情緒的同時,安妮率先開口:「據(jù)說那兩名搶匪接受過人體改造,用激光隨意傷害無辜,真危險。梅莉莎,妳換個地方擺攤吧,我有份清單......」
談論聲的熱烈程度,已遠超梅莉莎的想像。她代表時下最流行的棕色美女,放眼就有好幾位年輕男女握著自拍棒,表達與之合照的意願。路過的攝影師架著相機,以她為主角快速拍了張半身像。
她的心裡飄飄然,初嘗受歡迎的滋味,她大膽預測,接續(xù)造訪的人數(shù)尚會增加,未來一片光明。忽然間,梅莉莎看到瑞可。大夥一個個勤勞地展示了關(guān)懷,只剩他沒來問候她,並且似乎還是保持嚴肅的表情,來回踱步。整套紅夾克許久沒有洗,不似群眾亮麗、乾淨。
「啊!你這傢伙,離梅莉莎遠點,渾身酸臭味,女神周遭的空氣都被你玷汙了!」
某個壯漢推著瑞可的肩膀,欲將其驅(qū)趕,眼神宣示絕不輕易饒人。梅莉莎正欲動身,隨即傳來一道聲音:「梅莉莎小姐的攤位遭到搶劫,這流浪漢,經(jīng)常出入她的攤子,應該很熟悉她擺放金錢的位置。我看到他好幾次鬼鬼祟祟的,觀望著梅莉莎的地攤,鐵定是他偷了梅莉莎小姐的辛苦錢!」
「你不要含血噴人......」瑞可喊道。
「怎樣?還想抵賴,你行竊的理由比誰都充分,居無定所,不事生產(chǎn),你是城市的毒瘤、社會的蛆蟲!」
面對惡毒的指控,忍無可忍的梅莉莎亟欲為他發(fā)聲,下一秒,只見跟她買過衣服的女顧客拿起話筒嘰嘰呱呱。「我替妳報警了。這種惡質(zhì)的人該受到制裁!」
她的嘴唇像被膠布封緊,有苦難言,同時身邊的人不斷勸退她,避免她衝動行事。兩個黑衣警察拉著瑞可,強迫他移動,一邊擺出嚴厲的臉孔恫嚇。
「喂!不是我做的,搶匪的長相,她跟我都有看見......」
警察不聽他辯解,搭著他的肩掉頭。「就算不是你偷的,還是必須請你離開,你違反了社會秩序......」
被員警包夾著的瑞可,臨行前狠狠地瞪了梅莉莎。她想挽留,想和警察解釋清楚,安妮使眼色讓她閉嘴,說別攪和為妙,為了梅莉莎的安全著想。
「少跟這粗鄙的傢伙來往,真是的,他要沾妳的光也不必表現(xiàn)得這麼賣力......」安妮冷冷道。
梅莉莎心裡浮現(xiàn)愧疚,瑞可對她釋出過善意,她卻沒能及時幫他一把。現(xiàn)在的氣氛並不容許她為瑞可辯護,且不利的證據(jù)均指向瑞可,這群多事的無聊看客,到街頭閒逛的唯一消遣,就是拿弱勢者開刀。
說不定梅莉莎的光環(huán)具備殺菌效果,飛禽走獸沐浴到光芒,便通通脫胎換骨。一位客人展示幽默。「梅莉莎,我為我的魯莽無禮道歉。那些賊頭賊腦的醜佬,才是妳我共同的敵人。少了他們的干涉,可以放空心緒玩了!據(jù)我研判,市中心花園的風光不錯......」
梅莉莎聽著安妮展示的歉意,感覺極不真實。搶匪引發(fā)的衝擊太大,讓怕死的安妮不得不嘮叨幾句,警示眾人防範,齊心協(xié)力下,也可保障自身無危。大夥巴不得瑞可蒸發(fā),瑞可如他們所願退場了,這群起鬨的黨羽當作從沒有人離席似的,拱著手狂歡。
