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您為什麼選我當王?」
泉面再度起波紋。
為什麼選我當王?
泉水的訊息緩緩傳入腦海,溫溫潤潤的。
「因為沒有人像你我一樣,如此愛著北境大地。」
一切,都像諷刺。
九嵐季扶著廊道的牆一路喘咳,在昏暗廊道印下血跡,手抹過,腳踏過,袍擺拖過,嬰兒哭聲迴響其中。
他馬不停蹄直達月嵐泉殿,路上遇到的祭司無不嚇得退避三舍,他們眼中尊貴的月嵐王如今除了淨泉袍外,身上各處皆有濺血,懷中抱著嬰兒走往暗廊,無人敢跟上,直達月嵐泉殿前,他不在乎殿外為何無人鎮守,身漸虛弱,連推開門的力量也失了大半,一入內他便將整間月嵐泉殿封起,連粒灰塵都進不去。
咳了數次,次次見血,血量不等,九嵐季直覺無氣力久站只得坐在泉邊,他先用神近力將孩子的情緒緩下止泣,這孩子像知曉母親之死難以平復情緒般,除卻大哭,仍餘低啜,無奈之際他先伸手撈泉水洗掉兒子身上沾到的血污,血滴在水中立刻被淨化,原先的血紅泉早已不復存在,九嵐季甚至不曉得泉水有過變化,但知曉附近的水月刀散發極度憤怒的血氣,此時他還不想處理,只希望懷中孩子能先睡去,畢竟從母胎出生起便一直無機會入睡。他在清理的時候瞧見孩子嘴邊殘留的奶水,湧起酸楚滴下淚珠,疼惜妻子所做的一切。
幫孩子打理完後他還不曉得性別,確認實為兒子,看來當時用神近力探出的並沒有錯誤,只是他想給緋實驚喜,未曾透露,原先還有打算要用這點小情趣逗弄緋實,回想起一切都成了可笑。他邊咳邊輕拍兒子哄睡,咳時撇開頭避免血噴在孩子身上,定睛看發現兒子身上的小衣竟是自己幼時穿過的,以前母親曾拿出來炫耀讓他害羞不已,如今一見滿是感概。
兒子入睡後他起身將其輕置疊蓆,自己去泉水邊清理血跡,泉水映面,狼狽不堪,泉水輕紋不斷欲言又止,九嵐季一句都不想聽,提起神近力阻絕訊息。
泉水說話時,他卻已不願再說。
九嵐季重新抱起熟睡的兒子坐在泉邊,月嵐王接觸外界穢氣後壽命將只剩三日,接觸穢氣後的時日已不多,他不想放過每個能夠擁抱的機會。
「你娘親曾說……咳,說如果是男孩子就叫『崎』,是女孩子……咳咳,就叫『蜜子』……還好你不是女孩子。」
「不對……爹爹好像記錯了……咳,女孩子叫『睦月』……也是好聽,爹的記性好像不是很好了……」
九嵐季咳著笑了幾聲,即使將嘴邊的血洗淨再咳依舊有血,索性不再清洗,用袖抹去便算了。
孩子暫時飽足,過陣子還是會餓,九嵐季決意輸入神近力續命再以月嵐泉餵之,兩者皆為近神物,孩子必是受用的,他一面將自己的神近力灌給熟睡的孩子,喃喃自語。
「咳咳……小崎,是爹對不起你們……對不起還沒等到你長大……咳,就要沒了父母。」
嘴裡笑著,眼裡淚著,但新生命一向如此神奇,即便外面發生再大的事依然能夠熟睡入夢。
待沒多久,九嵐季聽見數個腳步聲,這種熟悉的腳步聲一聽就知道是誰,屆時如果不回應必定會吵醒孩子的睡眠,他便起身背靠著泉殿的門,等著外邊的動靜。
「御主……在裡面吧?」
聲音又近又輕,略帶沙啞,他想像得到蘭舞佑京正靠著,與自己只相隔一門。
「嗯,咳咳……」
蘭舞佑京不顧醫祭正替他包紮治療,聽聞咳聲便知曉九嵐季將自己鎖在殿內,思緒混亂,情感矛盾交錯,他一時也說不出話,當時四處尋人也是不假思索,聖祠殿外血色一片,他第一次發現自己對政事不願多做什麼,只想知道王在何處。他端坐殿門前眼眶泛紅不曉得該說什麼,說什麼好像又都不對,發現自己竟如此笨拙,笨拙得什麼都守不住,笨得以為自己夠聰明,笨得以為政治等同為人相處,想至此一顆淚珠整整掉落,連臉龐都不願挽留。
