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可,你要吃嗎?我再問你一遍,你確定你不吃嗎?......」
梅莉莎在自己的衣服攤前蹲著,手拿蜂蜜潤喉糖,大概已舉了數分鐘,因為對面的麻煩鬼,說什麼也不肯回答她的問題。
「不了,梅莉莎。」
「好吧,我就知道?!菇K於能放下手臂的梅莉莎,替自己的關節感到一絲欣慰。至少它不必再受磨損,延長了使用的壽命。
瑞可,半年前遭到裁員,丟掉飯碗,從此失魂落魄,不想找工作亦不想有所改變。他蜷縮在壓平的瓦楞紙箱上,以牆角為家,毛帽與空心的夾克幾乎將他裹得旁人認不出。梅莉莎偶爾會跟他說兩三句話,長夜漫漫,省得衣服一件都無法拋售,雙腿還被蚊子叮得滿滿腫包。
她想不透瑞可對喉糖興致缺缺的原因,調味恰到好處,沁涼的旋風牽引著花蜜的香甜。平常她叫賣的嘹亮嗓門,有賴於這顆糖果。
但是瑞可不需要模仿她,用銀鈴的聲音耐心向客人介紹毛線衣,四處巡迴取悅數十隻耳朵。瑞可唯一拚盡氣力的,是那次他高舉著「請雇用我」的紙牌,拉扯喉嚨從街頭走至街尾,然而卻成了鄰居眼中無腦的鬼吼鬼叫?!附逃栆淮尉蛪蛄??!谷鹂烧f。
她深諳瑞可承受的打擊不小,瑞可的意志自那時起更為消沉,又老調重彈,鎮日與紙箱、舊報紙為伍,過著睡睡醒醒的生活,由星期一迷糊地往星期日去,昏沉地陷進意識中的靛藍泥潭裡。
梅莉莎的攤位有好幾個據點--街口,這裡只是其中某處。她每天換地方輪流擺攤,不一定什麼時間,遊客多,錢潮隨之而來。小本經營,得要謹慎打算,她從沒讓自己停下來過。凡是初次見到她的人,很少不被她的外貌所驚豔。
一頭葡萄柚般金中透白的蓬鬆短髮,髮尾如太陽的萬丈光芒,根根分明,帶有優美的波浪。細肩亮片上衣襯托出她凹凸有致的身材,修長雙腿搭配馬靴,融合成一幅和諧圖畫;她的鵝蛋臉,總使周遭的目光不願輕易轉開,小巧玲瓏,宛若瓷偶。傳言她的身姿,是被太陽所賜福,散發著熠熠的光彩。
她曾經應徵過海報女郎,也報名過舞者的試鏡,卻總是中箭落馬。不滿的她,又無力改變現狀,不曉得該做些什麼,最後往往只能來回踱步,嚙咬指甲減緩焦慮。一些駐足的客人嘆道:「好可惜」、「明明天生麗質」她除了微笑以對,心裡更覺得挨了好多刀。
每段詞語,都劃出一道傷口,切割且折磨著剛結出的痂。
馬路,四方型廣告車筆直地開了過去,金光閃閃的烤漆框住車體表面的鐵皮及零組件,車頂四個角落均撐著芒果色的金蔥粉陽傘,她看得目不轉睛。「瑞可,這是奇蹟!」梅莉莎像個孩子興奮地叫嚷著。巨大的橫幅照片裡頭,模特兒拿著一罐李子乾,嘴角展露燦爛的白牙。照片掠過夜色逐漸遠去,不一會兒消失在她的視線,沒入柏油路黑暗的彼端。
對瑞可而言,那僅是傑尼斯公司的宣傳車,凝視數秒鐘就如觀賞煙火,徒然浪費時光。他吃力睜眼,又安靜地閉起,空氣無聊得讓他昏昏欲睡,靠著熟悉的牆進入禪定。
「哎呀,這不是梅莉莎嗎?妳還在這兒擺攤??!」
