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續上一章,開始介紹遊牧民的精神世界)
若要理解歐亞草原的遊牧民(突厥)精神世界,就不可忽視「石人」的存在。石人看起來像是豎立在草原上的石頭,不過上面刻有人的形貌,這是它最大特徵。石人不只有眼鼻,還穿有衣襟的服裝。就好比蒙古高原西北部阿爾泰山東麓的石人,據考古學者林俊雄先生說,石人服裝屬於栗特風格,石人綁有皮帶,左手拿著象徵遊牧民的小刀,右手則可以看見像是玻璃制的精細酒品
那麼,這個石人到底是誰?林俊雄先生在著作《歐亞的石人》,作了以下敘述:
關於考古學資料中的石人究竟做何解釋,這個問題從以前到現在,一直有兩種相互對立的說法。其一是,將死者生前殺死的敵人以石人來表現;根據這種說法,從石人往東方延伸的石列也代表被殺的敵人,所以石人與石列中的立石意義是一樣的。另一種說法認為,石人就是代表死者本人。
作為前提的根據,林俊雄參考了《周書》的記述。《周書》寫道,當遊牧民族戰士的喪禮結束之後,會在墓地豎立石頭,至於石頭的數量,則是他的殺敵數。
後者的根據則是《隋書》。上面寫得是「對死者的肖像加以描繪」,稍微擴大解釋,石像也能包含在內。
既然埋葬的是突厥戰士,那麼假使前者解釋適用,則石像為何只有一尊,這就讓人很想不透了。畢竟一名戰士在生涯當中,打倒的敵人應該很多才對,那麼為何不豎立好幾座石人?更進一步說,石人手上既然有酒杯,那就可以毫無疑問可以把它想成是「即使到了另一個世界,也可以暢飲馬奶酒」的意涵。故此,照作者楊海英的解釋,石像應該是代表被埋葬的人物。
不過,在石人的附近,有著被稱為Barubaru的石柱,並排在一條直線上。也有學者認為,這些Barubaru或許是《周書》所說對應生前殺敵數量的石頭。
關於石人是被埋葬者的依據,在《周書》中還有一處可以作為佐證,那就是憑弔死者的方式。當追悼死者之際,人們會在帳蓬周圍繞馬七圈,每當通過帳蓬入口前時,就會拿刀割傷自己的臉、一邊哭泣──這跟斯基泰人表現哀悼的方式相同。
果然,遊牧民的傳統喪葬儀式,乃是東西一致,一路相傳到突厥時代的。
傳說,突厥是發祥於「於都斤之地」。《北史.突厥傳》也有「可汁恆處於都斤山」的記載。因此日本的東洋學者從以前開始,就一直為了確定於都斤山的位置絞盡腦汁。
一九九一年冬季的某一天,作者回到故鄉鄂爾多斯進行人類學調查,當晚寄宿在某位長老的家裡。到了深夜時分,那位長老開玩笑說:「日本研究者都不懂女性的陰部嗎?」
「你說什麼?」作者相當驚訝,立刻詢問長老話中含意。只見長老拿出一本《內蒙古社會科學》雜誌的蒙古語版給我看—草原的畜牧民也熱愛學術雜誌的。長老閱讀的這份期刊上,剛好有某位日本東洋史學者所寫的〈於都斤山在哪裡〉的論文譯本。
「於都斤」在蒙古語的語源中,意思是「女性的陰部」,同時也有「大地母神、母親般的大地」之意。蒙古人民共和國的偉大學者、曾經用十幾國語言發表的研究成果的仁清,在他所編輯的薩滿教文本中,頻繁出現「大地母神於都斤」和「宛如神聖母親般的火於都斤」這樣頌詞。因為古突厥民也有信奉薩滿教的時代,所以會有人類誕生自「大地母神」的理念,也不足為奇。
「匈奴也好,突厥也好,蒙古也罷,人類不都是從於都斤生出來的嗎?」長老對我這樣說道。不知道在東洋史研究上活用人類學知識的日本大學者,他的努力和失敗,讓草原長老在遺憾之餘,也感到相當不可思議。
