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四人落在一處草坪,草坪外圍是磚紅色的PU跑道,不遠處還能看見旗桿和司令臺。
這裡看起來像是中小學的操場,現在天色漸暗,連高年級的第八堂都已經結束。操場上已經沒什麼學生,倒是有幾個在跑道運動的校外人士。
郭亞安立刻開啟範圍隱身術。
「我們,能被看見。」郭亞安將老大的行前提醒記在心裡。
「嗯……雖然是外來者,但我們在這個世界裡還是真實存在的。」趙含依環顧四周,壓低音量說:「既然是小真的夢,這裡應該是他學校,不過校園我沒見過,應該是國中。首先我們要先弄清現在的時空……」
「有了!布告欄在那。」對中小學校園結構相對熟悉的廖苡禮很快就指向學校最大的公告牆。
大伙來到牆前,經由公告上標記的年份推算,時間點是陸子真國二的時候。
「小真從來沒跟我提過他國中的事,只有我問他讀哪裡時,才輕描淡寫的帶過……」趙含依看著公告上面的校名出神,「我只覺得他不想多說就沒再多問,是不是其實應該再積極一點……?」
「積極不見得能奏效,那小子對自己的事總是報喜不報憂。」尹若清看趙含依滿面自責,便搭上他的肩膀安慰。
「請問……我們要先去八年級的教室看看嗎?」廖苡禮見氣氛轉為沉重,趕緊推動進度,「還有,我們都先專心救小真吧!要檢討自己請等出去再說。老大說過,魘迴是負能量的漩渦,夢魘鏡則是隨時伺機想吞噬我們,如果我們自己的情緒太低谷,很容易被它們帶跑的。」
當時間有限,專注於眼前最重要的事為首要任務,陷在過去的遺憾中,反而會錯失當下能夠把握的機會……廖苡禮的果決,讓幾個人仿佛看見幾年前故友的那份堅定,看來在了解苡萱人生最後半年的用心良苦之後,那孩子已經將姐姐堅強的意志好好的傳承下來了。
「謝謝妳,苡禮。我好多了。」趙含依讓自己打起精神撐開笑容。
現在確實不是胡思亂想的時候。
他一直是個很容易就陷入深刻自責的人,甚至會用傷害自己的方式來發洩壓力。值得慶幸的是,現在身邊有一群能夠引導他、療癒他的同伴,讓他不至於一下子就墜落深淵。
而小真一直都在。無論是在他還活得沒有自我的時候,還是在他自殘而滿身血腥的時候。
現在換他了……
現在換他了。
在現實世界沒能做到的陪伴,至少在這裡實現一回。
見趙含依恢復狀態,尹若清這才挪開搭在趙含依肩上的手。
「總之先去一趟八年級吧。不知道他還在不在?」
八年級的教室在隔壁棟,大樓的中央有個小廣場,各樓層以環狀圍繞。一行人讓郭亞安間歇片刻之後,再度以範圍隱身隱匿身形,並繞著迴廊一間一間查看教室。
這時間連上第八堂的九年級都沒剩幾隻小貓,其他年級更不用說 ,教室基本上都是門窗緊鎖的狀態。進度進行得極快,直到他們走上四樓,聽見對面走廊其中一間教室傳來搬動桌椅的聲響。
那間教室同樣沒有開燈,隱約見到裡面只有一個瘦小的少年人影,少年似乎在整理課桌椅,木製品摩擦地板的聲音以一種近乎粗暴卻又極度壓抑的節奏傳來。
四人接近教室時,桌椅已經排得差不多了。儘管透過窗戶只能在陰暗的教室中見到少年的輪廓,他們還是馬上就認出那是陸子真。
桌椅排完還剩黑板,整面黑板被人用粉筆亂塗,連原本在上面的字跡也被蓋掉一大部分。陸子真拿了一張回收紙將內容與位置記下,他沒有拿倒放在粉筆溝裡的板擦,而是直接拿濕抹布擦拭整面黑板。
等黑板乾的時間裡,他將四散的粉筆拾起、分裝,然後清理被粉筆灰汙染的講桌和講臺。