九嵐季半神身體隱約聽得見蘭舞佑京的呼吸聲,十多年除了那次對他說氣話,說他不相信自己,當時蘭舞佑京端坐原處默不吭聲外,就沒再遇過如同現在這麼安靜的蘭舞佑京,九嵐季抬首讓頭輕靠殿門不言語,略咳數聲。每聽聞咳聲,蘭舞佑京雙手皆緊抓褲布,淚流不止,每次咳聲對他來說就像狠鞭心臟,想到心臟,他突然憶起很重要的事,那件已經忘了數十年的事,他頭靠著殿門抑聲痛哭,門內的九嵐季淡淡地望天花板,眼角淚珠滑落。
「御主……能將門打開嗎?讓臣……」
蘭舞佑京哽咽,殿內未有回應。
「御主……求求您將門打開好嗎?讓臣……幫幫您……」
九嵐季訕笑。
「咳……有什麼好幫的?事到如今……還有什麼能幫的?」
「起碼……能讓臣吩咐人照顧王子,讓御主能好好休息……」
「本王能抱他的時間不多了,你們北境……剝奪本王的一切還剝奪得不夠?何況……再沒多久就真能好好闔眼休息了。」
「一切都是……臣的錯……」
蘭舞佑京眼淚滴下來,心揪緊手縮拳,指甲掐進肉裡,九嵐季頭靠著門,心裡靜靜的。
「自從不再是凡人,失去實質的家人……我……真以為聖祠殿能夠成為家,咳,只沒想過這家的人……整個北境……都會吃人。你不怪我……咳……做了你最不想看到的事嗎?」
蘭舞佑京滿面淚痕,他想起自己從來沒好好傾聽九嵐季說話,一輩子自作聰明,該背負罪惡的應該是他,怎麼就變得這副境地?
「世人該怪罪的對象應該是我……不該是你才對……求你把將門打開……讓我幫你……讓我幫你……」
「咳……本王累了……你退下吧……」
殿內再無聲音。
君臣隔一門,心卻天地遠。
泉祭大君後方杵了不少殿所的頭領祭司,見狀難以吭聲。
隔日九嵐季一直覺得自己半夢半醒,只要醒來就是替兒子灌輸神近力,純真大眼望著他笑,相當乖巧未吵未鬧,半神之力不同凡響。
清醒後咳了數次,擦拭嘴邊血,他隱約聽見外面來來往往的說話聲,用感知稍微探視外面發現蘭舞佑京竟然把工作全部讓人搬到泉殿外圍,牆上還貼「輕聲細語」的告示,蘭舞佑京渾身都是帶血的繃帶綁著,雙眼泛腫略帶疲憊,依然正襟危坐地處理公務,面色凝重,只要有人做錯他的表情比平時更黑上數倍,祭司們各個繃緊神經,畢竟殿外情況極亂,雖有緩下的趨勢,但據說北境大地白雪被鮮紅覆蓋,怵目驚心。
泉祭大君既然都在泉殿外工作,祭司們也不敢怠慢,來往勤務祭司絡繹不絕,文件卷宗高疊如山,九嵐季覺得有些好笑,一哼笑便咳血,身體虛弱他也不想再有大動作,剩下的力量只想用在將神近力灌輸給孩子之上。
九嵐季偶爾會聽到蘭舞佑京大發脾氣,在他印象蘭舞佑京是不發脾氣的,每每聲音很快變小,蘭舞佑京不想驚動王,偶爾兩人會隔著泉殿的門說話,大部分都只說一兩句,九嵐季第一次知道原來泥鰍大君也有不知所措的一面,雖然沒見著彼此,從言語就能聽出蘭舞佑京發自內心關心他人時在言語上的愚鈍。
午後得空,蘭舞佑京跪坐在殿門前,九嵐季抱著孩子背靠殿門咳嗽,每咳一次就吐血,血量一天比一天更多,為了不讓睡著的孩子被吵醒刻意壓低咳聲,蘭舞佑京跪在門前聽得一清二楚,眼眶泛紅,額頭靠著殿門,他這輩子從來沒有如此無力過,算算時日,王的壽命只餘一日。
第三日,無語。
當晚深夜高階祭司皆在月嵐泉殿等候最後時刻,聖祠殿內部勢力崩塌,不少月嵐血統祭司死於詛咒與殘殺,能親自送行的幾乎都是沒有月嵐血統與對王並沒有歧視想法的人。蘭舞佑京萬沒想過自己竟要親自送走兩位御主,面容憔悴,夢舞澄旁觀者清,親眼見證一切讓她無法為此多做評價。
三日過足,眾人發現框住北境的傀儡絲猶在,蘭舞佑京發現不對,貼耳殿門隱約聽見九嵐季虛弱的咳聲,他驚愕至極,不知中間環節出了什麼事,滿心期盼九嵐季不會因此而死,也許他就能再有機會彌補所有錯誤,他們君臣就能夠再次攜手彌補一切,尋思是否上天憐憫給了他們讓一切重頭的機會?