根據近年的研究者解釋,這處被突厥人比喻為「於都斤之地」之地的所在,或許就在蒙古高原中央、杭特山地中的某處。杭特山地在蒙古高原、甚至是整個歐亞,都是最富饒的地區,它是連結歐亞東西方的「草原臍帶」,也在遊牧史上有著「遊牧中原」的稱號,由此可知此地的重要性。
眾所周知,中原乃是被古代支那視為「中興之地」的場所,也是被定義成「天下中心」。但是真要比較起來,杭愛山地及其周邊地區,自匈奴時代以來就是遊牧民設置帝都的所在地,這也是千真萬確的事實。
除此之外,突厥人還有自己祖先是狼的傳說。從蒙古系的民族也就認為自己是「蒼狼子孫」這點來看,以狼為祖先的神話,在兩族之間可說是共通的。神話是人類原初思考的結果(李維史陀《神話與意義》);同樣以遊牧為生,那麼蒙古與突厥,便可說是同文同種的民族。
「天為父,於都斤為母。」
共同享有這種觀念的突厥系與蒙古系遊牧民,都視位在蒙古高原西部、堪稱中央歐亞背脊的天山為聖山。「天山」,在突厥與蒙古語中分別稱作「Tengri Tau」「Tengger Aghula」。「Tengri」是「天」,「Tau」「Aghula」則是「山」的意思。故此,「天山」這個中國語彙,乃是古代支那人直譯遊牧民所用的語彙而來。
聽到「天山」兩字,或許會想像成險峻奇拔的山峰,但其實它幾乎可算是「高原」。
在內蒙古自治區東部、呼倫貝爾市的大興安嶺,有一條名為「Gegen Gol」(根河)的河。在根河沿岸的斷崖絕壁間,有一處名為「Gashun Augi」的洞窟,中國話稱為「嘎仙洞」。當地的蒙古人這樣說「Gashun Augi」就是「在洞裡面有苦泉湧出」之意。中國考古學者在一九八零年時,於這座嘎仙洞發現了刻文,震驚了世界。這篇刻文的內容,是北魏帝明確闡述自己從拓跋鮮卑以來的源流。歐洲史家杉山正明先生,對此有以下論述(杉山正明《疾馳的草原征服者》):「說到底,唐代本來就是延續自拓跋、北魏的系譜。代國、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隋、唐,這一連串的政權,全都是屬於鮮卑拓跋氏的系統。故此我認為,以「拓跋國家」之明來總覽之,才是最接近歷史的看法。西方人稱拓跋國家為「Tabgac」……故此,唐乃是非漢族出身的「中華王朝」,而作為其源流的拓跋氏,正如前面故事所述,乃是發源於嘎仙洞。」
突厥也不把唐看成支那人的王朝,而是將他們當成以嘎仙洞為源流的拓跋鮮卑人來理解。就算是在唐的羈糜、從屬於唐的時候,突厥也不稱唐帝為支那「皇帝」,而是按照草原的成規,稱為「Tangri Kagan」(天可汗)。
突厥人銘刻自身歷史的紀念碑,在烏蘭巴托以西的鄂爾渾河遺跡(Khoshoo Tsaidam)中也可看見。Khoshoo Tsaidam在蒙古語中,是「有石碑的草原」之意。顧名思義,這裡也聳立古代突厥先驅者所留下石碑。
在Khoshoo Tsaidam,有第二突厥帝國的第三代君主毗伽可汗的弟弟、當時的重量級人物闕特勤的墓,在墓的周圍也樹立石碑。這座石碑也是突厥文字刻成。其內容,則是闕特勤留給突厥人民的「警世之言」。
作者強調,即使在這裡也可以看到闕特勤對「如母親般大地的於都斤」稱讚。石碑豎立的Khoshoo Tsaidam西邊,有向北流淌的鄂爾渾河。在這條河的西邊,則是古代回鶻人的城市群,以及蒙古帝國的首都-哈拉和林。換句話說,杭愛山中的「遊牧中原」,其具體位置就是鄂爾渾河的豐美草原地帶。作者認為,闕特勤選擇作為「永眠之地」、留給後世「警世之言」的地方,也必定只有於都斤了。
警世之言的內容如下:
Tabugachi的人嘴巴很甜、他們的絲綢很柔軟。他們就用這種甜言蜜語和柔軟的絲綢,把遠方的人民給招攬過來。等到這些人在這些人附近住下來之後,就開始用邪惡的智慧驅使他們。在這種甜言蜜語和柔軟絲綢的欺騙下,有很多突厥人民因此而死。
關於「Tabugachi」,一般認為是「拓跋」的突厥發音。說到「拓跋」,他們原本是遊牧民「鮮卑」系集團的一個氏族。鮮卑是從西元前三世紀到西元後六世紀,從滿州到蒙古高原間的騎馬遊牧民族。在五胡十六國與南北朝時代,他們南下在支那北部建立了北魏等王朝。
北魏直到第五代獻文帝,一直到維持所謂的「國姓」(鮮卑人本來姓氏),但後來卻逐漸變質成支那風的姓。建立隋的楊氏一族、建立唐的李氏一族也都是「鮮卑」,包括拓跋在內,他們出身都是遊牧民;不過對當時的突厥來說,拓跋已經變成了「擅長謀略的支那人」代名詞。同樣是遊牧民,闕特勤卻相當明確地將支那化的拓跋視為不可信賴、甚至是邪惡的存在。
彷彿是為了利用異文字差異騙人似的,在闕特勤刻上這些話的石碑背面,另外有漢文書寫的銘文。那上面的內容,盡是一些強調突厥與唐(Tabugachi)應保持和平、相互友好的話語。
唐的皇帝、具備遊牧民可汗身分的李氏一族,乃是出身自鮮卑,對這件事他們本身也有充分自覺。正因如此,這引發後來對於歷史的改竄。歷代王朝的歷史編篡者,都極力隱瞞他們出身自古代支那人視為蠻族的「鮮卑」一事。
這種歷史的篡奪仍然在現代中國進行。中國曾有一部相當流行的連續劇叫做「唐王李世民」,內容以「我們漢民族的中國歷史上最璀璨的時代就是唐朝」而自負,同時主張「唐是開放的帝國,就算是日本,也曾派遣唐使阿倍仲麻呂來華,並在中國參與科舉試驗合格、任官於唐」。
但是在這之後,他們對於自己口中璀璨的唐朝,並非由「漢民族」而是「鮮卑拓跋人」所樹立的事實,只是輕描淡寫地一筆帶過,然後繼續大肆稱讚唐朝。
既然如此,那到底什麼才是「中國史四千年」的依據?繼唐之後最璀璨的是元,但是元毫無疑問是蒙古人的王朝,正如前面所述,現代中國根本找不到作為「漢民族」值得獨自而誇耀的歷史政權存在。
(心得:邪惡的智慧應該就是指權謀術數吧?這點在類似於有過原始冷戰「春秋戰國」時代以後的支那,的確非常盛行。)
八世紀中葉,東突厥與西突厥陸續滅亡。雖說是滅亡,就東突厥的部分,不過就是阿史那氏將支配權讓給回鶻氏,並改名字叫回鶻帝國而已。只是,有些突厥人對此感到不滿,紛紛往西遷徙。
七五五年,唐王朝爆發了「安史之亂」。出身栗特與突厥混血,精通六種語言,侍奉於唐的栗特系人安祿山,與同鄉且境遇相同的史思明一起起兵,以「打倒楊國忠」為口號掀起叛亂。這場叛亂持續九年,最後唐請求回鶻幫助,這才終於將叛亂鎮壓下去。
順帶一提,安祿山的「安」是「安國」(布哈拉)出身的意思;史思明的「史」,則是「史國」(羯霜那)出身的意思。布哈拉與羯霜那,都是索格底亞那綠洲國家的名字。此外,「祿山」在栗特語是唸做「roxsan」,是「光」的意思,史思明的名字也有「思慕光明」之意;換句話說,他們兩人的名字,都跟主張光暗二元論的祆教信仰體系有所牽連(杉山正明《疾馳的草原征服者》)。
不論如何,回鶻解救了唐的危機。在此同時,一些回鶻人遷徙到了唐地,在經歷安史之亂千年以後,這些回鶻子孫仍住在被視為桃花源原型的湖南省桃花源這個地方。他們都是伊斯蘭教徒,直到中國在一九四九年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為止,都一直擁有自己的清真寺。
若要論及唐的國際色彩,可以舉一個簡單例子,那就是高仙芝這個人。在七五一年唐與伊斯蘭軍對峙的「怛羅斯之役」中,率領唐軍的人就是高仙芝,而他則是朝鮮半島高句麗系出身。
