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白天偉豪拉著我四處跑,有時候坐在橋邊看車,打賭一個上午內經過的車什麼牌子最多(當天是豐田,我就知道),有時候去下游看人釣魚,因為太無聊了,我試著去搖晃冰桶嚇人,結果發現騷靈都是假的,根本搖不動。
晚上幾乎天天都有厲鬼姊妹會,偉豪每次都乖乖報到,前輩們沒有再起鬨他上臺,他也從來沒有自願上去說話,既然如此為什麼要參加呢?當鬼真的太無聊了嗎?
聚會結束後,我們就會分開,死掉之後我一次也沒有睡,但總會在橋墩的水泥平臺乖乖躺到天亮,我很好奇其他的鬼都在哪裡,會不會跟我一樣做這種無意義的事,不過想想我們整天也沒啥有意義的事情可做。
對厲鬼來說,唯一有意義的事情就是復仇吧?
偉豪說他一個月後就不想作祟了,所以他也曾經想對誰作祟嗎?但他幾乎不提起生前的事,所以我也不敢問。
至於我,如果我能夠做些什麼,也不會跳下來了。
某天早上,我還躺在水泥橋墩,聽到橋上傳來「叮叮叮」的金屬聲,聽起來像廟會,但這附近也沒什麼廟。
「林柏宗,轉來喔!」
突然聽到自己的名字,我從橋墩跳起來,趕緊上去看看,只見橋上有個高舉白旗的紅衣道士,一邊搖鈴一邊誦經。
「較緊轉來,較緊轉來……」跪在道士後面的媽媽低頭貼地,口中喃喃唸個不停。
旁邊的爸爸,跪得直挺挺,盯著河面不發一語。
他還來幹嘛?反正也不想要我這個沒用的兒子,招什麼魂?好不容易死了,我回那個家做什麼?
我踏上橋面,站在爸爸背後,越想越恨,狠很向他踢一腳,然而腳毫無阻礙穿過身體,爸爸渾然不覺,仍然維持原本的姿勢,動也不動。
看來,我連當厲鬼都當不好啊。
我轉身回到河裡,拚命往出海口跑,然而鼻子越跑越酸,酸得好痛,我用力閉眼,仍然無法抑制痛到發抖的鼻子,流下眼淚。
「柏宗?」
我用手背抹一下鼻水,回頭見到偉豪站在稍遠外,一臉尷尬。
「你在哭什麼啦,看起來好噁心喔。」
啊,已經是偉豪平時來找我的時間,我是不是該把眼淚抹一抹,回一句「靠爸,你才噁心」,然後裝作什麼都沒發生?
可是我沒辦法。
「不好意思礙到你了。」我低聲說,然而心底一股氣悶脹著,我就是這麼沒用,但是沒用有什麼錯?我已經把自己都殺掉了,死後還是礙著別人,我能怎麼辦?
「呃,我不是這個意思啦。」偉豪抓著頭,「死都死了,哭也沒有用,活著做不到的事情,死後更做不到啊。」
「我就是知道才哭的,哭也不行嗎?」我破口大吼。
偉豪被嚇了一跳,整個人往後退,一會兒才喃喃說:「也不是說不行,只是……」
「那你就給我閉嘴。」
偉豪又退了一步,低聲說:「好啦。」
我還在氣頭上,不再理會他,繼續往出海口走,鼻子還是痛得不得了,眼淚卻再也流不下來。
其實很久沒哭了,就算在猶豫要不要死的那幾年,也沒有流過眼淚,剛剛只能算是失常吧?不知道為什麼看爸爸跪著,就覺得火大,不是說一個男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讓人看不起?為了不成材的兒子下跪,難道就很了不起嗎?
