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全北境陷入百年戰亂,戰因三大族爭地而起,三族各有其特性之力,彼此不肯退讓,分不出結果以致戰爭延續了百年,血流成河,死傷不計其數,未來的初代月嵐王,月嵐瞬丞便出生在如此世道之下。
當時的人們對自我要求嚴謹,由於戰亂便更加注重教育,每個人都必須是菁英,其中有幾個家族特別優秀,月嵐瞬丞出身於排名第四的月嵐家,月嵐家在無形力傀儡術血統派別中,屬家教極嚴、言語舉止以「律」字為家本,友愛他人,嚴以律己。
月嵐瞬丞的名聲優良,能力極佳,無形力最強,在戰爭中表現優異並被兩大族的戰士們所敬畏,被當時傀儡師長老們推舉出來做協商之人,原先長老們希望能利用他的戰績作為令敵方兩族退縮的籌碼來替民族爭取更多,當下月嵐瞬丞的神情黯然,眾人抱有期望,他卻並未應下。
協商當日他在三族頭領面前說,無形力是上天給予的力量,彼此的語言能夠相通卻戰爭百年不願相互親愛,雖身為傀儡師血統的大將,備感痛心的他不願再殺人,若三族頭領們執意,他願意扛下傀儡師的惡孽向上天請罪,交出自己的血骨靈魂作為創造並維持北境和平的基礎,泉水將一視同仁讓所有人都能夠享用上天的眷顧,水源將落在傀儡師們建立的村內最深處,不得為世人所毒害,他希望傀儡師能夠從殘殺者成為愛護大地的守護者,希望屆時另外兩族能夠攜手,讓北境不再有死傷。
眾頭領大駭,水為生存基本,各族皆有自己信仰的神靈,與神靈有關者擅言為之大事,怎麼還有人會願意犧牲自己交出血骨靈魂換北境的和平?眾人都瞧著,等著瞧那姓月嵐大言不慚的傀儡師能夠做出什麼名堂。
位高第三的隆極山坐落於北境中央,傀儡師的大將脫離隊伍,舞詠侍賀士氣大增,三族忽又戰起,於夜半間,山下戎火再起,林中蕭索瘠土,乾弱獸屍遍布,月嵐瞬丞伴著戰亂叫囂聲獨自上山,痛心疾首。
月嵐瞬丞請求上天給予解決方法始終無回應,跪了七天七夜,半命懸絲,爭鬥不休的山林早已糧食枯竭,路邊倒下一隻瘦如柴骨的棕熊,月嵐瞬丞虛弱不已,瞧見依舊割自己的腿肉送到棕熊嘴邊,將腿傷用布綁起,餵完後繼續跪著請求上天,身體半傾,幾欲昏迷,棕熊食盡有了點力氣,滴著涎爬過去盯著月嵐瞬丞,月嵐瞬丞未有動搖,閉目就死,不料棕熊竟坐在他身邊成為他的倚靠,讓他不至於倒下。
一人求天,一熊成為倚靠支柱,此舉真情跨越種族感動上天,憑空降下一神,問他有何求?
「如果能夠平息戰亂,抵禦外敵,願不計代價奉獻自己的生命靈魂,供養以拯救北境。」月嵐瞬丞道。
神微笑答應,又告訴他凡人軀體難以承擔神力,只能贈予神一半的力量,但會連帶著如同詛咒的副作用,將永不得接觸世間汙穢之氣。為彌補,神讓舞詠族的咒術成為帶有能夠保護半神體質的力量,侍賀族與生俱來強大健壯的身軀,則成為三族最有力的銅牆鐵壁,而他傀儡師血統的後代則必須生生世世保護北境安寧,繼任者可以由他來挑選,只是他的靈魂將破成碎塊至於泉水中,後代也不見得能再聽見他說話了。
月嵐瞬丞倚著棕熊,對著四處血流漂櫓的河潭後答應了,他望著皎月淡笑。
「多次親赴戰場手刃敵眾,張張拋顱灑血的臉龐依稀在目,時時捷報,依舊不明白我區區凡人憑什麼奪走無數生靈的命?能夠成為上天對族人的眷顧,對我來說算是奢侈了?!?/font>
他一應,神的雙手一揮,月嵐瞬丞即犧牲性命化開自己的靈魂,只留下一縷破碎的靈識,存在於貫通北境的月嵐泉。
每個王位繼任者最大的條件,便是他們都與月嵐瞬丞有相似的特質,能夠犧牲奉獻,心中帶有無私之愛。
身邊的棕熊傷心至極,將救到的骨頭刺進心臟想同救命恩人一同離世,不料骨頭立刻化為泉水,棕熊非但未死,王的泉水之力反而流入心臟,棕熊成為了人類,從最初的泉水裡走出。
這便是月嵐族第一位泉祭大君,也是當初首位說出「神近之力」名詞的大祭司。
往後每位泉祭大君從生至死承擔的重責,便是不計代價地守護在王身邊,成為王身邊最有力的支柱,並接受神近之力入心作為印記,成為王守護北境的羈絆,如同當時在初代王月嵐瞬丞命懸一線的當下,待在身邊成為他最必要的倚靠。
不得成親有子嗣是為神的形象,不讓半神有所淫亂,原本有子嗣的則不算在內,但不能再跟繼任前的配偶相見,成為半神後要斬斷與凡人的關係,連帶也無法見家人,必須全心意犧牲自己造福北境,泉水與半神月嵐王就此成為北境萬民的共同信仰。
谷風煌樹對蘭舞佑京說,從來就不是大君需要王,而是王需要大君。
王雖為尊貴的存在,卻也是悲哀的存在,若千年前北境沒有陷入生靈塗炭的戰亂,初代王不需要連同自己的靈魂都化為泉水拯救眾生,說完全沒有無奈是假的,倘若有人能夠挺身拯救北境,他還會願意讓自己連靈魂都變得殘破,變成連一句話都說不完整的碎塊?
