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來這篇也不能說非常長,只是篇幅規格有些不上不下的,所以我很少寫這樣的故事。
※早年我其實也有幾篇大概是收到三萬字左右的創作,那些應該要也另外獨立一區而不是混在短篇集裡頭才對,所以我改天就重新排個版面後再丟上來一次吧!
----------《殼中宇宙》:其五(終)
亡靈們都注意到了,在這個終結之地中出現了一個極為鮮明的存在,它溢滿了純粹的生命力,是驅散虛無的光芒。
從黑暗中湧來的它們發出沒有意義的語言,群聚的亡靈請求、引誘以及斥責著那道光芒的存在;它們伸出乾扁的手,空洞的嘴貪婪地向光芒所在的位置咬去,敲牙聲與骨肉的碰撞聲融合成了一個巨大的群聚體,那是為名懊悔的浪潮,是由那些被絕望碾碎的魂魄所創造的自然現象。
浪潮從天上墜落,然後沿著顛倒的樓梯與迷宮化的迴廊前進,移動的途中浪潮會不斷產下痛苦的記憶,記憶就像一顆顆紅色的小蟲卵,裡頭藏著死亡的片刻與誰都不願被知曉的醜陋秘密,等那些東西孵化後便會促使靈域產生活動,屆時本來只存在於靈界的終結概念便會和現世發生重疊,沒有意義的掠奪將使得現實發生無可挽回的錯亂。
厄米特感受到了浪潮的呼喚,他彷彿從中看見一雙雙曾經友善的眼睛投射出極端的厭惡感;他聽見那些人低語著,將牠熄滅。
將牠熄滅,那東西只是個怪物。
「小炎魔,別聽、別看,」沃夫岡抱緊厄米特,他懇求著,「別讓亡靈利用你的弱點。」
沃夫岡的呼喊起作用了,厄米特擺脫了亡靈的低語,但低語已經在他的心中種下了不可抹去的恐懼,他將永遠記得世間沒有被叫做厄米特.墨勒特的人,那是怪物的名字。
然而迷宮在浪潮即將掀起大浪的那一刻,迷宮的彼端塌出了座小峽谷,峽谷不知將通往何方,它黑暗亦如虛空,而浪潮對此僅僅停滯了半秒,隨即順著峽谷的開口方向流去。等騷動結束後,沃夫岡舉起靈火一探究竟,他觀察著峽谷的模樣,立刻就明白這不是靈域中的偶然,而是有人介入了這個區域的生成。
若不是路卡就是內斯特海姆,無論如何他們都得救了。
路卡留下的筆記本擠滿了難以解讀的符號,沃夫岡只能從勉強辨識出一張迷宮圖,圖上的兩個字母就是他和厄米特,至於任務目標似乎就是圖上的箭頭所示之處,儘管就現況來看他們的去路已經被亂七八糟的牆壁與房間牆堵住了,但這點小事還難不倒沃夫岡。
「小炎魔,能點個靈火嗎?」沃夫岡問。
厄米特伸出左手,橘黃色的火苗在他的食指上飄動。
沃夫岡看了後說:「是燭色,這表示你是個堅強又勇敢的小傢伙。幫我把火弄亮一點,我需要看清楚這面花俏的牆壁到底長甚麼樣。」
厄米特將火焰放大至棒球大小,接著他又依照沃夫岡的要求在他們的周遭留下兩團火焰,這時沃夫岡開始在牆面上動手觀察了,他解讀著斑駁的壁紙、輕輕觸碰那些被灰燼黏著成團的裝飾物。這些物品都是虛構的產物,只要找到合適的切入口,沃夫岡就能利用他的專長暫時偽造出一條捷徑。
「......沃夫岡叔叔,剛才都是我的錯。」厄米特低聲說。
「不,我也有錯,我該在第一時間就跟你說清楚狀況的。」
「路卡先生會沒事嗎?」
「別瞎操心了,我還擔心他會開著潛水艇從旁邊鑽出來咧!」
「......我......嗯......那些聲音......」
沃夫岡知道厄米特現在還在想著亡靈們的話語,畢竟那對一個大人而言都是恐怖至極的體驗,況且是一名十歲小孩?他也很清楚厄米特現在經歷了許多的大麻煩,他快要撐不住了。現在回想起來,厄米特一直都是這樣的孩子,早熟的他不是真的堅強到能應付任何事,雖然他有個完整家庭以及得以休息的避風港,但或許就是因為這份完整,厄米特才無法學會怎麼面對絕望。