回想起來,爸爸總是高高在上批評別人,這輩子沒聽他嘴巴說出一句我的好話,學校裡的成績他不滿意,找的工作他也不滿意,最近媽媽開始會問有沒有交女朋友,他也總是冷冷說:「領這種薪水反正也養不起家,哪個女人要當他女朋友應該先做智力測驗。」
在他眼中,所有失敗都是自找的,自殺更是失敗中的失敗,曾經聽他一臉不屑提起五專時因為長期被恐嚇勒索而自殺的同學:「個子那麼大也沒屁用,男人靠的是氣勢,太軟弱才會被欺負。」
現在他的兒子自殺了,怎麼不說話呢?
已經到了出海口,從來沒走這麼遠過,試著繼續前進,但位置動也不動,看來這就是水鬼活動範圍的界線。
我坐在原地,看著茫茫的黑水。原本以為死了就能擺脫一事無成的自己,然而我還在這裡,而且更加一事無成,偉豪說的沒錯,生前做不到的事情,死後更做不到,但我還是不甘心。
糾結著生前的想法,我突然發現看不到自己的身體,然而意識到這個事實的瞬間,又看得到了。
有意識地嘗試了幾次,發現在所謂發呆、神遊的狀態下,我可以完全不存在任何地方,我這才明白為什麼每次聚會這麼多厲鬼,平時卻幾乎不會見到,原來大家沒事的時候都躲起來了,而偉豪當時說橋墩「適合新手」,也是因為老手根本不需要。
這麼說,我身為厲鬼,如今也是老手了,這時我突然意識到,今天是我的頭七,爸媽也是因此才過來順安大橋招魂。
但我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回家了。
我不斷練習把自己消失,等到很熟練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差不多是厲鬼們聚會的時間,不過實在不想見到偉豪,所以決定自己四處蹓躂。
然而水鬼的活動範圍實在很小,我在這七天內早就走遍,除了半夜偷排廢水的工廠外,什麼也沒發現,最後還是回到橋墩下。
儘管已經不需要過夜的地方,我還是依著習慣坐下來,不想要馬上消失,消失的時候並不會連意識都不見,甚至在沒有周遭干擾下,意識更加清晰,強烈的怨恨與不甘跟著鮮明。
「柏宗,今天不去聚會,在這裡幹嘛?」
陳偉豪的聲音從後面響起,他一副沒事的樣子,自然地坐到我旁邊,對我露出一如既往的笑容。
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嗎?或許這才是成熟的作法吧?樣子雖然比我年輕,偉豪不知道當鬼多久了,實際年齡很可能比我還大,既然到意識完全消散前還有不知道多久的未來,還是當互不侵犯的朋友比較好。
我思考著,又難過起來。
「我在想我爸的事。」
偉豪沒有回應,望著稍遠處的啤酒瓶,交握的手指抱在膝前。
「你呢?」明知道偉豪不喜歡提起他的過去,我還是挑釁般問,「每天這麼多時間,應該也會想起自己怨恨的人吧?不然還算是厲鬼嗎?」
沉默半晌,偉豪才擠出微弱的聲音:「我們不要提這個了。」
我不答腔,如果這時候有啤酒就好了,但反正我們都不能喝。
砰——
一個人突然落在我們面前,我愣了一下,轉頭看偉豪也望向我。
「又是女孩子欸。」偉豪說。
「不管怎樣都是新……新鬼。」我說。
我們追著被水流衝去的人體,那人掙扎了一陣子,便開始往上浮
,留下來的是一個模糊的影子,那是一個跟我差不多年紀的女生,她一臉茫然望著我們。
「這裡是?你們又是?」
我和偉豪又對看一眼。
「歡迎成為厲鬼。」
我們帶著新鬼到娛樂廳的時候已經散會了。
「你們是說這條河底還有很多厲鬼,而且會每天晚上在這裡聚會?」黃湘婷在歐姊的屋子前東張西望,名字是她剛剛自己說的。
「對啊,不過時間太晚,大家各自散了,妳只能等明天再來認識前輩。」我回答。
相較於我剛來時的熱情,偉豪不曉得是今天心情不好還是怎樣,一直默默跟著我們不說話,真是的,該心情不好的是我吧?
