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氣息狂肆的男子沉默地望著水中的倒影。
「皇上萬歲萬萬歲!」登基典禮上,他掃視著跪拜的一眾大臣。
看著所有裝作敬畏的嘴臉,他打從心底發出鄙視的笑。
溫柔的先皇只是個魁儡,這些人才不會對失去權力的皇族畢恭畢敬。
身處高位,就要做好犧牲的準備。
要想生存,只能將他們都宰了。
不管是氣勢正旺的五攝家,還是獨霸一方的將軍家。
望向一旁將軍家的祝賀人員中,並沒有她的身影。
那是當然的,因為她變成了五攝家的人質,作為他的軟肋。
很可惜,有些事早已無法避免。
「把她殺了。」他這麼對前來要脅他的人說道。
「把他們處理掉。」他這麼對拉攏而來的下屬說道。
「把她殺了。」他這麼對自己說道。
漸漸地,近衛家、一條家、二條家……所有威脅到他的人都一個個地被幹掉了。
「水尾大人,屬下刺殺德川將軍失敗,請大人降罪。」
「……不用了,下去吧。」他嘆了口氣。
他還是心軟了。
「老子派了垃圾去殺你,記得防啊!蠢貨。」在每次他派出殺手之後,就會忍不住傳信給她。
因為他捨不得了。
因為他下不了手。
她只道這是一種惡劣的關心,卻不知這是他殘忍的懦弱。
其實她說得很對啊。
他真是個徹頭徹尾的王八蛋。
不知過了多久,劍雪稍稍恢復冷靜。
「好點了嗎?」他柔聲道。
「……嗯。」她離開了他的懷抱,這才開始觀察周圍:「奇怪,為什麼這麼安靜?夏津公子應該已經行動了才對……」
「夏津?他做了什麼?」他很敏銳地捉住了關鍵點。
「啊……沒……沒事……」她支支吾吾的,而他只是安撫似地摸了摸她的頭。
雖然很想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不過以她的狀態還是不要再問下去比較好。
城裡依舊風平浪靜,絲毫沒有出現騷動的跡象。
現在應該還是安全的。
她稍稍鬆了口氣,卻又擔憂了起來。
「只是……鷹司在眾目睽睽之下帶我離開,大家又要誤會了……」
畢竟從其他人的角度來看,他是帶著「將軍」離去的。
「沒關係。」
「嗯?」
他說這話的意思是……就算其他人認為他與家光要好,也無所謂嗎?
她不禁開始胡思亂想,心情又變得低落了。
「家光大人,您在哪裡?」遠處傳來永光的呼喚聲。
「總之,有什麼事就找我就好,我會想辦法擺平的,嗯?」
「……嗯。」他推了推她的背,於是她朝永光的方向離開了。
「……哪能眼睜睜地看你成為別人的人呢。」他看著她的身影低語。
「居然不惜遭到誤解也要拯救公主殿下,還真了不起。」背後傳來嘲諷的嗓音,只見他眼神銳利地回頭望去。
「夏津。」他一改方才的柔和嗓音,嚴肅地質問夏津:「你對她做了什麼?」
「沒什麼,只不過和她談了一件交易罷了,看來是失敗了。」
「什麼交易?」
「只要她今天指名我為正室,我就不揭發她的身份。」
「……你威脅她?」他的音調頓時拉高。
「並沒有,只是稍稍說服她而已。」夏津無視於他的怒火,浮起鄙夷的笑。
「你放棄揭穿她的念頭吧。」他不再與夏津迂迴,而是開門見山地道。
「我拒絕,這麼做對我有什麼好處?」夏津依舊不改從容的神色。
「雪能夠平安無事地離開江戶城。」
「那樣就能為我帶來好處?」夏津的眼神頓時冷了下來。