梅莉莎吞嚥口水。
安妮,鄰里皆知的大嘴婆,踩著高跟涼鞋「出巡」了。被她糾纏,不耗個半小時到一小時別想脫身。梅莉莎原本認為她不會找來街口,豈知敏銳的安妮出現於此,與梅莉莎正面遇上。粉領族打扮,單肩包,身邊還有個自閉癥的高大兒子,帶在身邊,卻像貼身保鑣,以上是她的標準配置。見者,紛紛避讓,深怕誤觸任何一項,她就會用那張比鯊魚還利的嘴求償。「妳好啊,安妮?!姑防蛏牟辉谘傻?。
安妮打量著梅莉莎身上金縷玉衣似的長方形亮片,陰影中放著黯淡光線?!复┻@麼露,是想勾引男人嗎?我說妳啊,二十幾歲奮鬥到現在,有被哪個單位錄取嗎?還穿這種,露鎖骨的、低胸的,要給誰看啊......」
「想挑什麼趕快挑,別擋著我做生意?!姑防蛏壑_襟衫,倘若回應冷淡,對方可能就會放過自己。
但是,安妮是個激進的五十多歲女人,被她找碴的可憐蟲,有一點退縮的話,她必定狠狠踩踏蟲兒內心如柿子軟爛懦弱的部分?!甘菃??梅莉莎,再拖延,妳的臉頰可是會冒出細細的皺紋喔,多增加幾條,就完全脫離了經紀公司青睞的類型呢。他們偏好二十出頭的少女,妳認真些吧......」
梅莉莎沉住氣。安妮乾枯如稻草的右分鮑勃短髮,以及灰暗的土黃髮色,尤其臉中央的鷹勾鼻,梅莉莎真想端面鏡子給她照照。
「妳這種白妞,看起來缺乏經驗又單純,他們一定覺得妳不夠穩重,拒妳於門外?!?/font>
安妮一湊近,凹陷的眼窩與橫亙鼻翼的、密集的雀斑,跟褐色、黑色的碎斑一起逼視梅莉莎,令人不寒而慄?!笂叢帕钗业刮缚?,在選秀舞臺跟我競爭,妳早就出局了!我年輕又時髦,妳這個瘦瘦乾乾的老太婆,皺巴巴的,跟蜜餞一樣皺!」
「妳......我有固定的薪水,哪像妳這小妖精,成天朝外頭賣弄風騷!也沒內涵,沒能力,老娘辛苦爬著山坡時,妳還在喝奶,妳少自鳴得意?!拱材荼砬轭j唐,不甘示弱頂了回去。
安妮的兒子騎著輛櫻桃紅玩具車,雙足一面推著地面前進。壞女人,壞女人。他喊道。左鄰右舍望著他的身影經過磚道,車輪竟差點軋到梅莉莎的腳趾。
「喂,妳兒子會影響我的生意,把他帶走,別讓他在這搗亂!」梅莉莎趁隙反擊。
「妳說什麼?他有礙著妳嗎?有碰到妳一根手指頭嗎?敢欺負到我兒子頭上來,我絕不饒恕妳......」
安妮動手抓住梅莉莎的肩帶搖晃,梅莉莎兩手覆蓋上她胸側肋骨處,死命揪著,位於扭打邊緣的她們,吸引行人圍觀,背影慢慢聚集成堅固的帳壁?,F場即使有想勸架的,也不敢接近一毫釐,兩人之間的烈焰掃經之地,必定呈現光禿。「妳就是忙兒子的事,忙得人老珠黃,忙到丈夫不要妳了!」
「妳這放肆的潑婦......我兒子,還有我家怎樣到底干妳什麼事......!去死,妳去死......」