只是如果可以選擇,沃夫岡寧願厄米特不要與絕望為伍,那是沒有意義的折磨。
「還記得瑪門說的話嗎?」沃夫岡說,「勿聽、勿看、勿信。來,復誦一次。」
「勿聽、勿看、勿信......」
「勿聽、勿看、勿信,並且要記得,靈界唯一真實的只有你自己。當然,在現實生活也一樣,你活著是為了自己,不是旁人的期望。」
「......我只覺得......也許有人期望會更好些......」
「你要的不是旁人的期望,而是希望他們認同真正的你,為了博得認同而依附他人的期望,這可就本末倒置囉。」
「......所以要是我努力點,丹恩有可能同意我去當個靈媒嗎?」
「我不能幫烏海爾開口,我只能保證,要是你當踏上靈媒這條路,你肯定能成為超越烏海爾的門衛。總之,嘗試用你的毅力去說服他吧!」
「門衛?可是我不想被關在卡登斯,我想去外面工作,比如說、比如說亞特拉斯或馬雷!」
「當然可以!沒人會阻止你,而且假如你有辦法發揮自己的潛力,幫大夥完成傳說中的大帷幕,那烏海爾將來也不必被關在卡登斯了,他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真的?」
「這......這只是假設,未來的事情誰也說不定,不是嗎?」沃夫岡原想再推一把,但他最後仍是打了個模糊仗。
老實說沃夫岡確實期望厄米特選擇做一名靈媒,這個靈媒不是同伴們口中的火種或大帷幕的基礎,而是單純的夥伴或師徒,畢竟沃夫岡從小看著厄米特長大,他幾乎已經算是那孩子的第二個父親了。正如潘蜜拉希望厄米特成為巫師,他則希望厄米特踏上靈媒之路,和同伴們一起在這個屎尿爛的世界中奮鬥,但沃夫岡沒進一步地催促的原因也正是因為靈媒就是在屎坑裡爬的身分,他這麼做根本就是要那個小鬼頭永遠住在深淵裡一樣,最終慢慢成為一團說不出是什麼玩意兒的東西。
要是我的女兒也擁有靈感體質,我大概一早就拒絕這份差事了吧。沃夫岡想著。他嘆了口氣。
找到切入口後,沃夫岡雙手撐著牆壁靜心冥想,同時他手臂上的刺青發出了微弱的光芒,其光線如霧氣般從衣料中滲出,再仿作水流沉入地面。光霧溢流了數秒之久,當霧水停滯之時,沃夫岡面前的牆便凹了一折,有如紙張被直尺的角面重重敲打了一擊,凹折的牆發出巨響,接著折角的兩側也跟著凹了進去,三道折線豎起了兩座外凸的脊背,而後沃夫岡張開手臂作勢將兩脊往內拉動,牆脊應勢收攏,而它們的所在位置也跟著往後急速退縮。
捷徑的模樣是整齊劃一的長方形構造,它的壁面是由既存的元件構築而成的遞迴花紋,反覆出現的畫框、茶幾與乾涸的菌毯交錯融合,看似一串過度曝光的照片。事成之後,沃夫岡讓厄米特收回火焰,自己則另外點起了一道黃白色火苗,那道火苗雖然不如剛才厄米特的火球要巨大,但可照亮的範圍卻是火球的數倍寬。
「走吧。」沃夫岡牽著厄米特繼續前進,他的步伐有些倉卒,因為他直覺這條通道沒有想像中的要耐用。
不出所料,這條通道的結構在中途就亂套了,大樓的房間單元混進了本來不該出現變化的捷徑中,每間房裡的床鋪上擺著一套女性的衣服、一個硬殼行李箱與一張明信片,看起來很明確是某個特定人士的記憶殘渣。
"我很好,真的!"某個女人的聲音出現了,"啊,工作時間快到了。幫我跟小乖乖問好!"
是烏塔露娜嗎?厄米特想著。
"發生什麼事了?被帶走了?但、我、但律師不是這麼說的!我們必須報警......"
"不、不不不......不......為什麼......為什麼要帶他走!那是我的孩子!"
「別在意,那些都和我們無關。」沃夫岡叮嚀。
"我得找到他!讓我離開這!"