由遊牧民家族統治、以朝鮮半島出身者率領包含支那人在內的軍隊與阿拉伯人作戰、任命日本人阿倍仲麻呂擔任秘書監掌管皇家經籍圖書,……,這個國度,就是鮮卑拓跋系的唐王朝。
順帶一提,在唐軍與怛羅斯(塔拉斯河)之役被擊敗後,伊斯蘭勢力隨即囊括栗特人根據地的阿姆河、錫爾河地區,並將帕米爾以西的綠洲地帶西半部納入勢力範圍。隨著這種發展,連結歐亞東西方的通商網絡不再由栗特人、而是轉由信奉伊斯蘭的穆斯林商人所支配。伊斯蘭教在粟特人、突厥人之間傳開的同時,隨著唐軍在「安史之亂」、「怛羅斯之役」陸續敗北,唐因為感覺到與阿拉伯軍隊之間壓倒性的力量差距,對中亞經營不得不撤退。
插個話題談到:李白(七零一~七六二)出身中亞,之後移居唐帝國。也有研究者認為,他或許有突厥血統。
另一方面,據岡田英弘先生說,同時代的詩人杜甫(七一二~七七零)雖然是支那人,但受到突厥語表現的詩歌影響,創造出獨特的漢詩。他們所吟詠的漢詩,與支那自古以來死板的詩句大不相同,反而接近突厥為首的遊牧民世界的偏好,常用頭韻和腳韻配合。於是,在李白與杜甫引進突厥文化下,漢詩產生重大革命,被稱為「唐詩」加以跟之前作品區分,也在漢字文化圈製造嶄新的表現手法(岡田英弘《閱讀年表.中國的歷史》)。
可是,富含豐富性的唐帝國,在這之後逐漸喪失國際色彩。他們一方面重用「新漢人」,變得越趨支那化,視野也隨之偏狹短淺;另一方面,在前述的「怛羅斯之役」那場遊牧世界的大戰中,他們遭到擊敗,也使得中央歐亞決定性的倒向伊斯蘭化。七八九至七九二年間,回鶻跟吐蕃在天山北麓的別失八里進行決戰。關於這場戰役的勝利者是誰,歷史學家看法相當分歧。不過,以此為契機,天山南北──也就是現在的新疆一帶──逐漸突厥化,最後出現了東突厥斯坦。
即使是到了現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仍是東西文化交會之地。當我在維吾爾進行調查之際,偶然在路上瞥見一面海報,上面寫著大大的「西域」二字。「大美西域」(廣大而美麗的西域)雖然是中國政府宣傳,不過「西域」二字從古代支那就開始使用了,大概是中國不想認可「突厥斯坦」這個詞彙,才會搬出「西域」當作政治上的招牌吧?
所謂西域,不過是方位名稱罷了。而且,古代支那也把「西域三十六國」放在〈外國傳〉中加以記述。換句話說,他們那種「西域」乃「中國自古以來固有領土一部分」的論調,根本就是荒唐無稽之談。
不知道各位是否了解,現在中國正在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強制推動漢人與維吾爾人通婚。因為穆斯林只能跟穆斯林通婚,因此中國拚了老命,也要瓦解維吾爾人。在新疆自治區人口分布中,維吾爾人約八百萬人,中國人約一千萬人,大至處於均衡狀態。
大契丹國與大夏帝國
十到十二世紀的歐亞地區,一共有蒙古系的契丹所建的遼(九一六~一一二五)、黨項建立的西夏(一0三八~一二二七年),以及宋(九六0~一二七九)三個帝國,其中「契丹」和「黨項」兩個語彙仍存在現代蒙古語當中。
現代蒙古語稱漢人(中國人)為「Qitad」(單數為Qitai),西藏則是稱為「Tangut」。可是,Qitad(契丹)原本是指「大契丹國」,「Tangut」則是指幾乎跟契丹同時興起的大夏帝國(西夏)。雖然我們還不知道為何會出現「漢人=契丹」這種概念上的替換,但稱西藏人為「黨項」,大概是因為黨項人乃是說著西藏語系之故吧?