安妮猛力拉著衣帶,一度要將梅莉莎衣服的布料扯落,讓她左胸的肌膚裸露見客,梅莉莎壓著布,手掌一捏贅肉,安妮疼得哇哇大叫,盡速跳開。旋即,安妮的手貼上梅莉莎的手,扣緊指縫,互相角力。雙方釋放著肩膀根處傳遞至手腕的力道,誓要扳倒彼此?!肝也粓筮@個仇,我誓不為人!妳這頭豬,看我把妳推回泥沼......」她壓著梅莉莎,梅莉莎的上半身傾斜,猶如路邊牆角有堆流沙,而安妮一心塞梅莉莎進熱沙當中。
「究竟在吵啥啊?」瑞可雙耳聽著嘈雜的聲響,本想假寐,裝作不關己事避避風頭,兩女尖銳的喊叫聲卻一再破壞清幽。老實說,剛剛睡大頭覺時,過幾分鐘,外界如雷的巨響就快震得瑞可滾下床鋪,他揉了紙團塞住耳洞,但意義不大。瑞可終於耐受不住,憤然起身,卻瞄到兩個黑衣身影,混進人潮。
漆黑的皮革外套長袖,揮開了擁擠的手臂,鐵釦與未拉的拉鍊,在魁梧的軀幹泛著銀光?!肝覀兪切叹辉S動!妳們兩個,立刻分開?!蛊つw棕黑,後腦杓綁著束髒辮馬尾的男人,以洪亮的話音宣示道。
安妮鬆了手,與梅莉莎各退後幾步,梅莉莎驚恐地注視著大塊頭男子。男子身邊跟隨的平頭夥伴,手插口袋,向旁邊「嗯」了一聲,斥退不少湊熱鬧的觀眾,空出整整一條小徑。「好啦,我走就是了嘛!」安妮半舉著手,轉過身,再三確認兩雙銳利目光沒再刺著自己後,搖搖晃晃地離場。
兩人出示證件,形成一道巍峨的牆。「梅莉莎小姐,我們接獲舉報,來取締妳的攤子。在這擺攤是非法的,請妳立即收拾東西。」
「不對啊,我的申請獲得批準了?。∧銈円欢ㄊ歉沐e了......」她百思不解,都取得營業許可證了,他們倆的這番說詞又是從何而來?
「我要求搜索攤位。」髒辮「刑警」二話不說,蠻橫地翻著紙板與推車上的衣物,翻得一片狼藉。平頭隨從尋覓了半晌,瞥見一壓克力盒,裝滿銅板,紅銅光澤晶亮。就是這......。平頭眼睛估計著硬幣的數量,零星幾張皺皺的鈔票填塞其中。他緩緩拿起盒子,正欲細看。
瑞可早感覺這兩名大漢不對勁,盯著他們塵跡斑斑、許久沒燙的灰色寬褲,瑞可心理湧現強烈的欲望--揭發事實、辨別真假。二人的臉孔,全然陌生,又兇神惡煞。瑞可顧不著考慮了,一個箭步撲上去平頭男子大腿,朝他褲管猛咬。平頭痛得讓壓克力盒墜地,「啊,該死的流浪漢......」
身邊的髒辮男橫眉豎目,咬著牙露出猙獰神情,左眼處忽彈出一支黑色的短鏡筒,該說人眼是偽裝,而這支「接物鏡」才是他原本的眼睛。與他一同轉頭的平頭的下巴,也隨即被鋼片取代,「咔咔」咬合,十分嚇人。鏡面發出的雷射打上牆,於牆面燒出點點焦痕,離梅莉莎的鬢角僅有一寸。
群眾見狀,落荒而逃。髒辮男的頭不停擺動,雷射光砲亦到處擊出灰煙,「他們是搶匪,梅莉莎,我擒住他了......」牙齒放開尼龍布的瑞可吼道,但攀著的腿隨即抬了起來?!竿坂?.....」他一陣驚呼,下半身像凌空飛翔。
「臭蟲,閃一邊去!」平頭的長腿無情地甩掉瑞可,瑞可背脊重重著地,正巧摔在粗糙龜裂的礫石粒路面。
「瑞可!」
搶匪手忙腳亂地撿拾銅板,扔進壓克力盒,匆匆抱著盒子跑了。
梅莉莎的金髮由於恐慌泌出的汗水扭結成團,眉間與白皙的皮膚盡是大滴小滴的晶瑩豆珠。渾身燠熱之餘,魂魄未定的她強忍著心悸,踏出顫顫巍巍的步伐,往前探視瑞可。