房間出現了其他雜音,聽起來像是整理行李的聲音,另外還有兩到三個無法分辨的喃喃低語,那些人在討論或是在爭吵某些事。接著烏塔露娜似乎跑出門了,於是那座房間的所有壁面就成了門扉拼湊而成的薄面,有的門是開的,門洞後方隱約可聽見水滴聲,而關著的門則不斷有人在敲打,它們呼喊著要人開門,不知是試著想逃離自己所在的空間,還是企圖闖至門後的區域。
「媽的,靈界就是這點討人厭。」沃夫岡對誇張的靈騷現象大吐苦水,於是他用力跺腳,所有的騷動便立即終止。「我們一路跑過去,小炎魔。等說我跑,大夥就一起跑。」
於是那頭滿身刺青的灰狼說跑,他們就齊步衝過了滿是門扉的房間。
兩人奔跑,踏步聲粉碎了片刻的安寧,整個空間亦隨之塌陷,眼前的迴廊崩落成一條窄橋,橋與橋僅以門板相連,有些門沒闔上,搖盪在半空中的門片攀滿了不成型的人影。雖然沃夫岡的靈火仍能抑制騷動發生,但他已經開始受靈域影響了,此時數量龐大的亡靈殘骸不斷試著搶奪沃夫岡的身體,從他搖晃不定的火焰便能看出身為沃夫岡的存在越來越不穩定,這連帶影響到了火焰的明度與有效範圍。
「沃夫岡叔叔,讓我幫忙吧!」厄米特喊道。
「狗娘養的安靜點!安靜的跑!」
「沃夫岡!」
「我知道我在做什麼!你這天殺的小怪物!」
「所以你在做甚麼啊!」
「帶你這個小渾球去燒樹葉啊!」
橋到盡頭了,盡頭的橋聯結的是另一條無裝飾的迴廊,迴廊兩側著壁燈,看起來像是某間公寓大樓的走道。
那是個陷阱,當兩人闖進去後靈域立刻又一次發生了劇烈變化,軟化的矩形空間向著路的末端扭轉著,沃夫岡和厄米特就奔跑在漩渦狀的路上,一時間分不清天地左右。不一會兒,重力重新定義了迴廊的方向,回樓霎那間就成了豎井,好在他們早已先一步預測到了靈域的把戲,沃夫岡帶著厄米特讓身子伏在壁面,並讓雙手扣住門框的邊緣以防墜入深淵。
重力之底一無所有,那是誰也不想去明白的未知區域,底端地哭泣者高舉雙手,懇求天上的光芒賜予一條求生之索
「我知道!」沃夫岡大喊,「我知道你天殺的超擔心,但這是我的工作場所,我他媽的知道該怎麼辦!」
「上面!有東西過來了!」厄米特盯著天空中的黑色物體大聲警告。
那是一場雨,兇猛的驟雨,雨水又鹹又酸,水花砸響的是絕望者們的哀求。沃夫岡在第一時間入把門框上的隆起物做成了雨遮扯開,而後他對牆壁用力踹了幾腳,牆就凹出了一個洞口,洞口像是被切割器挖出來的平整壁龕,裡頭的空間讓一個大人和一個小孩進去還綽綽有餘。
沃夫岡先讓厄米特跳進去,自己則在拉下雨遮當作洞口的保護牆後才順勢躲進裡頭。
「.......呼呵......呼......內斯特海姆跟瑪門到底有沒有在做事......一群垃圾......屁眼流膿的爛貨......」沃夫岡罵著,而後他的怒火順著身上的汙水燃起,他怒視身旁的拖油瓶,一串惡言蓄勢待發,但沃夫岡很快就抑制住情緒了。他的理性還在,允許他活在人間的意志之光尚未熄滅。
灰狼半開的惡口被咬了回去,接著他對眼前因汙水而痛苦的孩子出聲關切。
「我沒事,我沒事......」厄米特反覆呢喃著。
「堅持點,小炎魔,靈域的反應越激烈,就代表我們越接近它的核心,你必須撐過去,我們已經沒有退路了。」
「......這沒什麼......我真的沒事。」他頂著滿身的酷寒回答。那當然不是真的,厄米特只是擔心這份軟弱會讓自己失去存在價值。
沃夫岡看見牆外的水滲進來了,他急忙拿起筆記本確認狀態。好消息是他們要找的目標就在附近,壞消息是現在整個靈域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他們兩個身上了,現在這還只是初期狀況,沃夫岡只能樂觀地慶幸他們趕在烏塔夏特的靈域完全孵化前進入此地,要是靈域邁入下個狀況,等在外頭的恐怕就不是會腐蝕身心的亡靈之雨那麼簡單了。