谷風煌樹緩緩道:「你知道為什麼插進初代大君心臟的是左手尺骨嗎?那是最後他們抓住彼此的機會,是初代大君捨不得王的瞬間,也是初代王最後握住溫度的機會。大家都需要王的慈悲,如果連大君都不願給慈悲,那王多可憐?」
一個月後,谷風煌樹病逝,身為繼承人的蘭舞佑京必須處理前任大君的後事,他親自火化谷風煌樹屍身,取幾個碎骨放入罐子,另一個罐子放著燼灰,燼灰回歸大地,碎骨則送入泉君祠。那是個秋轉冬的季節,泉君祠以往都是谷風煌樹帶他來的,從沒想過會有一天是他帶著谷風煌樹進去。
谷風煌樹曾跟他說,自己沒有在前任大君的龕門上寫字是因為就算寫了對方也不會再看到。少年的蘭舞佑京呆站在谷風煌樹的龕門前,拔刀開始在門上刻隻大烏龜,從小書畫不差,就算想刻醜也不容易,他有點氣自己,氣著將烏龜刻完,刻完後望著烏龜倏地掉淚,什麼話都沒有說。
他從來沒真正跟谷風煌樹撒嬌,如今撒嬌的對象無法再回應他什麼,就算說什麼也不再有意義。
忽然,他覺得好後悔。
好後悔沒有對谷風煌樹撒嬌任性過半次,他望著大烏龜哭得滿面淚痕,淚沒有停歇之勢,如同谷風煌樹對他的愛一樣不曾停歇過。
谷風煌樹過世後,聖祠殿便開始籌備泉祭大君的繼任禮,在那期間數天,蘭舞佑京罕見地違規,偷跑進置放水月刀的聖刀殿,蘭舞佑京每次進去就是蜷曲著身子面壁坐在角落一動也不動,每次都不說話地偷哭,反正他也不會哭出聲,他知道水月有刀靈,便總是背對著不讓水月看見,更不會有人發現他躲在那,因為聖刀殿不會有人膽敢進入。
泉祭大君繼承禮有個儀式,會準備一根人的左手尺骨作勢對著心臟,詠唱著詩歌然後放下尺骨,再由月嵐王用神近力靠近繼任者心臟前方,輸入神近力,喝下泉水,完成羈絆,也完成身為泉祭大君的資格,就算往後違逆王也不會有事,只是個形式並不會影響外貌身體。
這段時間眾祭司都稱讚蘭舞佑京不被前任大君的喪事所影響,獨當一面極為可靠,卻無人知曉並非如此,蘭舞佑京有種親人全都不在身邊的孤寂,繼承後得空回去蘭舞家拜訪,可總覺得那裡不是他的家,每每待不到半天便回聖祠殿,然後再用工作把所有時間都填滿。
谷風煌樹過世後蘭舞佑京反而學會笑容,做事變得較以往柔和,谷風煌樹的幽默慢慢也學會應用。十五代王當時曾調侃最近聽到很多女孩子心目中的對象指標就是蘭舞佑京,代表成為好男人的方面有進步了,谷風煌樹也會感到開心的,蘭舞佑京聽聞難得表情羞赧回不出話。
日子飛快,蘭舞佑京在十九歲找到繼承人夢舞澄,直到月嵐王交替,新王繼位不需要再一次建立羈絆,畢竟神近力的本質相同。當他知道新王的年齡如此年少又並非出身宗家時,內心極為憂慮,雖然他一直曉得繼任王的對象根本不限定宗家,只是代代規則不外傳聖祠殿內部的事,他也無法說什麼,得知繼承人不是宗家者之後,十五代王不斷告訴他,這個新王是個良善的孩子,得多照顧,必定會遇到很多很多對他不公平的事。
月嵐苑笑道:「如果是蘭舞佑京你的話,一定能夠好好保護他的,我曉得你很憂心一切,但他的年齡就像你的弟弟一樣,放輕鬆,你們會合得來的?!?/font>
蘭舞佑京從來沒想過十五代王真會在他還年輕時就駕崩,新王繼任時間太緊迫,他根本沒有感傷的時間,谷風煌樹跟十五代王教的事他一直牢記,如今真正是獨自面對的時候,他不能讓谷風煌樹丟了臉面,必定得好好應對。
多年來一直想用對待家人的方式保護九嵐季,用了許多過去泉祭大君不曾用過的非常時期手段想替九嵐季分擔諸多不平,一切難以用言語形容。自從被選為大君繼任者後便慢慢地與家人分開,聖祠殿祭司們成為了他另一種意義的家人,現在多出一位新的成員,蘭舞佑京一直盡力地用自己所知的方式照顧九嵐季,但始終想不透究竟還缺少些什麼。