「瑞可,我的天哪,對不起......」
纖細的雙臂將他的身體扶正時,瑞可疲倦的眼,剛好與她琥珀色的明眸交匯。真是天使,他喃喃道。他的意識恍惚,不知傷勢是重是輕,但盯著梅莉莎柔和的眉眼,頭顱的劇痛剎那變得不足為懼。瑞可的鼻孔冷不防「噗滋」地流出鮮血,令梅莉莎花容失色。
「你先別動,瑞可,不要動......」她拿起一球衛生紙往瑞可鼻尖處塞,瑞可奮力掙扎,兩人僵持許久才停息。
鼻血凝固了,瑞可的陪同下梅莉莎緩慢收拾凌亂的地攤,復原現場後,她獨力扛著包袱,順便照看他。「妳是個大好人,梅莉莎。一般沒人會想理我這種落魄、邋遢的人的?!?/font>
「別這麼說,我也是窮途末路。」梅莉莎眼角流瀉著淒楚。她想,自己處處碰壁,身在這城市又缺乏能夠依靠的親友,愛是什麼,與溫暖是什麼,似乎轉化成了無感情的商業標語,核心概念被架空,赤裸裸地攤在大庭廣眾面前接受審判。
愛是香水激發的費洛蒙。愛是乾燥玫瑰花瓣,一袋五毛八。溫暖存在於居酒屋的燈座、路燈的玻璃罩裡,還有暖氣機,雖然店家亟欲將它們清倉拍賣,因應燥熱天氣,外頭展示的被老闆收到了室內。梅莉莎常思考,茫茫塵世中,會有誰來關心自己,慰問自己。她不知道,靈魂莫名空虛的夜晚,她想像出一方水池,任由軀體在平靜的水面漂浮。也許光源本身,並不會察覺自己的溫度吧。
妳是太陽。那個與她攀談,後來卻不了了之的星探,曾輕柔地勸誘著她。可現在她都快不相信自己是顆太陽了。
尤其是她口出惡言,對安妮發出閃焰以後??墒前材莸淖旒馑嵊钟憛挕撝v,她避諱不美麗的事物,對於安妮家罹患自閉癥的男孩敬而遠之。她發自內心無法接納殘缺、年老色衰,和即將凋零的景象。她認為是醜陋的、不堪入目的,貌似上頭附著了發酵的臭味,多看一眼便會遭受汙染。
她厭惡不美滿。厭惡不圓滿。
「梅莉莎,作為回報,我告訴妳一件事吧。其實我一直有在追蹤傑尼斯的廣告車。我暗中跟著車尾,發現司機習慣把車停在這附近的公共停車場?!?/font>
就是前面。瑞可用手指著說。梅莉莎開始不甚相信,稍早她喜孜孜地跟瑞可稟報李子乾車廂呼嘯而過時,瑞可看都沒看。但當她跨進廣闊的場地,四下烏漆墨黑,只有寥寥的星輝,近乎不能辨明方位。
兩人鑽過鐵欄的縫隙,她指尖觸碰過冰涼的冷鐵。梅莉莎害怕著棲身黑暗的障礙物,等等不小心踢到,絆了個跤,但有瑞可帶路,無助的眼神能夠以他堅毅的臂膀為依歸,使她寬心許多。
滿臉未刮的鬍渣,看似靠不住,緊要關頭卻比誰都臨危不亂,這就是瑞可。
梅莉莎向前數步,忽覺眼瞳暈眩不已,突如其來的合成影像,該說是複眼狀的顯示螢幕燈彩,突兀地闖進她的視野,搖擺著波浪形的閃電。四臺LED廣告車一字排開,青色方稜邊框的那臺,鑲著鋁箔夾鏈袋與話梅,梅子表面紫蘇色的細粉與皺折,以極高的解析度呈顯在她眼前。接著還有展覽燕麥穀片、雜糧餅乾......等的。她來回欣賞著這些規矩的車體,從各個角度、各個部位,無一遺漏。