「柏宗哥,你剛剛說過鬼不吃不喝,那宴會是要幹嘛?」
這女孩子嘴巴倒是甜,搞不好年紀還比我大,馬上把「哥」叫在嘴裡。
「就是大家吐吐苦水,說說自己恨誰,畢竟厲鬼也只有這個共通話題了。」說是這樣說,我跟偉豪就從來不談這個。
湘婷大力點頭:「原來如此,這個話題確實怎麼也說不膩,我希望『前』同事們通通去死,不,最好是生不如死活到一百歲。」
「同事?」我有點意外,覺得這種程度關係的人應該不會招致想要自殺的恨意。
「對啊對啊。」湘婷不住點頭,「排擠我就算了,老娘不屑,受不了他們捕風捉影、搬弄是非,到處曲解我的意思,還把績效下降的問題全推到我身上,以為這次我被炒他們就沒事嗎?這種公司遲早要倒,到時候他們就知道。」
能夠確定自己就是被陷害的,也是一種幸福吧?至少,就不是自己的錯了。
「所以妳是因為被資遣,家裡也沒辦法支持,才會……」
湘婷沉默了,某個瞬間我覺得從她一言不發的臉上看到熟悉的東西,除了她口裡嚷嚷的前同事之外,真正的落寞與渴求。
「我也是。」憑著一股衝動開口,「雖然沒什麼存款,我也不是多麼希罕那份工作,但就是沒辦法回家,沒辦法跟我爸說請幫幫我。」
「你是爸爸啊……」湘婷低聲說。
「我也知道是自己太沒用,但還是不甘心,就算這麼一無是處,難道我不是你兒子嗎?真的非得達到什麼標準才能夠……才能夠……」
突然而短暫的擁抱。
理解的時候,湘婷已經鬆開我,撇開頭說:「沒關係……我是說,我知道真的很有關係,不然我們就不會死了,但這真的不是你的錯
,都是那混帳老爸的錯!」
我不知道湘婷在講「混帳」的時候想起誰,但她咬牙切齒的樣子讓我忍不住輕笑,原本湧上鼻頭的酸意也稍微舒緩了。
「謝謝妳。」我低聲說,回頭看一眼偉豪,他望著遠處,沒有看向我們。
湘婷斷斷續續又說了一些她和媽媽的事,跟我和我爸有點像,但又沒那麼像,如同她給我的一般,我安慰她,告訴她這些都不是她的錯。
這其間,偉豪跟在我們後頭,還是一句話也不說。
我們送湘婷到橋墩下,如同第一晚的我,湘婷也不能理解怎麼在這裡過夜,比偉豪有良心一點的是,我陪她清理完橋墩邊的垃圾才離開。
我往出海口走去,身旁的偉豪看著我,一臉驚訝。
「我也學會了。」我回答。
「啊。」他搔搔頭,「喔對,七天也過了。」
「不過等一下我們還是分開吧,不然我沒辦法專心消失。」
偉豪沉默了一下,還是走在我旁邊,我也不急,只是不明白他的打算。
「你……真的相信湘婷講的話?」偉豪低聲問。
「相信什麼?」我似乎猜得到,但故意反問。
「同事怎麼對她,還有媽媽怎麼對她。」偉豪頓了一下,「我不是說覺得她在說謊,應該是說,你真心覺得她完全是被人害到自殺?」
我不懂同樣自殺的我們有什麼立場責怪別人,於是回答:「無論如何,她的痛苦是真的,需要有人承認她痛苦,也是真的,我們不過是在尋求這種安慰而已。」
「那如果有人明明很恨每天勒索自己的人,卻還是每天乖乖掏出錢,甚至因此偷錢還被抓,那……也值得安慰嗎?」
我轉頭看偉豪,他低著頭走路,沒有注意到我的視線。
「你……」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說:「偷錢之前,跟班上唯一的朋友借錢,但被朋友罵了一頓;死了之後,聽厲鬼前輩們的話,說出這個故事,又被所有鬼笑了一頓,說那個朋友罵得好,只會忍氣吞聲,活該被勒索,這樣不爭氣的鬼,也值得安慰嗎?」