他湊近殿門呼喚,孰不知殿內的九嵐季早已沒了力氣,跟兒子一同躺在門邊,一問之下才知竟是用神近力逆天替孩子續命,王命還剩一日,蘭舞佑京得知後心如死灰,一切都是他想多,原來上天不願給他們君臣再一次的機會,即便如此蘭舞佑京對於九嵐季能逆天活四日的事感到難以置信,愧疚更深,如此優秀的王竟被他的愚蠢一手毀盡,自責不已。
「蘭舞……」
蘭舞佑京聽見門內虛弱叫喚,心震。
「臣在!」
「……能否替我……我的家人……安葬?」
蘭舞佑京內心激動不已,額頭靠著殿門,深怕錯過任何一句話語。
「我……已經什麼都……沒了咳咳,現在連自己……咳……自己的命都……賠了……沒有能力再……去安葬他們……」
哭腔盡顯,蘭舞佑京滴下淚一手扶著門彷彿想觸碰什麼,可惜他,什麼也觸及不到。
「我答應你……我答應你……九嵐季,不管是什麼,我知道做什麼都彌補不了,但是……不管是什麼……我都答應你,孩子的事我一定、一定會用命替你護好,押上泉祭大君全部的權力護你所說的每件事,押上我自己的命……決不食言!」
九嵐季已經沒有力氣再去感知蘭舞佑京的模樣,露出淺笑。
「你終於……不再是泥鰍了呢……」
蘭舞佑京聲淚俱下。
「那我的孩子……九嵐崎……就……交給你……」
九嵐季無力躺在地上任兒子玩他的手指,他連露出笑容的力氣都快沒了,水藍長髮披散一地,髮絲上沾血,他想多撫孩子軟軟的小臉,接著將手放在兒子嬌嫩的小身上,從體內抽出神近力的根,將根灌入,活了數年他已誰都不信,只希望神近力能為孩子所用,即使他不在了,神近力也能佑他成長不受欺侮。灌至中途他突然發現輸入力量同時自己的記憶竟然也被帶進去,呼吸一滯,他硬下心腸動作不停,雖對孩子不公平,除此之外他沒有更好的方法,並用一部份的神近力將某處封印,如果可以他希望孩子一輩子都不要憶起。
「對不起……」
隔日子時月嵐泉殿的門突然鬆開,蘭舞佑京的心卻涼極,眾人見裡頭只剩下一個身蓋王袍的嬰兒、幾件沾滿血跡的白衣,以外再無他人。
蘭舞佑京掉著眼淚,率眾祭司伏身長跪拜。
此刻,封住北境的傀儡絲猶如金煙盡散,烏雲紅雷逐漸消融,天空露出繁星朗月,萬物生靈不再奔逃,千般死靈不再鼓動,舞詠與侍賀駐守的族民發現村莊與大地回復寧靜,微風撫草,村中泉水再次湧流,手上有詛咒印記以為自己能茍活的月嵐族人,在此時也都全死了。
薄雲緩積,天空開始飄雪,慢慢地雪越下越大。
於侍賀之外,有一群人駕著幾輛大馬車在暴風雪中緩緩走著,車後放滿貨物,用布蓋著的貨依稀能聞罈瓷碰撞聲,他們正在離開北境的路上。
「……這大概也是月嵐王的眼淚吧?」
「別管了,我們快回去,鳳大人派人催促了。」
「月嵐曙也怎辦?」
「他還不能死,看那幾罈裡的東西跟他自己的造化了。」
每輛馬車皆有載人,除了那幾名當時在樹林中暗算月嵐浩義的人之外,還有許多叛逃北境的祭司、相關者以及境外人,其中一輛車裡躺著昏迷月嵐曙也,奄奄一息,其左手腕上有暗紅色的泉紋,殘命竟猶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