「起來,我們得趕快移動。」
「沒問題。」
沃夫岡用靈火在外側畫上了簡易的結界,而後他讓內側的牆繼續退縮,直到空間容許兩人站立為止。「這是最後一步,我用盡全力把你送進歪斜點的殼內,到時候你不能猶豫,你在顯現化身的那一刻就得將歪斜點完全瓦解。」
「這麼做我們就能安全離開了嗎?」
沃夫岡以一道疲倦的笑容做回應,他同意這個想法,但無法肯定它的真實性。沃夫岡將左手搭在厄米特的肩膀上,右手則抵住牆壁,他藉由路卡的筆記本與他自身做媒介連結兩點座標,轉瞬間一陣啜泣似的微風洗去了黑暗,腳下的牆面化為木棧橋,寬廣的水面拓開了連狹小的洞穴。那片水像是一座巨大的湖泊,水面平滑如鏡,卻映照不出任何東西。
短短的棧橋與一塊沒有壁面與天頂的房間相接,房間內有張原木圓桌,桌上擺著的是烏塔夏特的縮小模型,而圓桌的一側坐著一個被灰色的繭絲覆蓋的人形物,沃夫岡說那就是歪斜點,即將讓靈域覆蓋現實世界的災難之種。
讓它離開吧。沃夫岡低語。他的身子被身後的巨樹束縛,那棵樹是沃夫岡與靈域連結的表現,他正在牽制著靈域的動態,同時也陷入了不得動彈的狀況。
雖然他們不希望厄米特知道的太多,但靈界與靈域呈現出的就是一個存在歷史,這裡有太多蛛絲馬跡能厄米特注意到誰將成為火焰下的犧牲品。
那個女人名叫烏塔路娜,她不是普通人,她也擁有強大的靈感體質,而這片湖水就是她的宇宙;烏塔夏特都在那個女人的控制之下,那座模型就是她試圖讓現實與靈域重疊的證明。
烏塔路娜,她想做什麼?厄米特想著。
厄米特脫去鞋子與外衣,浸墨畫出的螺旋織紋仍緊緊依附在他蒼白的皮膚上,這道紋路不只是為了保護厄米特不被亡魂注意,它同時也封鎖了魔力的流動,當沃夫岡畫上這些符文,厄米特就像戴上了防毒面具一樣難以喘息。他曾想過,要是把這些圖案刺在身上,也許他就能擺脫一半的麻煩,至少對於靈媒這個身分來說,巫師的魔力只是招惹麻煩的詛咒,但在化身顯現的那天厄米特就明確知道,無論是靈感體質、魔力或化身,這些都是他不可抹去的一部分,未來他將帶著它們永遠活下去,直到末日降臨。
厄米特深呼一口氣做好準備,隨即便把連續的紋路給隨意抹去了一段。
椅子上的人形物體動了,她嗅到了厄米特的氣味,原始的生命之火造訪了她純淨的宇宙,湖底的亡魂們也聞到了,那群徬徨的殘留物掙扎著想爬上岸,湖水因此而波濤。
一鼓作氣、一鼓作氣。厄米特對自己暗示著,他放鬆壓抑的軀體,讓熱能驅散寒意——剎那間厄米特的身軀變的腫脹巨大,淡棕色的鬃毛蓋過了皮膚,黑色的牛角從他的髮間鑽出,那隻半入化身的怪物仍保留人類的姿態,但他心中不可理喻的破壞欲就和那副高大壯碩的身子一樣碩大。
火焰、火焰、火焰——厄米特看見它曼妙的身子在空中起舞,傾斜於在天際的巨人也看見了,這裡所有的亡魂都渴望和那道火焰一同起舞。
火焰、火焰、火焰——厄米特張開臂膀,形容他所想著的光與熱有多麼龐大,這時他的皮膚逐漸變成了巖石般的黑殼,熔巖在殼間的縫隙中翻滾;他的角燒得通紅,彷彿太陽懸於其上。
熊熊烈火捲成風暴,終結之地與之沸騰。
如此,事情便如預期般結束了。
沃夫岡從化為焦炭的樹幹上摔落地面,他嘀咕著髒話,身體撐著一片軟沙而起,臉迎著靈界虛無的塵埃之風。烏塔夏特的靈域已經全數瓦解,連同那場歷史一同消失在時空的盡頭了。
("我看到成果了,狼先生。")內斯特海姆的念話浮現在沃夫岡的腦海中。
「......哼......開心了吧,那小怪物做到了,給你們這些垃圾善後......」
("這是你們世俗界政府留下的問題,我只是提供最直接的解決方案。當然,野火的表現很好,他是個了不起的魔獸......")