蘭舞佑京起初就明白宗家對分家王的事極度不滿,對一個千年都可以掌握大權的家族來說,權力突然被抽掉失去依勢絕對是巨大威脅,宗家雖有做其他生意維持收入,但跟千年權力畢竟是兩回事,四處斥滿不利於新王的風聲,他必須快刀斬亂麻,趁劃破的傷口還沒流出血就必須先讓它結痂,剩下的內傷再慢慢調理,有天總是會好起來的。
該做事還是得做,他知道王繼任者的近況,也知道繼任者身體不好不可讓對方太過勞累,他決定速戰速決親自探訪對方的家、親自宣布須知,否則身為泉祭大君其實當下無須出面,又扯謊說是十五代王擔心才派他去,沒想到因此讓九嵐季對他的印象變差,但他覺得沒關係,能達到保護繼任者地目的為最重要,速戰速決讓他能有更多時間靜養,畢竟繼任大典相當耗體力,中途昏倒並非好事,不能讓繼任者在所有人,尤其是宗家面前暈倒,不能讓他們藉此把柄多說嘴。
當他知道宗家派出死士時極為不悅,怎麼能出現這種事?他們應該信仰的是獨一無二的半神跟泉水,而不是一堆白花花的銀子跟抽象的權力,蘭舞佑京覺得這些人在褻瀆北境王。
月嵐王並不希望流血,但這種事並非不去面對,對方便會放落手中的刀,此刻的敵人就是想見到血流乾了才會住手,情勢已然一觸即發,這些口口聲聲說信仰泉水的人全數一瞬間就能翻臉不認帳,逼迫蘭舞佑京不得不派出黑衣祭先鏟清部分能夠造成即時威脅的人來暫時堵住宗家的作為,讓他們知道這位沒有任何勢力的新王後面還有人撐腰,蘭舞佑京想讓他們都閉嘴。他知道往後還會有人想暗殺新王,最好的時機除了繼任大典之外便是七日祭祀。
黑衣祭對宗家來說是個麻煩的存在,令他們最困擾的非月嵐久須莫屬,黑衣祭本只是神秘難纏的存在,在月嵐久須帶領下的又多了一個形容詞就是麻煩,月嵐久須是黑處傳言中榜上有名的狠角色,他們都形容他是個對王極端忠誠的瘋狗,更是個宗家著名的背叛者,能夠為王放下道德殺盡宗家人都是有可能,被他接觸到要殺的對象都沒有活的,卻從來沒人提起他曾經是宗家不要的棄子。因此蘭舞佑京第一個在暗處要放的消息就是月嵐久須要調查宗家,所以不會在七日祭祀中留守,最後的確使得月嵐峰守暗殺失敗。
泉祭大君必須輔佐新繼任的王,他花了很多時間去挑選九嵐季能夠閱讀的典籍,讓新王閱讀起來比較不容易有障礙,可以無需他不斷解釋就能夠讀懂的,因為他知道九嵐季並不待見自己。一面搜尋跟九嵐季有關的事然後找到巖永家並做準備,將木雕品送到九嵐季手中,卻因誤會導致九嵐季更加不喜歡自己。
從第一次見到十五代王時,王本身早就是位百歲老嫗,什麼風浪沒見過、什麼狀況不能自己吸收轉念?蘭舞佑京以為接受神近力的月嵐王連同意志思想早與凡人不同,月嵐苑曾同他提過北境將陷入危機,讓他一定得好好地將年輕新王當作親人照顧,他自己也推測過將來的事,但從小便跟原生家庭失去互動的蘭舞佑京來往的幾乎都是職務上皆以成年的祭司跟王,哪懂得家人手足間同樣需要磨合維護?
蘭舞佑京總覺得自己照顧得不夠多,他一直想了解九嵐季在想什麼,直到最後才明白為何九嵐季不再對他惡作劇,原來當他能夠前進一步試著敞開心胸時,九嵐季卻退了一步將心門掩上;明知九嵐季不喜歡他,用最努力的方式去做最終仍成為徒勞。
谷風煌樹的過世是對長輩親人的不捨,九嵐季的離世對他來說卻是無盡的懊悔,是願意用性命交換的羈絆,一個絕對不希望事情進展會變得如此的心情,他後悔自己太過不成熟。
當初谷風煌樹對他說不是大君需要王,而是王需要大君之事,多年俗務纏身,當蘭舞佑京想起這事、想起心臟時,九嵐季早已咳著血將自己鎖在月嵐泉殿,時過境遷,等他憶起真正重要之事,侍奉一生的王已然不在,痛悔的心讓他再也撐不住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