契丹是現今內蒙古(南蒙古)以東、大興安嶺南麓遊牧的蒙古語系集團;在前面提及、用古代突厥語記錄下來的碑文中,他們也有登場。這個集團誕生一位領導者-耶律阿保機(八七二~九二六年);耶律阿保機在九0七年自稱「可汗」,亦即君王的稱號。
九一六年,耶律阿保機於九一六年建立了大契丹國,之後又建國號為「遼」,因此大契丹國也以「遼王朝」的名號。根據《遼史》,契丹的可汗耶律阿保機曾在九二五年的冬天會見日本的使者,並在隔天也會見了高麗的使者。
大契丹國在九二九年征服渤海國後,將之改名為東丹國;而東丹國曾派出九十名以上的使者,造訪日本的丹後。這種隔著日本海的頻繁往來,證明了當時日本在東亞動盪國際關係中,也密切關注著情勢的一舉一動(荒川慎太郎等《契丹與十至十二世紀的東部歐亞》)。
這個由渤海國改稱的東丹國,在九三0年遭到大契丹國併吞滅亡。之後,契丹便統領著東起自渤海國、西至帕米爾高原、蒙古高原、南至黃河流域的廣大領土。
大契丹國(遼)的居民,大概有一半是遊牧民,另一半是以支那人為主的農民。為因應這種人口結構,大契丹國設「北面官」治理北部遊牧民,南部的農民則由「南面官」來管理;換言之,這是一種獨特的二重官制統治體系。
大契丹國在一一二五年為金國(一一一五~一二三四年)所滅。王子耶律大石率部眾北上,於一一二四年在蒙古高原重整勢力。一一三0年,他往中亞地區移動,自稱古兒汗,建立西遼。
另一方面,黨項王朝的漢字名稱是「大夏帝國」,不過位居歐亞東端的支那視角來看,則通常稱之為「西夏」。這個王朝的誕生,跟沉重生活負擔所苦的民眾所掀起的「黃巢之亂」(八七五~八八四年),導致唐的衰退有密切關係。
如前面所述,唐原本是一個鮮卑拓跋系的王朝,卻冠上支那的「李」姓,無止境的支那化。這個鮮卑拓跋系的唐王朝,借重位於現在鄂爾多斯──當時稱為「夏州」之地的某個拓跋系集團力量,鎮壓了黃巢。作為報酬,他們賜給這個夏州拓跋集團跟皇帝同樣的李姓,以及定難節度使的官職。所謂節度使,原本是唐為了防備周邊的異民族而在邊境設下的募兵集團指揮官,但是後來大部分都演變成軍閥,割據自立。
在這種情況下誕生的夏州李氏一族,陸續吸收了黨項等吐蕃系的集團,變得日益強大。大契丹國注意到這一動向,遂在九九零年賦予統帥夏州拓跋、黨項兩大民族集團的領導人李繼遷「西夏王」的稱號。
一0三二年,李繼遷的孫子李元昊建立起獨立的黨項國家並自稱國王;一0三八年,他定國號為「大夏」(一0三八~一二二七年)。如前所論,所謂的「西」其實是從大契丹國和宋國看過去的方位所稱呼的,以獨立國家的名稱來說,還是以「大夏」這個名號稱呼更為適合。
就在大契丹國崛起、到大夏帝國興盛的這段期間中,在唐衰亡分裂的廢墟中,誕生了「宋」這個國家。
宋雖然是在九六0年於南支那興起,不過相較於大契丹國的支配者幾乎都是蒙古系的契丹人、大夏帝國的住民則是拓跋系和黨項系的混血,宋人究竟是什麼人種,至今沒有定論。中國人當然會說他們是漢人,不過歷史學家岡田英弘指出,這裡的「漢人」和漢朝的漢人,是截然不同的兩回事。(岡田英弘《閱讀年表.中國的歷史》)。特別是這個年代,南支那的人群流動相當劇烈,甚至常常和今日東南亞地區產生人種上的混血。
但,支那卻主張一種純血主義,堅持宋的漢人等於漢的漢人;是故,歐亞當時的正統應該屬於宋,而大契丹國與大夏帝國,只不過是「宋的地方政府」罷了──這完全是歪曲事實。
事實上,大契丹國(九一六年建)不僅比宋國(九六0年建)更早建立,領土也遼闊得多,其名號更是遍及了西方世界。西方不僅知道契丹之名,就連對支那本身,也往往用「契丹」或是「Cathay」加以稱呼。契丹人不是支那人,但用契丹稱呼支那,某種意義上是正確的,畢竟支那北部有很長的一段時間,都處在契丹人的支配之下。
現在,以香港為據點的航空公司「國泰航空」(Cathay Pacifie),它的「Cathay」就是「契丹」的意思,這也清楚證明了契丹在歐洲系的語言中,已經落地生根的事實。儘管如此,中國共產黨史家還是跟古代支那人一樣,強調宋是正統;岡田先生明確指出:「這種死不認輸的中華思想,正是中國人病態自卑感下的產物」(岡田英弘《閱讀年表.中國的歷史》)。
關於蒙古帝國的影響
除此之外,日後將契丹、大夏、宋包含其中的多民族、多宗教帝國───蒙古帝國,創造了儒、佛、道教三者共存、可謂是大融合的時代。儘管如此,元朝統治下的支那人,內心對於現實的道教教誨仍是縈繞不去。
這個時代也是現實主義的民間信仰,道教、與阿彌陀佛信仰、彌勒佛信仰同化的時代。阿彌陀佛信仰,就是指誦唱「南無阿彌陀佛」就能往生極樂淨土的思想;彌勒佛信仰,則是希望實現天下太平的彌勒菩薩,能在這個世上現身的一種祈願。
關於彌勒佛信仰的實踐者,歐亞史家杉山正明有以下描述(杉山正明、北川誠一《大蒙古的時代》):
現實的朱元璋,乃是一個堪稱為惡的集合體,是個性格陰暗的人物。在它攀上權力頂峰的過程中,不只一次背叛他人,對於舊主和朋友,也能若無其事地加以殺害……在世界史上,像朱元璋這樣的例子,實在是絕無僅有……
之所以會如此,或許是因為白蓮教的彌賽亞思想始終殘存在他心中,讓他相信自己是為了拯救眾生而下生的彌勒之故吧!正因為如此,被拯救的眾生,必定是幽暗且無常的存在,而順天應人拯救他們的自己,則必然要成為絕對唯一的權能者。總而言之,從「大明」這個國號中,可以嗅出強烈的白蓮教氣息;而在朱元璋的心中,恐怕早已失去了「人性」的存在吧?