「去你媽的魔獸!」沃夫岡罵道。他將內斯特海姆的意念隔絕在外,還給腦子一點清淨。他呼喊:「小炎魔!你還活著吧!」
黃褐色的背景下有塊灰黑色的沙丘,沙丘上閃爍著尚未燃盡的炭火,沃夫岡拖著身子往炭火燃燒之處奮力邁進,他知道那東西就是厄米特。
這時停滯的靈界逐漸有了動靜,本來看不見任何紋路的天空開始有了厚雲的軌跡,而平滑的荒漠中陸續隆起了一塊塊粗糙的物體,有的是人形、有的是人造物、當中也有骨骸與尚未屈服於終結的腐朽之物,沃夫岡這是第一次在靈界中看見靈聚出現,那就像目睹深淵降臨,逝去的無有即將化為絕望的實存。
正當沃夫岡遲疑之際,一場持續了數十秒之久的地震震醒了他的意志,隨後作為震源沙地應聲隆起了一座矮丘,土裡鑽著一隻巨獸,它無視周遭的變化硬是破土而出。伴隨著厚重的引擎聲,一輛寫著『夢境外送』的裝甲車急停於沃夫岡面前,沃夫岡看了就知道那是路卡,除了他之外沒有人會用這麼招搖的方式出場。
「路卡!你還沒死啊!」沃夫岡大喊。
路卡搖下車窗回應:「要我這個夢境之王去死還真不容易呢,沃夫岡。」
「快去保護小炎魔,我馬上就到!」
「一起去不是更好?」
語畢,裝甲車的側門就伸出了一隻巨大的機械臂把沃夫岡給抓進了車內,但沃夫岡沒有被砸在地板上,反而落在了舒服到有些汙辱人的軟墊上頭。人都湊齊了之後,路卡立即驅車前往厄米特所在的位置,他的裝甲在這片無主的靈界中所向無敵,只要還沒有產生新的靈域,路卡能在這做到任何事,包括將那些貪圖火焰溫暖的亡靈撞個粉碎。
車子顛簸不止,每衝上一個沙浪路卡就吆喝一聲,沃夫岡要他開穩一點,不過興致在頭的路卡說甚麼都不想聽。
「該死,我下次再也不搭你的車了!」沃夫岡說。
「反正我在現實世界也沒駕照,要搭你還搭不到呢,呵!」路卡回答。
不一會兒,車子抵達了黑色沙丘的深處,沃夫岡急忙下車一探究竟。那些黑色的沙實際上是細柔的灰燼,而灰燼的中心點是灰白色的塵埃,那裡頭佇立著一尊散發出火星的牛頭人雕像,那尊怪物雕像呈現跪姿,雙手收在胸口、臉埋進掌中,看起來十分害怕的模樣,而火光勾勒出的肌肉紋理凝結在怪物最痛苦的一刻。在燃燒的當下它是亡靈們的歸去之門,它乘載著那群迷失之物的哭叫,而現在它困於自己的軀殼中,彷彿死物一般陷入沉睡。
「小炎魔,」沃夫岡忍著高溫扶住厄米特的獸臉,「醒醒。」
厄米特同意了沃夫岡的話語,他身上的高溫急速冷卻,包裹在外的石殼也隨之崩塌,那塊骯髒的碳石裡埋著的是人類的厄米特,他渾身髒汙,但身體並無大礙。
「辛苦了,這趟任務你做得很好。」沃夫岡抱著厄米特低聲說道。
厄米特聽見了,但他累得無法言語,只能以微笑表示自己的心滿意足。
他感受到沃夫岡瘦而有力的手臂將自己抱進某個安全之地,在那邊厄米特可以毫無顧忌地在自己的夢中休息,不過這場夢很快就醒,路卡將沃夫岡和厄米特送到離破口最近的一個點,一座從MOVI大樓中切下來的大廳空間,接下來沃夫岡就抱著厄米特往外走去,從那開始厄米特必須以清醒的形式重返現世。
路上沃夫岡哼了一首歌,他讓厄米特一起唱,那道脆弱的歌聲帶著他們重回扎實的石舖地板,嗅到夜晚的水氣通過鼻腔。戶外已經是黑夜了,烏塔夏特的夜晚陰陰鬱鬱,彷彿隨時都會下雨。當兩人跨過破口,MOVI大樓的門扇便重重關上了。
現實世界雖是夜晚,但並非完全黑暗,清醒的路卡與瑪門正坐在露營桌前喝著熱茶,餐桌上擺了一盞露營燈,它純粹的光線讓適應靈界的兩位歸來者差點瞎了眼。