「……進教室?」郭亞安小聲問。
趙含依回道:「進。不過要稍等。我們先去樓梯間讓妳的技能休息一下,然後在他準備回家時進去。」
眾人同意趙含依的規劃,躲藏在教室附近的樓梯,同時密切注意陸子真的動向。
清理又進行了一段時間,所幸講臺已經是最後一處,其他四人不至於等太久。陸子真出去之前,做了一件讓眾人匪夷所思的事:他拿出手機,將教室拍了一遍,走出門後,又從門口對著教室內多拍了幾張。
隱身的使者們趁他拍照的空檔溜進教室,待人走遠,才敢解除隱身小聲交談。
「板擦是濕的。難怪他剛才不用。」尹若清在講臺前拿起板擦打量,接著又摸了一下粉筆溝,捻了捻手指上結塊的粉筆灰,「嗯……他有認真擦了,但粉筆灰太厚,濕的時候不明顯,但乾掉之後會留下擦痕。」
「阿清好像衛生股長喔。」廖苡禮感嘆。
「我確實當過。小時候只要我當衛生股長,我們班的整潔比賽一定能拿牌子。」
尹若清指的是班級整潔秩序競賽的評比,前三的班級可以獲得牌子掛在班牌下面,而評比分數太低,全班可能會一起被罰勞動服務。
「然後我還想說,這一切亂七八糟,都是有人故意弄的。八成是因為陸子真當值日生,所以蓄意惡搞。跟他一起的那個八成一起搞,要不然就是不想和他獨處,提早溜了。」尹若清順手拿起還保留濕度的抹布,將粉筆溝又擦了一次。
郭亞安則瞥了眼黑板左側,「31、32,哪個?」
「32。他們班就32張桌椅,他是轉過去的,應該會編在最後一號。」趙含依走到剛才唯一被放了書包的座位,發現比起週遭其他塞得滿滿的抽屜,那個位置幾乎是空的。
「空的嗎?可以理解。」尹若清說。他在看趙含依眉頭微蹙時就想得到他心中的困惑,「通常在這種被欺負的情況下,不會把太多東西留在學校。」
「東西,會被破壞。」郭亞安跟著蹲在桌前,望向向空盪盪的抽屜,「太滿,被塞東西,會危險。」
遭到霸凌的時候,抽屜和置物櫃簡直就是沒有希望的潘朵拉箱子,每次打開,就會有災朝厄撲面而來。
高中時,父親施暴的痕跡多少會留在身上,雖然已經刻意隱藏,卻難免被同學發現。思春期的少年少女對性和情事既懵懂又敏感,郭亞安受虐的情況遭到誤會,因此被傳成私生活很亂的女生。
有時是寫著破麻、賤貨的便條,有時是色情圖片,甚至有人直接塞紙條問她一個晚上多少錢……她還曾經被塞過刀片,因為一個隔壁班的渣男時不時會來騷擾她,被對方與她同班的女友知道了,或許在女友眼裡,是她在蓄意勾引,奪人所好……
出神之際,視線突然被遮擋,郭亞安意識到一張溫暖的手掌輕輕覆在她眼睛上。
「先別看了。是不是想起什麼不好的事?」趙含依柔聲問。
郭亞安停頓了一霎,輕輕點頭。
她深呼吸,讓心情盡快平靜下來,這段短暫的時間裡,趙含依一直護著她。
真的好險,在如此現實的夢裡,屬於自己的惡夢隨時都可能被勾起……
情緒回穩之後,郭亞安和趙含依一同來到講臺前,這時尹若清已經把講桌附近整理得非常完美。
「讓那些找麻煩的傢伙之後挑不出毛病來。」尹若清對自己的戰績十分滿意。
趙含依順著他的話環顧四週,試圖擠出笑容,「我們的舉措會一定程度的干涉夢境,這麼做應該真的有用。」
一直站在一旁若有所思的廖苡禮突然驚呼:「啊,我好像懂小真為什麼會拍照了。」她將手覆上下巴,不忍中帶點佩服的說:「他在自保。」
所有人立刻懂她的意思。拍照下來是證明自己確實有把事情做好才離開教室,照片上都有記錄拍攝時間,要是隔天真的又被陷害,至少幫自己留下有利的證據。