「近日以來,一直被認定是抗心血管疾病良方的西梅乾,銷量略為下滑。內(nèi)線情報指出,椰棗由於零添加物的甜味,順應民眾追求天然、吃得健康的潮流,有取代西梅乾的趨勢......」
收音機嗡嗡響著,她皺了皺眉,簡略地聽過播送的消息,細思稍早景物的配置情形。晚上她收好了地攤,這時間點,怕是還沒過中午,那她怎會刻意早起,準備開業(yè)?關(guān)鍵在於,當中記憶斷裂的部分,究竟發(fā)生何事。「我一早就睡在這裡?」她撇頭問安妮。
「我、我不知道,但肯定的是當我過來,妳倒在衣服堆裡呼呼大睡。妳只是累癱了,相信我。放自己個假吧,梅莉莎,有益無害的。」
梅莉莎承認她折服了,收拾待出售的衣物,逐件盤點過後,將紮實的包裹背起,暫置於租屋處。
她隨後與一大群素不相識的人到各處風景區(qū)遊覽,倚靠著運河堤防的欄桿感受薰風,滔滔講解過去的見聞,短短幾分鐘的互動,她想是她最真情流露的一刻。她的言談從未如此自然,且發(fā)言也未有今日這般勤奮。
旁人好奇她的淺麥色皮膚勝過金髮,皆傳說她是在阿布達比的海灘曝曬多時的成果,該地的夕陽金芒四射,而她對真相秘而不宣。接連蹦出的追隨者咬定她是名媛,死心塌地地守顧著她的背後。
沒多久,話題便又轉(zhuǎn)移成梅莉莎滿頭的金髮,猜測的主題大同小異,如:「她用的是哪牌的染劑」、「天生的有可能是這髮色嗎」,她髮根處的咖啡棕,隱約透露出這頂捲髮是「加工」過的,但她向聽眾闡明,她本來的頭髮真的是金黃色的,為豐富層次才揉合了栗褐色進去。
梅莉莎活潑好客的性格,在與周圍的人們聊開後突顯出來,應該說她挺意外自己居然有這一面,不費吹灰之力融入群體,邊暢談日常然後樂在其中。
瑞可曉得嗎?不--目睹過這真實面向的,恐怕僅有他吧。梅莉莎稍微厭倦了瑞可的陪伴,他說的話大都鄙陋粗俗,還會莫名在某個節(jié)點上狂笑,根本難以理解。
瑞可缺席,正巧給予她喘息的空檔,不知之前是否是礙於他在她身邊盤旋,造成其他想進一步瞭解她的人望而卻步。如今大家的交流沒有了顧忌,打破界限開心地像鍋裡融化的牛奶糖膏般黏成一團,如膠似漆。瑞可是功成身退,她甚至默認是他阻礙了人際關(guān)係,不然梅莉莎的名號還會更受推崇的。
基於同情心和顧及他面子,她不敢要求瑞可別叨擾,倒是雞婆的安妮很想逼他搬離,這樣光顧梅莉莎的攤位,或行經(jīng)這條街道之時,景致就能潔淨。
宛如雨後放晴的太陽,陰翳散去,她的光輝始得照耀四方,也許她從這刻起才體驗到,自己的光束是無上的。
同行者的慫恿下,梅莉莎入鏡河岸有組業(yè)餘製作人拍攝景點巡禮短片的畫框,快門捕捉到她添購的白色絲巾隨風飄揚,掌鏡的大哥問起周邊可有美食,梅莉莎信手拈來以專家口吻回應,談吐俐落、得體。她曼妙的手勢聚集了眼球,瘋狂旅遊團中的那名女顧客,對梅莉莎的轉(zhuǎn)變深感駭然,至於安妮,早不知道到哪逍遙了。
不全是助曬機的功勞,她自己改變的決心,才是必要條件。
循著這股氣勢,好事一樁接著一樁送上門來,替路人簽名、幫抱著泰迪熊的女童唱生日快樂歌,結(jié)果受贈六千元禮券、拍了雙人照後,發(fā)現(xiàn)對方是知名部落客,相片還被轉(zhuǎn)發(fā);社交軟體上的每則動態(tài),一定有梅莉莎的蹤跡,行人以和梅莉莎留影為榮。