「終於,真是個苦差事,好在他們給的酬金夠多。」瑪門悠哉地說。他不打算對沃夫岡與厄米特的狼狽模樣多做評論。
「差點以為你們不回來了。」路卡一邊說著,一邊就拿著準備好的毛巾過去蓋在光著身子的厄米特身上。在外面的路卡與靈界中的他有著截然不同的氣質,他比較胖、性格也較沉默內斂,這樣的差異有助於路卡區分自己的所在位置。
厄米特不滿地喃喃著:「我可以自己站著。」
沃夫岡說:「但我建議你坐下,然後來點熱飲。瑪門,我們在裡頭多久了?」
瑪門看著手錶回答:「從早上九點十二分到現在——共十三個小時又二十九分鐘,挺快的。」
「這表示我們錯過兩餐了。」沃夫岡笑著說。他輕輕地把厄米特在折疊椅上頭,而路卡則看準時機把兩杯熱可可遞了過來。
厄米特接過溫熱的紅色琺瑯杯,一時間卻感受不到它的熱量。他覺得自己還在作夢,夢中沒發生過任何事。「......這樣就行了嗎?」他問。
沃夫岡回答:「是的,這樣就行了......還有,恭喜你,你完成了第一份大案子!」
瑪門酸溜溜地講著:「記得去跟內斯特海姆要錢,不然這趟你可就白走了。」
厄米特本來還想問:那烏塔路娜怎麼了?她就這樣消失了嗎?我是不是做了甚麼不好的事?我覺得這裡的事情沒那麼簡單......我好像做了壞事。
他想問的事情如山多,可是厄米特說不出口,他不想辜負這群大人們的期待,他不希望別人認為自己很軟弱,可是要再這樣下去他會先發瘋的。
厄米特無法忘記亡靈帶來的瘋狂,他聽見、看見、感覺道那群曾是活人的死物度過了怎樣快樂與痛苦的人生,又怎麼在死亡中反覆遭受絕望啃食。厄米特逝著說服自己:逝者逝矣,永歸安寧,我所見到的那些都是被遺棄的部分,是死亡的瞬間遺留的殘骸。
然而它們在哭喊,瘋狂地哭喊著;它們向洋溢生命之火的厄米特求助,要他燒盡一切,把所有的痛苦都帶走。
火焰、火焰、火焰。
燃燒著,瘋狂地燃燒著。
救救我、救救我!
("艾迪。")
一道久違的聲音把厄米特從瘋狂之夢中喚醒。此時的他已躺在一塵不染的後車座上,車內乾淨到幾乎沒有任何氣息。
「艾迪,你還好嗎?」
「爸?我、我......你怎麼會來?」
丹恩簡略地回答:「我擔心你。」
「沒甚麼好擔心的,我應付得來。」
聽到這個答案那名頭髮花白的大漢沉默了好一陣子。「我很抱歉,艾迪。」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兩人安靜了許久,車內沒有廣播、也沒放音樂,夾在父子之間的低噪音的空調與偶然呼嘯而過的車流聲。
車外有如當天前去烏塔夏特那般汙濁,但那裡有的已經不再是單純的黑暗與恨意了,飄散在荒野上的是自然形成的靈群,那些奇怪的存在只是留在那,如風吹水流。
突然間,厄米特問:我做的好嗎?
丹恩回答:好,但不夠好。
小男孩又問:那要怎樣做才夠好?
丹恩難得露出笑容,他說:沒有誰是能做到最好的,大家都一樣,好,但不夠好。
「你也是?」
「是的,我也是。」
他們靜靜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並將片刻的瘋狂遺留在那片與人間比鄰的幽冥之地,不再問聞。
----------《殼中宇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