「幫我顧著,瑞可?!顾断卤嘲c手提袋,在巨大的車輛間探險,瑞可呆站著。梅莉莎隨意走動,忽就在一空曠處,有輛電視牆車不偏不倚地停放在中央,就是那輛洋李乾廣告的卡車。它底部的門朝著左右兩邊敞開,邊框同樣地泛著金粉的光。
「美容中心,在此提供全天候服務,歡迎」匾額如此寫道。
「這樣就是能進去的意思嘛。瑞可,我待會就出來。」
她鼓起勇氣踏上門口階梯,深呼吸,直挺挺地登樓。裡面果然別有洞天,橘黃色的光滑空間,牆中擺著幾部微凸的老式電視。電視播放的,是一個鐵罐與兩顆西梅李的動態畫面,它們不斷旋轉,從不同方向展示著特色。
西梅李蜜餞是暗沉的紅紫,喪失水分的表皮帶著數道深痕。凹進果肉的皺摺,像極了老邁時肌膚的紋理,想到這,梅莉莎益發不適。
「真是辛苦妳了呢,梅莉莎。沒人理解的感覺,一定很寂寞吧?」
傑尼斯的社長阿光,穿著連身工作服,站在結實纍纍的果樹旁邊,掂著紫色橢圓果實的重量。他臉上掛著亮眼的笑容,如同大多數短片裡向廣泛受眾展示的那般,無懈可擊。
「真的是你本人嗎?那個阿光?再說,我可從沒提過名字......」
梅莉莎疑惑地徘徊著。
「妳曾經到傑尼斯的商場買過兩次乾果,我這邊有紀錄?!拱⒐獾囊幌捯盟菏變A聽:「不過都無所謂啦,我認識來採買的每個人,妳熟知的,我講過話,妳不熟的我也跟他聊過,名字......那是倒背如流。他們常常和我聊心事,一些比較,私人的方面。當然,梅莉莎,妳可以向我訴苦?!?/font>
「所以這是......即時連線?」她端詳螢幕內晴朗的背景。
「對,加州。我前面的這兩棵就是李樹。日照充足的沃土,催熟一顆顆甜脆的西梅李,它更是......傑尼斯西梅乾的原物料,口味使人心情愉悅?!?/font>
天井忽降下一條伸縮手臂,手臂的先端宛如夾娃娃機的金爪,握著西梅乾的樣品鐵罐。梅莉莎沒有拿,因她懷疑內中藏有機關?!讣热晃疫@麼重要,為何你不親自前來?」
「我得花點時間陪陪果樹嘛。我有我的小世界,妳也有妳的天地。妳的那方天地裡,有歸屬、有互信、有責任。但是......梅莉莎,妳深深為某些『事務』苦惱著,妳擔憂逝去的年華,讓妳不再受人喜愛,連工作機會也悄然溜走?!?/font>
阿光字字見血的評論,使得梅莉莎不得不服膺。
「你怎麼知道?」
「我可以透視妳腦部的活動狀況,妳的情緒區最近非?;钴S,伴隨挫折、憂慮及一點點自卑。」阿光的雙眼對上的人物,背後都會自動建立起弧形的資訊欄,藉著腦波感應器與運算元件的輔助,繪製出三維模型,並自數據庫挑選出有用的訊息,比如受檢測者的特點、遇到的難題......諸如此類。
「太陽的光輝其實從未消散,而是被烏雲遮蔽了。妳需要的是找回自信,我能提供援助。」
說時遲那時快,石材地板忽浮現兩道門,向旁退開,中間層層白色階梯依序升起,階梯頂端的平臺放置著一部「開口笑」的機器。
