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他說，他很喜歡看我穿白袍的樣子。
那是他第一次在我的面前以對等的立場與我對話時，他所對我說的第一句話。
其實我當時對他所說的話語並沒有多大的興趣，但是出於禮節，我還是擺出一副投入的模樣。回想起來，我似乎不該這麼鼓舞他。
就他所言，他一直相當地景仰我，以一名後輩來說。他讀過所有我在期刊發表過的文章以及公開的研究論文。
雖然我在許多年以前已經下了就算遇到這種情形也要理性應對的決心，直到實際的遇上了，我還是感受到了內心的煩躁感。
有人說，被人喜歡是一件令人感到開心的事情。關於這點我要做出反駁，受到他人的愛戴就大方向來說確實是一件肯定自己的事情，但若是受到自己否定的人的愛戴，這是會讓人感到混亂的。
而我否定一種人，那種變態狂熱的人，為了偶像可以付出自己生命的人。我認為那種人是不可理喻的。
或許這是偏見吧。
我只記得，當他說到「我第一次接觸到您是我人生最低潮的時候」，我以行動打斷了他。我脫下了身上那件陪伴自己多年的白袍遞給了他，動作迅速而果斷。
接著我立刻離開了。腳步沉重卻快速。
由現在的我來判斷，我已然不清楚當時這麼做是否是正確的決定。
從此種下了激勵他更努力地追上我的惡果了嗎？或許吧。但現在的我無法評斷這是不是一件壞事。
兩年以後，他踏入了我所在的研究室。他這麼說過，我一直都是他的信仰。植下他的嚮往，再從我的白袍得到慰藉。
我本來沒想跟這個人扯上關係的。第一次會面時的迷茫使我對這個人印象深刻。從他那次對我自我介紹起，我就深深畏懼著他對我的，不對等的期待。因此，我還特地向上頭申請放棄自己做了好幾個月的專題，讓那班新人去做。
在我努力掙扎了一兩年後，最終還是因為他的才華出類拔萃而被編入我的組裡。
「請不要向我搭話。」我特別針對他說過。組裡其他人還傳了很久的我都在刁難新人。
我素來就是如此，就算是研究室裡跟我相處最久的前輩都覺得我這個人難以親近，舉止都捉摸不定。
該說我太小看我同事們搞事情的能力嗎？他們居然能把我從分光光度計前拖到聯誼的現場的KTV包廂，將麥克風硬塞到我手上逼我開口。
凌晨兩點的我在包廂內的廁所洗手臺前嘔吐著，簡直要失去意識了，口中盡是膽汁苦澀的味道。今晚沒吃多少這裡的垃圾食物的我都把那些給吐出來了。
『叩叩——』有人敲響中空的塑膠門板，果然這裡的隔音效果也很差，不過有人會關心我這倒是出乎意料。
「那個……前輩，你還好吧？」
花了一點時間運作大腦，我才終於辨識出究竟是誰的聲音。不妙。為什麼偏偏是這個時候？為什麼是他啊？
「嘔……沒、沒事……」一股恐懼油然而生。說實在，我怕死了。我以為我很早以前就做了準備啊，會有人想要親近，在學術界備受注目的我。
「聽起來不像沒事啊，不好意思，我必須進去。」
接著他自顧自地衝進來拍了我的背，直到我嘔出來的只剩下自己的唾液。
「好了……拜託，夠了……」我大力地呼吸，想將整個肺灌滿空氣，填補嘔吐過後的空虛。
啊，用這種，熱切的，關心的眼神盯著我的臉看。
「那個，前輩，不介意的話，我送你回去吧。」他看起來真的是很急切的樣子，沒有惡意。況且我的狀況連走出廁所都有問題了。
「喔，好吧……不過我家很偏僻……」提起手用袖子擦了擦額前的冷汗，我搭上他的肩膀。
我還記得我被攙扶著出去的時候前輩給我了一個惡意的笑。啊，事情變成這樣，如果要追究過失，前輩必須負上一番責任的吧。但是，我，還有清醒時的他，都沒有想要究責的意思。
從此他會不時地向我搭話，即使我愛理不理的，即使破壞我原先訂下的規矩。
一天他拿著剛核印的論文來找在午餐時間埋首於儀器的我，仔細一看還是我之前無聊時向上頭申請的項目，後來交到他們新人手上的那個，聲調聽上去還有點高興：「前輩，之前那個你研究很久的專題……」
「怎麼，想跟我邀功說你解開來了嗎？」我停止向電腦輸入儀器跑出來的數據，抬頭瞥了他一眼。
我向來就是這樣，吐不出什麼好話。就算我原本無意傷害他人，說出口的話往往令他人感到厭惡。
他慌忙地揮手辯解：「不是啦，我是想說，之前你交接給我們那些部份，實在是很厲害啊。能在短短時間內想出這麼好的解法，前輩你果然是我一直憧憬的天才。」
「感謝你的讚美……」
「不是的前輩，不是那麼客套的話。前輩你一直是我前進的方向，或許只是你無心的一個小發現，就引領我到全新的世界，真的，很感激你，誕生在這個世界上。」
這到底算什麼。學術界的褒揚我沒少聽，這種太不公正、不客觀，帶有個人情感的，我還是頭一次遇到。
皺起眉頭，我轉身繼續將剛才記下的數字輸入到表格中，一邊不悅地說道：「如果沒別的事，說完這些你就可以回去工作了，還是看你想去哪裡吃飯都隨便。」
「前輩，我不知道怎麼把這些轉化為文字……我喜歡看著你穿著白袍的樣子，看著你認真在為這個世界帶來哪怕只是廣大宇宙中微乎其微的發現。當初準備考試的時候，我每天嗅聞著你給我的那件白袍上的味道，想著能離你再近一些……」
很不識趣啊。我剛才的話很明顯就是要他走了。但是我，第一次聽見。
有個聲音在告訴我，這大概是我最忠心的崇拜者了，即便我態度差勁，他還是會因為我的成就一昧地待我好。另一個聲音告訴我，出於道德，我不能繼續接受這種崇拜，在對方把我神格化了的前提之下，這是在濫權啊。
「說了那麼多可能你聽煩了吧……前輩，我真的，很喜歡你。」
我花了些時間將表格裡的資料存檔，只是透過這種繁複的行為，試圖減緩我目前感到的不安。啊，好可怕的窒息感。
說到底，不論行為變態，我並不討厭他，只是討厭他附屬的對我過多的崇拜。
要我做出選擇嗎？好卑劣。在道德的底線跟個人的私欲上做出選擇，這本身就是在走鋼索一般，傾向任何一方就必須重重地摔下去，但在逼我選擇之前，就可以繼續在這上面茍活著的。
「好。」
「啊？」他瞪大雙眼地看著我，手上拿著的論文在落下時被我接住了。
這種出乎意外的反應真令人不快。到底是覺得機會多渺茫。雖然方才答應，我已經感到一點後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