(我還以為中國人寫朱元璋有精神分裂就算了,原來日本人看來,還是世界史上的首惡!看來筆者我真是小看他惹~~)
白蓮教系的宗教結社演變到現代,便誕生了所謂的義和團(一八九九~一九零一年)。不管何者都是秘密結社,而這種秘密結社,每當政情不安定的時候,其力量就會急遽發展,從而展開顛覆國家的謀劃。在他們的想法中,若是國家不能保護自己,那就必須靠自己的力量去做些什麼。到了義和團,這樣的想法更與高漲的反外國主義(扶清滅洋)直接連結。
現在的反日主義,雖然有形形色色的理由,但是白蓮教的思考方式一直在中華文明中盤踞不去,這個事實也是主要原因之一。
相較於崇信道教的中國人,身為遊牧民的蒙古人又是怎麼一回事,簡而言之,就是一種從根本保持的薩滿信仰。
大元王朝雖然定都在大都(北京),但在《元史》中,也留有他們仍然使用薩滿信仰的方式,祭祀太祖成吉思汗的紀錄。
在鄂爾多斯,從元代開始就有祭祀成吉思汗的政治儀禮;這套儀禮,世紀成了當初在大都的儀禮而來的。雖然是政治儀禮,不過在典禮上會有成吉思汗的直系子孫負責獻上絲綢、被認定是成吉思汗生前坐騎轉生的白馬(楊海英《成吉思汗祭祀》)
蒙古帝國/元王朝對於宗教相當寬容,他們不但讓藏傳佛教居於國教地位,支那人的儒教在元朝也相當興盛。在蒙古的草原上,還可以看見蒙古帝國尊崇孔子的石碑。
相較之下,宋廷顯得狹隘無比。在這之前的一一七九年,朱熹向朝廷上奏,討論政權運作與國際關係。當時的皇帝頗為重視,試著開始對「身為中華的南宋」這一國家該如何定位,以及它和周邊的「夷狄」國家該保持怎麼樣的序列關係,就序列上進行體系化,這就是後世自尊自大的「中華思想/華夷思想」奠基的起源。
作者甚至認為,只會強調君臣間的忠誠,還有編造出中華至上、並將除此之外的諸民族定位為「東夷南蠻西戎北狄」這種序列思想的朱子學;是為了防止南宋的人們──尤其是知識階級,就可能倒向自由且具魅力的遊牧王朝了。
順道一提,元在宋滅亡後,也對朱子學採取部分保護、獎勵的態度。之後也傳到日本,在德川時代被稱為「漢學」。總之,不管對哪一國的支配者而言,朱子學都是難得可貴好用的思想。
一二六九年,蒙古將八思巴文字訂立為國字,同時併用維吾爾文字。這一次,漢字並沒有被選為國字。
八思巴文字屬於西藏(吐蕃)文字系統,是一種表音文字,之後也流傳到高麗王國。「以使用八思巴文字的知識為基礎,取高麗王朝而代之的李氏朝鮮世宗王,創造了諺文」(岡田英弘《閱讀年表.中國的歷史》)。
朝鮮之所以要創造新諺文,恐怕也是因為害怕一直使用漢字下去,會遭到支那同化的緣故。
(總覺得作者在這邊開嘲諷~~本身社會腐化,政治哲學奴性值點好點滿、集體排外的中華思想)
作者甚至單方面認為:排外的明朝支那,在文化上是一片荒蕪!