這種周全的行事手法,頗有他未來帶領大家執行任務時的風采。
「陸子真曾經提過,自己在國中時被霸凌得很兇。聽他帶過時就多少有感覺,實際感受到卻又是另一回事。」
「學校這部分,我們已經有概念了。現在還得去他家一趟。」趙含依說:「據我所知……他在家,似乎也不太好。」
「你知道他這時候住哪嗎?」尹若清問。
「知道。」趙含依垂眸,臉上的表情近乎自嘲,「不過也是最近才知道。之前幫忙處理小真未成年租約的時候,看過陸子傲最初代簽的版本,上面寫的是小真當時的戶籍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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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沒考滿分?你哥哥當年沒補習都能拿滿分,為什麼你不能?」
「你這麼不爭氣,我要你有什麼用?」
「有夠沒用,真後悔生下你!生了你之後沒一件好事……」
使者們沒有進屋,就在門外聽見母親打罵兒子及物品摔碎的聲音。
隔著門,就能感受到裡面險惡的氣場,除了肢體暴力,還有言語上的。
「這到底是什麼地獄啊。」
尹若清回想起自己過往被後母家暴的苦日子,但他那時在學校即便算是邊緣的那群,也好歹沒被欺負。
「……」郭亞安經歷過類似的地獄,不過受虐的情形不太一樣。
「很多時候人間就是地獄吧……唔,或許比地獄可怕一點,因為人常常會懲罰沒犯什麼罪的人。」同樣不被親生家人待見的廖苡禮多少能體會這種遭到世界遺棄的感覺,只是她覺得自己的版本輕微許多。
趙含依臉色泛白,默默聽著一切,始終沒說話。
他黯然背過身,對伙伴們說:「……我們先離開吧。」
現在能做的確實只有暫時離開。他們現在所處的世界是由陸子真的意識構成,若陸子真的意志動搖卻沒能被喚醒,便可能造成世界崩毀。
崩毀了還是團滅。使者們在這充滿惡意的世界中,大概有幾百種死法。
因此他們得謹慎行事才行。
他們離開之後並沒有閒著,而是整合老大與他們說明過的已知情報,親身測試這個世界。經過幾次推導與驗證,他們得出幾點結論:
1.他們在這裡接近精神體或靈魂的狀態,無需進食飲水,也沒有其他生理需求,但需要讓精神休息。雖說是精神體狀態,但身上的衣物以及隨身物品也有跟著被轉送過來,而且可以在這個世界繼續使用。
2.他們可以使用魔力,使用多了一樣會累,同理可知,趙含依的反饋機制應該還在,眾人不敢讓他亂用,便沒再測試。
3.學校、家以及學校附近的街道和商圈形成了無限迴圈,無論怎麼走,都會在這幾個地方繞來繞去。
4.雖說是以陸子真為基底,但夢魘鏡和魘迴詛咒其實都具有意識,夢魘鏡想將所有人吞噬,魘迴則是讓受詛咒者走向死亡,因此它們會與四名使者拉鋸,例如在陸子真的記憶中重現會勾起其他人相似悲傷的片段,試圖讓其他人也迷失在夢中。
5. 這個夢境世界完全是由陸子真國二時期的認知構成,也就是說,無論是地點還是出現在這裡的人,都限制在該時期的認知,路人和店員等陌生人都像是玩遊戲時的NPC一樣,除非去觸發事件——例如向他們問路——才會有反應,但反應十分制式,跟低階的AI差不多。
「這麼說來,我、阿清和小安在這個世界裡完全是不該存在的人了,小真也不會認出我們,因為他現在的認知停留在過去。」廖苡禮舉一反三,「但小乖不一樣,小乖更早就和小真認識了,應該是存在的才對。」