對湘婷能毫不猶豫出口的話,這時卻難以啟齒。
「偉豪,稍微打岔一下,你是幾年次?」
「我的年紀嗎?」雖然有點詫異,他還是乖乖回答,「民國五十五年。」
心底一緊,我又問:「你那個朋友,叫什麼名字?」
他似乎也忘了沒說過那個人是自己,直接了當回答:「林正漢。」
真的有這麼巧的事?但想想也是,要不是爸爸說過五專同學跳河,我也不會在想自殺的時候就想到順安大橋,爸爸從小就住在這一帶,五專也在河岸附近不遠,既然所有跳河的厲鬼都待在這裡走不了,會遇上也是理所當然。
「怎麼了嗎?」
我看著還什麼都不知道的陳偉豪,脫口而出:「對不起。」
「咦?」偉豪一臉錯愕。
「林正漢,是我爸爸。」我從來,從來沒有這麼恨他過。
「啊……」偉豪一愣,然後苦笑,「他罵的也沒錯啦。」
「就是有錯!」我一不小心太過大聲,把偉豪嚇得往後一縮,「你都……你都這樣了,他還是老提起你不對,我就是討厭他這種洋洋得意的態度。」
「原來他常常跟兒子提起我啊。」偉豪倒是一副很懷念的樣子,「好難想像你是他兒子,你看起來比我還老欸。」
「廢話,你不覺得自己死很久了嗎?」
「嘿嘿。」偉豪抓抓頭,「不過,你真的不要難過啦,我一點都不討厭你爸,反而有點對不起他,明知道他也不會有錢借我,還是跟他開口了,後來連偷錢也失敗,嚇得去跳河,我想他或許很自責吧?雖然這完全不是他的錯。」
還真的是,完全會被欺負的個性,不過我當然沒有這麼說。
「總之,不要把那混帳的話當真,如果其他厲鬼也這麼說,那些鬼也是混帳!」
偉豪露出過往的笑容:「我想我其實從來沒有當真過吧?不然我也不會是厲鬼了。」
或許是吧?我漸漸冷靜下來,儘管老是被爸爸瞧不起,我內心深處或許還是覺得自己不需要去符合他對男子漢的標準,但又沒辦法不被他刺痛,無從發洩怒氣的軟弱化為怨恨,成為我唯一帶來陰間的東西。
「當厲鬼也好,比逼人成為厲鬼的人好多了。」
「嗯。」偉豪點頭,「對了,我應該要跟你道歉。」
「什麼?」話說出口,我才想起今天早上的事,「喔,那個沒什麼啦,我心情正差,所以才跑走。」
偉豪大力搖頭:「我那個時候,真的太怕又被笑了,想要裝作對生前一點都不在乎,誰也不怨恨的樣子,才不會又被取笑生前什麼都幹不了,只能偷偷恨人。」
「明明滿屋子的厲鬼前輩都是這個樣子啊。」
「有些算是我的後輩了。」偉豪糾正。
「軟弱一點又怎樣?至少我們沒做什麼傷天害理的事,不管前輩還是後輩、男的還是女的,這一點厲鬼之間沒有什麼不同。」
「嗯!」偉豪又一次點頭,這次非常地確實,讓我感受到久違的暢快。
「對不起,柏宗,我要努力堂堂正正說出我就是這麼膽小,而且要做壞事也做不好。」
「沒關係。」我立刻回答,並且在心裡說:我也會努力原諒別人和自己的沒用。
下次聚會,我們就會上臺說出今晚告訴彼此的事嗎?其實我不知道,而且其他鬼的看法也不是我們能夠左右的,但至少現在,我感覺還不錯。
進入嚴肅的劇情之後就覺得有點難掌握,最後也就先這樣收尾了,不知道有沒有辦法傳達出我一開始的靈感來源?
其實我寫的過程中一直想到《在冥婚路上尋求 HE 是否搞錯了什麼》這本書,同樣在寫臺灣民俗中的鬼,還有性別相關的事,不過主題不太相同,而且人家還出了一整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