「沒錯。」
「少開玩笑了,她是死是活都與我無關。難道你說的『想辦法擺平』,就只有這樣?」夏津如同冰針的眼眸瞪視著他。
「不,你也很清楚,我並不打算成為家光的正室。」他斬釘截鐵地說道,目光絲毫沒有從夏津身上移開:「如果雪能夠平安離開這裡,你可以把我當做助你成為正室的道具,儘管利用我。」
「也就是說,你要從鷹司家的道具,變成我的道具嗎?」夏津朝他走近了些。
「你很厭惡大奧吧?我怎麼能夠信任隨時會逃走的傢伙。」夏津試探道,表情變得異常嚴肅:「如果你真的重視那女人,那就讓我相信你。」
「你什麼意思?」他浮現懷疑的神色。
「你現在就在這裡,發誓你會在這座城度過一輩子。」
「……」他的眼中閃過一絲掙扎的神色,而夏津仍是板著一張臉。
沉默降臨在令人窒息的空氣中。
首先開口的人,是鷹司。
「……我知道了。」字字清晰,猶如在自己內心烙下印記一般:「我發誓。」
「交涉成立。」夏津滿意地笑了笑,退了開來:「真虧你能做到這種地步,就為了個遲早會拋下你、離開這裡的女人。」
鷹司沉默著,不發一語地離開了。
另一邊,劍雪朝著永光的呼喚聲走去。
「家光大人。」看見她的身影,永光立刻奔了過去。
「……抱歉。」
「不。」她原以為永光會出言責備,他卻只是笑了笑:「鷹司少爺帶將軍離開時,將軍心裡應該感到十分安心吧?」
聞言,她抬眸望向永光。
永光看穿了她的心思。
「現在,只要這樣就好了,總有一天,您真的得選擇正室的時刻將會到來。只要您在那天來臨前,下定決心就行了。」永光回望著她的目光,沉穩地笑了。
之後,她如同往常一般處理完一天的公務。
就連春日局都和平日無異,平靜到令人心慌。
對了,鷹司說過的,說發生什麼事他會幫她想辦法擺平。
難道那不只是安慰的言語嗎?
去問問他吧……
然而,一想到要去找他,她便開始緊張起來。
以前明明都不以為意的。
自從收到戰帖後,她便開始害怕與他分離的那刻,可每次見到他又覺得無比開心,她陷入了一種奇怪的矛盾。
「雪。」
「鷹司?你怎麼來了?」正當她在猶豫是否該前往大奧時,卻聽到腦中所想之人呼喚了她。
「我想你可能會覺得在意。」他微笑道:「已經沒問題了,夏津不會揭穿你的身份。」
「你做了什麼?」她問道,夏津應該不會輕易放棄的……
「呃……反正就是沒事了啦……」他撫上她的頭頂,揉了揉她的髮,像是要把她的擔憂都揉走一般:「所以,你就放心度過剩下的時間,然後離開吧,嗯?」
「……嗯。」她只得點了點頭。
是啊,約定的一月一到,她就會離開。
她會永遠離開,而他不會知曉。
他的話彷彿將這個事實明明白白地拋在她面前,令她感到痛苦。
「鷹司,謝謝你。」可她除了這個之外,什麼也無法多說。
早晨的陽光灑落,她看著鏡中冰冷的面容。
她似乎已經習慣了作為影武者的生活,融入了城裡的環境。
可是,她心裡很清楚,這些都將迎來終結。
她會棄他而去。
她一遍遍地向鏡中的身影低語,試圖抓回那蝕骨的寒。因為若不這麼做,那些癡心妄想便會不斷蹂躪著她。
「家光。」耳邊傳來鷹司的呼喚。
「怎麼了?」
距離他拉著她離開御鈴走廊已過去幾天。
不知為何,自從那件事之後,即使有別人在場,他也會主動同她說話。
每當他喊她「家光」時,她的心裡就會特別不舒服。
他真的……不再在乎被誤解了嗎?
