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了馬路上佈滿雪泥的季節。
出門時薩沙帶了傘,他所住的舊式新建的公寓樓房下,駐有一名全身裹得緊緊的老婦人,正拖掃著那些被踐踏得髒髒濕濕的雪。
髒髒濕濕的雪。讓人想到F.M.D的小說。
他搭地鐵,先一個人到墓園去。
今天是伊斯梅爾的祭日。
兒子去世後,舒莉婭女士在St.P市已經是舉目無親了,卻沒有因此回南部的老家。兇案調查過後,也不打算把伊斯梅爾葬在那,而是在市區的墓園買下了一塊昂貴的地,讓兒子睡在裡面。
問她為什麼?舒莉婭回答薩沙,因為兒子愛的人都在這座城市……
回去南方比較溫暖,但也沒有很溫暖,而且多孤單啊。
舒莉婭自己並不想回老家,大概是覺得那裏不是自己的歸屬。依照機構的建議,她去薪資低廉的公設幫忙一點不太花體力的零工,同時領著亡故軍校生家屬的微薄撫卹和補助,勉強度日。她酒喝得更少了,家裡的門窗時常緊閉忘了開,充滿二氧化碳的微酸空氣,反而讓她睡得更沉更好。薩沙繁忙之餘,帶著安妮雅探訪伊斯梅爾與舒莉婭女士同居的舊公寓時,有時會帶上一瓶酒當禮物,這些酒都是弗里茲推薦的,舒莉婭似乎很喜歡。
弗里茲知道薩沙和伊斯梅爾的情誼,今天也會抵達墓園,但晚一點才過來。
圍著厚圍巾的薩沙,像隻鳥一樣,雙手放在大衣口袋,雨傘就掛在右手放在口袋的銜接處。墓碑前站著黑髮的婦人,這麼冷的天氣,仍把頭髮挽起,但也圍了一條幾乎在脖子纏了三圈的手工圍巾,長裙宛如前幾個世紀的小說才看得到的,穿了兩、三層。薩沙自己是把頭髮放開來的,保暖臉和脖子。
他默默來到墓碑前,把另一隻手上的花放在幕前,碑前除了他的花,還有舒莉婭女士送的一朵玫瑰。
玫瑰的邊緣有點黑,四周的景色又都是白茫茫的,花朵濃郁、深沉,剛從溫室裡採剪,活生生的,好像會突然流到一邊,在積雪溶出一個窟窿。
薩沙送的是一種像星星的花,聽馬洛斯叔叔提過,他從C國的客戶聽來的,叫做滿天星。的確就像星星一樣,一點、一點的,還有不同的顏色,他靜靜望著散落在石碑片上的星星花,閃耀著。
「這孩子連出生都是在這麼冷的天氣……」
舒莉婭低聲說。
「我們國家,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是這種天氣……
「他睡得舒服嗎?
「希望他能聞到花香。」
她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
「舒莉婭女士,最近,還過得好嗎?」薩沙問,他們有段時間沒見面了。
「老樣子啊,沒有好不好。」
「伊斯梅爾的父親他……」
「有來看過我和這孩子一次。他挑的花,品味不怎麼好呢,太忙了吧,連花都不懂得欣賞。」
但沒說是甚麼花,語氣有點輕蔑。
去年薩沙也有來祭墳,但沒有和舒莉婭女士一起,他是自己一個人來。薩沙提議:「下次讓我和安妮雅帶您去吃飯吧。」
「這怎麼好意思,一定又是你們付錢吧。」舒莉婭直言不諱,沒有裝模作樣。
「對了,那個弗里茲,也會一起來吃飯嗎?」
舒莉婭知道弗里茲這個人。
「就你的男友啊。」
「我會跟他講講看的。」
「我想見識看看他對你有多好。我兒子,伊斯梅爾……不能再對你好了,還有對我好。」
薩沙沒說甚麼。
弗里茲從墓園外走進來,找到了薩沙和伊斯梅爾的墓。
他也買了花,嘉德莉亞蘭花。
這是舒莉婭和弗里茲第一次見面,所以他們互打了個照面。薩沙問他:「還要回去工作嗎?」
「我可以再留一下下。」
但薩沙想了想,「我想跟舒莉婭女士說點話。」
「要迴避嗎?」
「嗯,麻煩你。」
於是弗里茲往墓園門外走去。
弗里茲從巨型的柵欄門外,看向薩沙和舒莉婭女士。
不知道在聊些甚麼,但兩個人並不悲傷,嘴角偶爾有欣慰的笑容。
他等著。
薩沙打開沒鎖的柵欄,走出墓園大門。
「還好嗎?」弗里茲問。
「嗯,只是有點冷,你不冷嗎?」
「還好。我送你回去。」
「不了,沒關係,等下我陪舒莉婭女士回家。」
「你要去她家嗎?」
薩沙覺得奇怪,以往他要順道去看一下舒莉婭女士,弗里茲都不會過問。弗里茲頓了下,再問:
「你們剛剛聊了甚麼。」
「一些伊斯梅爾的事,在他家的,私事,我怕你聽不習慣,所以……我會再跟你說的。」
「不會聽不習慣。」
「他跟她媽媽的事,吵架、冷戰,你聽了可能會不自在。」
「……好吧。」
「你怎麼了?」薩沙知道他怎麼了,微笑。
「沒甚麼。」弗里茲難得有點煩躁。
「謝謝你來陪我。」他牽起弗里茲的手,親了他的嘴角,說。
下雪了。
車輛駛過細細小小的冰粒,發出嘎嘎聲。
進入公寓前,薩沙收起傘,閉起了眼,讓雪落在臉上,遇到人體的溫度,星星點點地消融。
雪。
好美啊。
他想到雪粒落在伊斯梅爾的黑髮上,會是甚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