她受邀拍攝雜誌封面,於澄黃夕映的布景前方擺弄著性感的側(cè)坐姿,舉手投足洋溢著自信的神采。梅莉莎總算成為畫中人,不再是臺下翹首渴望的女孩。她臉頰的肌肉,皆因歡悅拉成了柔順的線條。
女顧客猜想,梅莉莎定能接獲數(shù)以萬計的通告,她人氣正旺,但事與願違--攝影團隊臨時說,他們找錯人了,合作的對象原來是位伊朗裔的豔星,卻誤認成梅莉莎。
那女子爾後接受人員的護送,慢條斯理地自梅莉莎一行人眼前路過,微捲的茂密黑長髮,與昂首時,比梅莉莎更深的膚色,襯得女子的雙眼水靈靈轉(zhuǎn)動。
「豈有此理!說了,又拒絕,存心想捉弄我們嘛......」
「算了啦,到處計較不是我的個性。」
梅莉莎與同儕愜意坐在河濱的堤岸,用耳機聽點曲子,讓勞累的心恢復澄淨。凝視著身邊融洽的光景,這油畫般的景象實屬得來不易,她靜默良久,但沒有把雜誌團隊鬧的烏龍放在心上。她認為尚有成名的機會,她的名氣不可能至此終結(jié)。
一位她的粉絲打開手機,推薦她收聽Podcast的某部系列廣播節(jié)目。它由傑尼斯公司監(jiān)製,社長主講,每集會邀業(yè)界人士談論議題,但是經(jīng)過行家講解後,梅莉莎比較喜歡阿光社長搞笑的那系列,純粹的笑話以及通暢的語句,可讓她不帶大腦賞味。
某期阿光說著「要把頑固的老頭像核桃一樣塞進剖開的椰棗作為隨餐點心」,逗得梅莉莎合不攏嘴。
話題進行至盡興處,她道出自己曾遇過阿光,但從未實際接觸本尊。而她,梅莉莎,將日曬機當成一場荒誕的魔術(shù)、五月熱氣烘烤出的傳言,帶著幾分笑意轉(zhuǎn)述,垂耳傾聽的人們,都覺得她誤把夢遊當作了現(xiàn)實。團體中迸發(fā)出「該不會連阿光都是假的吧」的笑語,梅莉莎高興附和,「是,那看起來就很假」
夜晚。
梅莉莎上超市買菜,推著銀色的購物車,東拿一罐、西補一罐,巡視著打折的便宜貨。她以輕巧的腳步越過寬敞的通道,樂得將手掌擺在頭側(cè)起舞,好似沉醉於伸展臺,而她盡力走秀。
賣場冷冷清清,沒有取笑的眼睛,會冀望她在抽換步伐的那刻摔倒,她在裝微波食品的冰櫃前展示著舞姿,下秒變換姿勢,搖動手肘,化身春季派對喝了薄酒而微醺的女郎。開著的小燈,如同舞臺的燈光,團團繞著她打轉(zhuǎn),而她也認為自己應當受此禮遇。
「......像汽水味的曼陀珠一樣舒爽清涼?」
梅莉莎倒抽氣息,她右手握著的正是冰藍色的曼陀珠,音樂電臺歡快的歌詞精準說中她的動作。她反射性地將它甩向糖果堆,「妳想要買對吧?可別說我看不透喔......」
是那聽起來如伯爵茶奶酪絲滑的男聲。她壓著推把試圖走穩(wěn)路徑,前輪不小心撞到紙板架,赫然瞥見屋柱張貼的宣傳壁報。壁報裡與李子果汁同框的阿光,突然湊近海報邊沿,前傾著身體裝出賭氣的聲音說:「真是的!妳忘掉我啦,記性也太差了吧?」
梅莉莎放開扶把,推車由於力道滑行了一段,橫著停在磁磚的縫隙中。她拔腿跟著出口的指標奔跑,一鐵籃的新鮮食物原封不動擱著,過度勞累,幻覺進化成逼真、可怖的境界,居然能牽動油墨人物活絡起來。