「不,也沒什麼事。」他繼續說道:「你等下要處理公務嗎?」
「春日局安排我和永光學習插花。」
「就你們兩個人?」
「對。」
「我也一起。」
又來了。
他完全不在意她現在的身份是家光,甚至不避諱與「家光」接近,讓她感到異常煩躁。
「不用,你不是很討厭嗎?」
「啊?喂!」
她像是逃跑似地離開了,並在無人的角落重重地嘆了口氣。
又拒絕得沒頭沒尾的……
剛開始她還可以冷靜地想出理由拒絕,到後來卻越來越心煩意亂,甚至像現在一樣直接走人。
他想要陪著她,這讓她很開心,可同時她也怕了,怕她沒有勇氣離開這座城。
她很清楚她對於他的貪慾。
可是,一直拒絕好像也很奇怪吧……
「等一下。」背後傳來他的嗓音,使她心裡一震。
鷹司……
「你為什麼要躲著我?」他的雙眸緊緊注視著她。
「……我沒有。」她忍住差點顫抖的嗓音:「你才是,為什麼要在公共場合和我說話?」
「你問為什麼……」他頓了頓,眼神卻沒有從她身上移開。
「已經不用……遵守那個『約定』了嗎?」
最初的那項約定。
那個要盡量遠離他的約定。
那是她的最後王牌。
使她重回深淵的,最後一張王牌。
「……嗯。」他點了點頭:「已經不用遵守那個約定了。」
他的話如同利劍斬碎了她的夢。
他不在乎被誤會,他不在乎與家光在一起了。
他不在乎他不在乎他不在乎他不在乎他不在乎!
「……是嗎……」她強忍住內心的混亂,但語氣還是洩漏出失望。
「你覺得厭煩嗎?」他仍不改嚴肅的神情:「我跟你說話、想跟你在一起,讓你感到厭煩了嗎?」
他帶有哀傷的嗓音撼動著她的心。
她怎麼可能會討厭他。
但是,不行。
如果繼續待在他身邊的話,她將無法殺死一切幻夢。
「……對。」她狠下心,同時感受到他呼吸一滯。
「這樣啊。」他只是如此低語著,而後邁步離去。
她無法追上去、她無法喚住他、她無法看向他。
她拒絕了光明。
她真是個冷血的惡魔。
「……大人……家光大人。」
「……嗯,抱歉。」春日局的嗓音令劍雪回過神來,她將目光移回摺子上。
現在還是公務時間,還是不要想其他事比較好。
自她開始疏遠他,已過了兩天。
總覺得在那件事後,她的心就像是開了個洞一般。明明周圍時不時會傳來人聲,她卻覺得一切都像是死了一樣。
如同那血染的夜。
「居然能在處理公務時發呆,你真是和家光大人越來越像了。」春日局不滿的冰冷嗓音刺了過來。
「對不起。」
距離約定好的期限愈來愈近了,她必須順利地過完才行,可不能在最後的時刻露出馬腳。
出了書房,在走廊上遇到了鷹司,她還是被那莫名的情緒壓得喘不過氣。
但他只是默默地與她擦身而過,看也不看她一眼。
僅僅兩天,他們的關係就已降至冰點。
「聽說鷹司少爺從前天起,便未出席全體召見。」春日局說道。
「是嗎?」她雖然裝做不知情地回答,但她其實早已注意到了。
熟悉的紅色和服,並未出現在御鈴走廊的隊伍中。
「發生了什麼事?」
「沒什麼。」
「別想裝傻。」即使她明顯地擺出不想談論此事的樣子,春日局仍不肯放過她。
可,她豈能說出口。
說她因私人感情而主動疏遠他。
「既然已經宣告要選出正室,若是又傳出將軍與正室候選人感情不睦的謠言,可能又會引起攝家的議論。」春日局板著一張臉,瞄向鷹司離去的方向:「但是看鷹司少爺那副樣子,就算硬要你與他共處,恐怕也沒有任何作用。」
春日局沉思了片刻,而後露出了滿臉厭惡的表情:「看來只能用上那玩意了。」
「結束今天的全體召見後,跟九條一起行動,做什麼都行。」春日局如此命令道。
於是她乖乖地來到九條的房間。
「真閒——」
「呃……嗯。」聽著九條悠哉的嗓音,她只能點頭。
原來春日局說的「那玩意」,是指九條啊……
也對,畢竟九條也是攝家子弟,正室候選人嘛。
不過,她到底該說些什麼呢?
「九條,你平常都在做什麼?」
「我?我啊——不是在散步,就是在睡午覺、吃甜點吧。」
嗯,大致上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
不知道為什麼,在九條身邊莫名地感到放鬆。
既不會感到尷尬,也不用隨時戒備。
是因為他一副不在意她是將軍的樣子嗎?