支那人建立明朝後,基本國策趨於保守排外,開始迫害曾經幫助蒙古人統治的伊斯蘭教徒,結果是信徒紛紛逃亡至甘肅、寧夏,還有更偏遠的雲南地區。據川勝太平先生的《文明的海洋史觀》中所敘,當蒙古帝國瓦解之後,接著便是「海洋亞洲」受西洋影響的時代。明朝支那施行海禁(鎖國)政策因而錯過了「海洋亞洲的時代」,陷入比中世紀歐洲還要更黑暗的時代當中。
(關於這點,筆者持保留態度,其實明代仍對外有貿易交流,不太可能毫無影響;參考平野聰教授的出版品這篇「儒與佛衝突?殖民還是中華?多民族的帝國樣貌」)
元朝之前的宋,也跟明一樣是支那價值觀的政權。可是,宋卻誕生了世界三大發明──火藥、羅盤、活字印刷,還創造了即使現代也相當出名的景德鎮瓷器,在文化上綻放出獨特的色彩,經濟也相當發達,到底明和宋之間差異為何?
作者認為,宋說穿了是遭到北部的北方民族──契丹和金人所壓迫,以東南沿海地區為中心的「小支那」。我們可以確切的說,這個較小的規模,對於維繫只有支那人存在的「民族國家」,以及「漢民族」來說,都是最適合不過了。像明這樣擁有比宋更廣大的領土,且不得不統治其他民族的狀況,對於無法容納其他文化、文明的「漢民族」,可說是完全不適合。
順道一提,明朝在十五世紀曾經派艦隊前往非洲,指揮這項航海計畫的鄭和,眾所周知並非支那人,而是出身雲南的穆斯林。又,他實際訪問的都是元朝以前在海上貿易就建立的據點城市,換言之就是一種親善訪問罷了。明在本質上,由於缺乏有效統治異民族的能力,就算徒有廣闊領土、龐大有序的官僚行政體系;也沒有資格能夠稱為「帝國」。
這一點,在現代中國共產黨政權運作上,也是相通的。
(這點筆者我完全贊同,接觸國際媒體、各式文章閱歷數年來;發現華人文化日常就算根據個人差異,也真的偏愛單向/單一觀點進行簡單思考;遠遠比不上國外、移居海外者來的多元包容。)
宗教式的中華思想之探討
作者舉例:大清最呈現其多民族、多元文化特色的,就是它的語言政策了。乾隆皇帝曾經編過一本名為《五體清文鑑》的辭典。在這當中,他把滿洲語、蒙古語、藏語、支那語,還有突厥系的維吾爾語,五種語言全部列為公用語,並匯集在一本辭典當中。換言之,這是創造多民族國家的國策方針,以辭典的形式表現出來。
滿洲人讓出政權後,故宮博物院也交到中國人手上。原本的故宮所有殿門上都寫著滿洲文字、蒙古字、漢字的題詞,可是到了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時候,卻漸漸將他改頭換面,變成只有一種文字的狀況。文化多樣性到了「漢民族」手上,就全被抹消了。
清朝皇帝向來以「藏傳佛教的最高施主」自居,特別是乾隆皇帝,更宣稱自己是菩薩之一;在相關佛教繪畫中,乾隆皇帝坐鎮中央,周圍環繞著諸佛〈石濱裕美子《清朝與藏傳佛教》〉。同時也是伊斯蘭教的保護者,熱心研究回教〈杉山清彥《大清帝國的形成與八旗制》〉
儘管他們的滿洲本性不曾遺忘,只是在王朝後期,他們在某個程度上卻變質成比漢民族更像是漢人的皇帝。忽必烈等蒙古國領導人憂心的「與支那(漢民族)同化」,明顯發生在他們身上。
一八五一年爆發的「太平天國之亂」,其母體是採用基督教的教誨。為此,世界史上常常解釋成「基督教徒的叛亂」;但是實際上,其真正面貌乃是來自於「漢民族」社會中,更加根深蒂固的事物。他們的軸心是基督教式的新興宗教──拜上帝教,外圍則是秘密結社的白蓮教徒,這些人才是整個動亂最大推手。若非如此,很難以解釋信仰基督教的他們,在反滿洲、蒙古人的時候,同時也表現出一種排外,不信任西洋基督教國家的態度。
一八九九年,爆發了義和團之亂。一開始,它只是反對基督教的傳教活動,隨後加入的漢民族的排外主義,演變成排斥外國人的運動。義和團高舉「扶清滅洋」的口號,意味著協助大清王朝,將西洋列強趕出國土。