「也告訴我新皮膚的試用心得嘛!不是用得很順手嗎,果然滿合身的吧?」
照明的黑色燈筒,卻像尖辣的光線使她眩暈,比起溫暖不如視作灼傷肌膚的菸蒂較適當。
她害怕、想躲藏,可是就連為什麼恐懼她也無法講明,多重想法交錯的灰色地帶,她瞭望到有幾顆拖著閃焰長尾的石球,不,大抵就是火球,帶來墜毀的黃褐光絲,如一搭載滿晶片的銅盤硬生生地碎裂。
她的世界,高挑的天際受了外力面臨崩塌。
繞過收銀臺,原想避人耳目,豈知拉著紅色制服的收銀員抬頭,竟是公然行竊她攤子的那名棕黑大漢,她嚇得踉蹌,大漢一個動身撲將來,左眼處的砲口再發(fā)一道白熾雷射,梅莉莎閃躲不慎,肩胛被白絲穿透,燒出了三個茶棕色的洞。
「妳以為美麗不須代價嗎?......」
心底的話音頻頻作響,她摀著傷痕痛吼,那音聲響徹四野。為什麼!搶匪居然盯上超市,還以一種最荒謬的方式輪轉(zhuǎn)至她面前。「瑞可,瑞可!我錯了,我不該那樣想你......」
「欸,原來妳認識瑞可啊?看不出來耶,你們兩個非常疏離。」
四面裱起海報的相框,放出炙熱的白光。環(huán)繞她的場景轉(zhuǎn)換成銀杏黃如絲絹的穹頂,點綴幾朵浮雲(yún),腳下即是湍急的河水,晝夜不捨地夾攜萬千波光往海口奔去。她發(fā)現(xiàn)自己的兩腳是懸空的,這三百六十度的崇山與江水環(huán)景,都像是人為製造的幻影。
這是布拉馬普特拉河的河口,養(yǎng)育數(shù)不清的生靈,承載命運的清澈泉源。
她正疑惑為何自己認得該處時,察覺阿光社長亦腳掌離地飛在上空,灰色西裝與長褲一塵不染,他左手調(diào)整袖口的鈕扣,展現(xiàn)曖昧的笑容。「這應該是我們在螢幕外首次見面。連句『感謝』也沒講,我不像瑞可那樣好打發(fā)喔。『腦接埠』搭配『神經(jīng)索』可以共享訊息,有關(guān)河流的資料卡,原先是我分享給妳的,就在......一秒前。」
「你果然在監(jiān)視我......!」梅莉莎憑直覺說道,隨即肩傷傳來如撕裂般的痛楚,她的掌心放輕下壓的力量,抬起,卻見傷口周圍已結(jié)起了血棕色的痂,血塊蔓延至整片肩胛的肌膚,焦黑、乾裂而緊繃,擠出道道皺痕,猶如被火紋身。那模樣,若取來西梅乾作對比,某視角簡直分毫不差。那就是曬乾的果皮,附著薄薄的蜜棗色調(diào)膠質(zhì)。
何其諷刺,當初窮極心力追捧曬黑,認定唯有黑皮膚才能引領(lǐng)自己走出困厄。日落時分,頭頂上金輪的餘暉浸染雲(yún)層,由間隙漏出霞光,竟還比日正當中的天空更加震撼人心,風雲(yún)湧動,她的眼淚不禁奪眶。她這「太陽」的光徹底被雲(yún)浪壓過,擠扁在山巒後、地平線。
「瑞可把妳看作摯友,頻頻和我提起妳。原本傑尼斯有意簽約妳為形象大使,不過,謹慎起見,我撥了一筆錢聘請那些妳身邊的人來測試妳......這結(jié)果要讓瑞可失望了,他也是我安排的眼線。是說他不必擔心錢財,瑞可是新進的高級作業(y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