感覺就算九條知道她是影武者,可能也只會回聲「哦——」而已。
她驀地好奇了起來:「九條,如果我說我是影武者的話,你會怎麼做?」
她本是隨意問問,九條卻一瞬間變了臉:「如果你在開完笑,我會揍你一頓。」
原本有些睡意的雙眼變得冷若冰霜,悠哉的嗓音也低沉下來。
判若兩人的感覺令她啞口無言。
九條?
見到她這副模樣,九條又輕輕笑了:「如果是真的,我會好好保護你。」
那個笑使她有種錯覺,彷彿方才的嚴肅都不存在一般。
「喔……知道了。」她不知要作何回應,只好附和一聲。
「不過啊——將軍真的很辛苦呢——」
「嗯?」
「因為你一下遭到非禮,一下又有人要暗殺你。」九條細數至今為止發生過的每一件事。
原來九條都知道啊。
「還要像這樣,被迫與別人來往。你不會覺得討厭嗎?」九條似乎只是單純感到疑惑。
討厭嗎?
「的確,我也會感到痛苦。」
但是……
她再次思索起過去的種種。
「你為什麼總要這麼逞強啊?」
「我跟你去。」
「也就是說……如果你害怕發生上次那件事的話,那我就陪在你身邊,直到你不怕為止。」
但是,每次她感到難過的時候,都是他陪伴在她身邊。
是因為他守護著她。
總是在離她最近的位置,關心著她,聽她說些喪氣話。
見她沉默不語,九條露出不解的神情。
「……但是我知道,我並不是單獨一人。」她繼續說道。
而她卻傷了他。
「謝謝你,九條。」
見她突然道謝,九條有些困惑。
「謝謝你,讓我知道我該做什麼。」
「……雖然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麼,不過,太好了——」九條彎起稚氣的笑容,她也跟著笑了起來。
她想見他。
跟他說對不起……還有,她喜歡他。
在她的死亡之前,希望她也能為他做些什麼。
「鷹司少爺,可以打擾一下嗎?」另一邊,緒形一臉愁容地來到鷹司房裡。
「緒形先生?您找我有什麼事嗎?」見緒形那不尋常的神色,他也輕輕皺眉。
「楊姑娘最近的精神狀態很不好。」
「……」他並未回答,只是身體微微一顫。
「鷹司少爺,您為什麼要避開她呢?還在遵守『約定』嗎?」緒形忍不住以責備的口吻說道。
「已經不用遵守約定了,我也和她說過了。」他說道,並把那天的事說明了一番。
「為什麼呢?」
「現在已經不是在意其他人的時候了。我想陪她,僅此而已。」
緒形稍稍挑眉。
「可是……她討厭我。」他抿了抿唇:「我不希望她因為我的一廂情願而感到難受。」
「這些話,您有好好告訴她嗎?」緒形嚴肅道:「你有將你所謂的『一廂情願』告訴她嗎?」
「……緒形先生?」他有些納悶,但緒形仍繼續說道。
「我並不清楚楊姑娘在想些什麼,可是,如果只是遭到一些拒絕,就能讓你放棄的話,那她會討厭你也是理所當然。」
「唔。」他輕輕倒抽一口氣。
「但如果不是的話……」
「緒形先生。」他打斷了緒形的話,不知不覺臉上已經恢復了笑容:「謝啦。」
「呵,去吧。」緒形點了頭。
他立刻離開了,而緒形回味著他所講的事情經過,連眼睛都笑得彎彎的。
「我的小姑娘已經會吃醋啦。」
她匆匆地朝著他的房間走去,而就在她彎過轉角時,一股強大的衝力將她撞倒在地。
「抱歉……雪!」
「……鷹司?」只見他立刻蹲下查看她是否受傷,熟悉的溫柔令她差點哭出聲。
「鷹司……我……唔!」她話還未說出口,他便將她緊緊擁入懷裡。
她一時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只得提醒道:「鷹司,會讓人看見的……」
「無所謂。」他的手臂仍然緊緊環在她身上,像是害怕她離開似的:「我……不想要你走。」
「……唔?」她有些茫然地抬起頭。
「就算你不想要看到我,我也不會放開你。」
「我無法忍受你跟其他人在一起。」
「我想要待在最接近你的位置。」
他的手臂鬆了鬆,清澈的眼眸望向她。
「我知道我說的話很自私,但,我希望你不要再管那個約定了。」
「我喜歡你。」
水尾太上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