可是,清廷很擔心它會演變成「反清滅洋」,──把大清趕出支那,從一開始就抱持著相當警戒的態度。這種局勢跟現在的反日運動,也有異曲同工之處。儘管他們打著「愛國反日」的口號,攻擊日本投資的超市,但是什麼時候會轉變成「反共反日」,誰也不知道。曾經在對日抗戰、國共內戰中不斷煽動仇日情緒抹黑對手、壯大自己;獲勝的同時也深知中華文明本質的共產黨政府,對這點相當戒慎恐懼。
宗教大國的矛盾
中國的人口,至今已超過十三億。在這當中,基督教徒據說已經有一億三千萬至五千萬人左右。從各方面來看,將來都會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基督教國家。除此之外,伊斯蘭教徒-穆斯林的人口也超過一千兩百萬人。共產黨政府雖然沒有公開數據,不過他們對於這個龐大的數量深感恐懼,屢屢強加鎮壓。
另一方面,中國政府雖然在檯面下不斷商談,試圖和梵蒂岡的羅馬教宗建立外交關係,但是兩方始終未能達成共識。正如前面所提及的,因為現今的中國教會是由政府所管理,所以和梵蒂岡的聯繫已經中斷超過六十年了;從教廷方面來看,會認為中國根本沒有學到所謂基督教的正確教誨──超過一億人的基督教信徒與漢民族同化,接受扭曲的信仰,這很可能會動搖到羅馬教會的正統性,是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
為此,梵蒂岡一直想把主教的任命權從中國手中取回,任命能夠傳達正確教誨的人來擔任這個職務。但是對中國政府來說,若是允許教宗請求,則這些龐大的信徒都會被外國勢力所支配,所以始終堅決反對。
另一方面,伊斯蘭教則不曾處於基督教這樣的斷絕狀態。一開始,信徒前往麥加巡禮是被允許的。可是,中國政府擔心這些人在麥加接觸教誨後,發現跟自己在中國所見所聞大不相同,可能因宗教對國家產生懷疑,搖身一變成為反共運動者,於是也開始對巡禮加以限制。不過另一方面,以觀光名義前往泰緬,然後再到麥加的「繞道巡禮」也年年增加,是現在政府公布的巡禮者好幾倍。
關於佛教,中國人對藏傳佛教與十四世達賴喇嘛的打壓早就廣為人知。一九五九年,為了達賴喇嘛的人身問題,人民解放軍與藏人爆發武力衝突;結果,達賴喇嘛逃亡到印度,宣布成立臨時政府,而中國依舊把西藏自治區的獨立運動當成「分裂運動」,持續鎮壓。這種衝突背景,果然還是出於中國人──也就是「漢民族」,對於無法控制的文化與宗教的恐懼感吧?
漢人為何害怕宗教?
中國人之所以害怕其他宗教,與其世界觀有密切關係。道教的世界觀可稱為「天帝思想」,頂點是治理天界的天帝,皇帝則是承天之命,統治現世的人物。換言之,他們的宗教世界觀,跟現實的政治是連繫在一起的。從其他宗教的角度來看,中國的宗教可以這樣替換:教祖、指導者是「皇帝」,教團幹部是「大臣」,信徒則是「軍隊」。
既然是一個集結大量信徒的宗教團體,所以在他們的想法中,會認為反體制勢力都在進行革命的準備。正因如此,中國在面對外國傳入的宗教時,會要求中國人在思想上走回本來的道路,若是不從,便毫不留情地加以鎮壓。
在這裡就要講到另一個話題:中國人一直被所謂的「中華思想」所囚禁,這種思想認為只有自己的文化正確,其他的全是錯誤;即使沒有問題,價值也很低。可以說一種堅持不接受他者的思想。
相對於此,歐亞的遊牧民之所以接受外來宗教,也是為了迴避與支那人同化。滿洲人信仰文殊菩薩,蒙古人以景教為首,將伊斯蘭教、摩尼教全部納入本國宗教政策中,都是為了達成這個目標。相反的,中國文明就只有同化力而已,大清一個不注意就遭到融解,因此可以說是相當危險的文明。
(下一篇以尾聲作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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