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說真的，我對你們擁有這樣的能力，既不羨慕，也不特別佩服。因為人類通常也全然不在意其他生物的記憶，你們的存在任意毀壞了別種生命存在的記憶，也毀壞了自己的記憶。沒有生命，能在缺乏其他生命或者生存環(huán)境的記憶而活下去的。人以為自己不用倚靠別種生命的記憶也能活下來，以為花朵是為了你們的眼睛而繽紛多彩，以為山豬為了提供肉而存在，以為魚兒是為了人而上鉤，以為只有自己能夠哀傷，以為一枚石頭墜落山谷不帶任何意義，以為一頭水鹿低頭喝水沒有啟示......事實上，任何生物的任何細微動作，都是一個生態(tài)系的變動。」複眼人深深嘆了一口氣：
「不過，這就是你們何以為人的原因。」
「而你是誰呢？」男子用最後半口氣息吐出這句話，彷彿有千百種聲音合奏似的。
「我是誰呢？」複眼人手上的蛹蠕動得非常厲害，就像一個痛苦的星系即將形成一樣，他的眼睛閃閃發(fā)亮，簡直像裡頭含有石英似的。不過仔細一看就知道那不是真的閃閃發(fā)亮，而是某些單眼正流下非常細小的，遠比針尖還難以察覺的眼淚。
「只能觀看無法介入，就是我存在的唯一理由。」複眼人指著自己的眼睛說。（P.334）
書名：複眼人
作者：吳明益
出版社：夏日出版社
出版年：2011
《複眼人》是我接觸吳明益的第一本書，也是我十分喜歡的作品，喜歡到收了根本不會閱讀的法文版和土耳其文版。隔了許多年後在兩個星期內二刷，再次感受到裡頭的深沉、哀傷與溫暖。儘管環(huán)境的主題，在各種危機紛紛出頭搶注意力（？）的情況下，日漸沒有那麼熱門，吳明益筆下的那個世界，還是提醒了我們，如今身處的世界有多麼殘破。
此本小說，以近年來討論度很高的「群像劇」寫成，有四名主要角色和數(shù)名配角，切合了書名「複眼」給人的第一印象。書裡所說的複眼，雖然有昆蟲那種「一個大眼是由很多個細小的眼睛組成」的意思在，但在功能上則與昆蟲不同。既不是為生存演化而來，也不會因為擁有複眼而有任何優(yōu)勢。那些小小的複眼，是世界上每個生物的一雙眼睛。複眼會因為某個生靈流淚而流淚，會因為生靈離世而熄滅，於是複眼閃閃爍爍，美麗而不停變換。
看過早期短篇版的〈複眼人〉後，再來看這長篇《複眼人》，心裡不免對複眼人生起一股夾雜奇異、好奇、敬畏，甚至些微恐懼之感。從吳明益最剛開始出版的短篇小說一路追到此，我不免覺得複眼人在他的世界裡，是接近神的存在，而神也許有隨興而至的慈悲，但確實是無用的。這點在《睡眠的航線》裡觀世音菩薩的故事裡，也能一窺一二。神並不能為我們做什麼，只能在一旁觀看。
「你能幫我嗎？」
「不能，我誰都不能幫。」對方的回答沒有情緒，毫無猶疑，斬釘截鐵。（P.305）
「你不救我沒關係，但是我兒子在上面，在巖壁上面，求求你救救他。」
「我誰也不能救。」複眼人的回答沒有情緒，毫無猶疑，斬釘截鐵。（P.306）
這是一個複雜而結構龐大的故事，並不是說書內角色的遭遇十分曲折離奇，而是他們不凡的遭遇裡，大自然都成了推動他們命運齒輪的重要角色，無法抗拒及擺脫。來自丹麥的傑克森深受在山裡冒險吸引，最終加深了女主角阿莉絲的深沉與憂鬱；達赫是個懂山，卻無法狩獵的布農族人；阿美族人哈凡在一場超乎尋常的暴雨裡，失去了愛人。
有趣的是，傑克森、達赫和哈凡在命運轉折的時刻，都遇見了複眼人。他們並不知道此存在是何物，只訝異於他眼裡的色彩紛呈。複眼人的出現(xiàn)不為幫助他們，而是為他們揭開活生生的真相，就算是如此，他的行為也如同自然般，是無善無惡的。
自然的作為大多是無善無惡的，裡頭的情感往往是人類妄想附加的產物。這是《複眼人》裡另一個重要的主題。保留了遠古泛靈信仰的瓦憂瓦憂人，不管描繪了再多主神「卡邦」的故事，災難來臨時還是只能莫可奈何接受。
「你也知道，卡邦做任何事都不需要理由的。即使瓦憂瓦憂只是安靜地活在世界的角落。」掌海師說。
「即使瓦憂瓦憂只是安靜地活在世界的角落，」......（P.358）
瓦憂瓦憂的信仰裡，代表自然的卡邦是對比人類，力量強大、無法信任的存在。人類的妄想、科技的發(fā)明，有時卻會讓人忘記我們確實是活在自然這個大框架下。我們以為自己可以大規(guī)模改造環(huán)境、利用資源，以為萬事萬物都是為我們而存在。直到好像被我們永遠遺棄、漂流在大海的垃圾漩渦以近乎華麗回擊之姿，回到島上時，才發(fā)現(xiàn)我們與我們的島早已動彈不得。
為挖路將山炸個洞、為商機採集深層地下水，也許有時候真正的意義並不在於我們能得到什麼，而是我們到底想要留下什麼。
人活著有時候是一種交換，用我有的換你有的，用我未來的，換現(xiàn)在沒有的東西。有的時候換來換去，又換回自己原來換出去的東西。（P.1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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