「它叫做日曬機,只要妳進去躺十五分鐘,便可擁有完美的古銅色肌膚。這年頭是黑膚色當道,妳原先看起來瘦削、蒼白,而且虛弱,如果曬過陽光,肯定能加以平衡。」
梅莉莎毫不猶豫,鑽進鬆軟的絨墊。她無形中確實被絲線牽著鼻子,蒙住兩眼,伸手摸著黑蹣跚前進。不知不覺她的心智就卸下了戒備,被說服、願意遵從,可說是全無理由地通盤接受。這興許是翻身的契機,她從來沒嘗過火紅的滋味,就算是夢裡也沒體驗過。阿光聲音的頻率,恰巧讓人的聽覺神經舒適。無論後果如何,皆先別設想,梅莉莎堅信自己有成為太陽的潛力,必須由自己登上這個王座,未來十年還會持續閃耀。
半圓形銀蓋自動闔上。內部鱗次排著的紫外線燈管一齊運轉,散發著暖和光暈。她只覺頭昏目眩,白色的光棉被籠罩住身軀。一段時間過後,她忽然感到有力量推擠著背,通道收縮,那些羽絨芯的枕頭緊貼著她身體的曲線,擠壓皮肉。頃刻,她好像穿過了機器前端的鐵壁,待意識到之際,整個人已呈橫著的模樣飛在半空中,正朝著前方墜落。
「喂!等等......」向下俯衝的她,慌忙之餘舉起右手,手的外圍竟出現幾道緞帶,她捉著緞帶流暢地盪出,突然,眼角餘光掃到掀起的裙擺--洋李色的絲綢,伴隨誇張的皺摺舞動。她身上的衣物,在不知情下被更換成無袖長筒晚禮服,但梅莉莎全然不在意。
無可替代的暢快感佔據心頭,吹散以往的陰霾。不論肉體與意識,都被解放,一個沒有拘束、沒有枷鎖,甚至沒有限制的開闊場地,正在下面迎接她--閃亮鬆軟的白雲,於空氣中漂流著,彷若是映照著夕陽的出??诰跋?。
遠遠看,她裹著連衣裙的身姿,儼然一顆放大版的西梅乾,肩上的金絲細帶是活潑的綴飾。梅莉莎縱身跳躍,她從未想過自己不搭乘滑翔翼就可飛翔,清風劇烈拂過體表,她萬分訝異,張開的十指與手臂,竟已染上了標致的麥麩色,指甲回復成白裡透紅,不再是由於常咬而傷痕累累的樣子。
直到雙足接觸地面,她才察覺自己是赤著腳的,腳指甲不知怎地被擦了葡萄色的彩油。「算了,也好。」梅莉莎走了兩、三步,瞧見旁邊有面立著的圓鏡,左右照了照,果然全身包覆著完美的杏仁褐,五官因為暗沉顏色的加成,顯得更為深邃。
一位雪白頭髮的小女孩笑著跑了過去,細緻的髮絲極似綿密的刨冰,堆積在那精巧的後頸,而彎曲的背就是山坡。梅莉莎微微提高速度追著女孩?!笂吺钦l???」
「莉菈,姐姐。阿光先生允許我在這邊玩耍,他超和善的喔。一起來嘛,姐姐!」
女孩拉著梅莉莎的手腕奔跑,後來手指又鬆開,有時是梅莉莎超過女孩,有時讓女孩領先,恣意追逐,時刻與風的流動都在一來一往間凝結。即便這女孩是陌生的,梅莉莎仍舊覺得,就放開心胸與其交遊吧,有何不可?許多意外的經歷,一輩子僅有一次。梅莉莎難得笑了開懷,此刻沉浸的場景雖然無邏輯也不合常理,卻比淒冷的城市來得引人入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