「但地域被限制了,同期的含依不會出現在這區,因此不用擔心他撞見自己的問題。」尹若清說。
「來。」郭亞安開口:「約法三章。」
廖苡禮頻頻點頭贊同:「對,這次我們一定要有計劃的行事,就像出任務一樣。首先第一條,我們一定要團體行動,當其中有誰不行了的時候,至少有人在旁邊把他拉回來。」
尹若清無縫接軌:「第二條,其實是第一條的進階版,就是對陸子真行動的時候,即便與他當面互動的只有一人,其他人也要在場,如果能一起判斷是否收手就好了……」
「請問現在小真的技能,能搶過來嗎?」一向彬彬有禮的廖苡禮難得野蠻一回。
「可以用你們其他人的,他應該也可以。」趙含依說:「對我許願看看,記得搶過來之後分到每一個人身上。」
「好的。小乖,希望你能暫時把小真的讀心術轉移到我們每個人身上,等小真醒來再還他。然後反噬的部分,請等我們順利把小真救出來,確定大家都平安無事之後再實現,謝謝你。」
『……如何?』趙含依心說。
『哇!真的有效耶。』
『……棒。』
『真不錯。這是用讀心術開家庭群組的概念?』尹若清想完,無奈地說:「但能說話的時候還是說話吧。這麼專心想對話,怪不習慣的。」
「嗯……效果確實不錯。苡禮說完我才想到,你們之後跟我許願也可以把反噬都往後挪,這樣就不用怕我中途倒下了。」
「你出去之後是想病多重?非到必要我們還是不會亂許願。」尹若清很有原則,「其實就照我們平常出任務的節奏就可以。我進來前就說過,覺得夢魘鏡反而是適合我們的方法,雖然環境確實險惡,但我現在還是這麼覺得。」
「是呀!」廖苡禮立刻附和:「就用我們擅長的方法,一起融化小真的心,把他帶回我們身邊吧!」
擅長的方法……是指偷窺跟蹤這種踩在變態跟蹤狂邊緣的作法嗎?跟後面勵志的目的實在有夠不搭調……眾人不約而同地想到這裡,不由得笑了出來。
「嗯。既然決定了,那我……」
「小乖你不行!」廖苡禮堅決打斷燃起鬥志的趙含依,「你不能現在就出現在小真面前。他一看到你世界就會直接毀滅。」
「同意苡禮。」
『加一。』
「……你們是擔心我年齡和外貌方面的混亂會讓他很動搖嗎?」
「才不是呢。」
「你自己也知道真正的原因吧?說太明白怕你又傷心。」尹若清無奈。
郭亞安拍拍趙含依的背,然後思考了一下,覺得這句要用說的:「因為他,很在乎你。」
因為很在乎,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崩毀的樣子,所以即便把自己逼入絕境,也一直不願意重新與他聯繫……
這種事,趙含依又何嘗不知道呢?
只是就像哽在喉間的刺,戳進心裡的針,讓他難以啟齒,一碰就痛。
「……難道我只能一直袖手旁觀嗎?」
「沒有人這麼說。」
「你是用在最後的祕密武器呀小乖,俗稱放大絕的那種。」廖苡禮鼓勵他:「第三條約定承第二條,在我們決定開大絕之前,請你作為最了解小真的人,在一旁支援我們吧!」
廖苡禮話音未落,天色在轉瞬間便由暗轉明。
「早上了嗎?這麼快?」
尹若清望向天空,雖然是灰濛濛的陰天,但隱約能透過雲層見到清晨的顏色。
「……這裡本就是夢中,他不需要睡眠。」闔上眼的趙含依連睫毛都微微顫動,他正用力忍住翻湧而上的情緒,「惡夢的迴圈是沒有間歇的。大概是他好不容易閉上眼,又得在下一秒睜開眼睛見到這殘酷的世界。」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