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孤燈不明思欲絕,卷帷望月空長歎,美人如花隔雲端。】
山上天氣變幻莫測,前一刻還豔陽高照,得挑著樹蔭走才能偷得一時涼快;這一刻卻飄來一片烏雲,雨滴滂沱而下,劉慕嵐拽著包袱,急著找地方避雨。
劉慕嵐自幼習武,一人上山就算遇了山賊盜匪也不怕,連野生虎狼都有嚇跑的自信,卻是怕這無情落下的雨水。頭髮能濕,反正他身強體壯不怕染風寒,衣服能濕,找個地方升個火,烤乾了穿上能繼續上路。
但這包袱裡的東西可不能濕,此趟遠行全為了這個,若是搞砸了,一切可功虧一簣。
「長相思,在長安,絡緯秋啼金井闌,微霜淒淒簟色寒。」
山壁邊傳來悠悠歌聲,尋著方向找去,果真找到一個山洞。山洞內雖然陰暗無光,卻剛好可以避此水難,劉慕嵐踏進洞中,才發現裡面竟還有一個石桌,石桌被畫上棋盤,上頭擺了對陣一半的棋子,一名男子閉目端坐於前,就算劉慕嵐撥開雜草衝了進去,男子依然無動於衷。
劉慕嵐向男子拱手道:「這位公子,打擾了,借個地方避雨,不介意吧?」
之後,不等男子答覆,劉慕嵐又張望著洞中,尋得乾燥枯枝,兀自收集起來,邊續道:「這山裡的天氣真是……比我娘還陰晴不定啊!起個火,你也好烤烤。──幸好火褶子沒濕啊!」
劉慕嵐點起了篝火,不急著取暖,先瞥看男子一眼,見他仍閉目休息,才小心打開包袱,拿起裡面的一本書冊,隨意翻動起來,裡頭竟夾了好幾張銀票!幸好銀票做了這層保護,書面雖然微濕,銀票卻似沒事。他這才將書放在一旁、遠離火源,開始褪下外衣烤火。
「我說這位公子,咱們都是男子,就不拘禮啦!」
畢竟在外淋了雨,躲在洞中,即使僅是徐風吹來,再怎麼身強體壯也會感到畏寒,目的地都還沒到,半途病了可不好。
「對了對了!」劉慕嵐稍微烤了烤,突然想起似地起身行禮,謝道:「剛才是公子你唱的詩詞吧?多虧了這歌聲,我才能即時避雨,在下劉慕嵐,如何稱呼?」
然而男子依然閉目,似不打算自報姓名,畢竟兩人初次相見,也許這位公子防範著他。劉慕嵐自覺無趣,遂轉身坐下,烤他的火,反正兩人也只是萍水相逢,待這陣雨停了,又是兩不相干。
正拾起枯木翻動篝火,後方男子卻開口問道:「劉公子欲往何處?」
劉慕嵐心想:「這人是怎麼了?跟他說話不理人,這下倒自己來搭話啦!」思及適才那人的無禮,劉慕嵐也不起身,只是繼續翻動篝火,以肘抵住大腿,撐著下巴回答:「可巧了,就去長安,要不是這陣雨,估計再兩個時辰就能到了。」
「看劉公子如此著急,可是去找心上人?」
劉慕嵐聽了笑了一聲,回道:「嘿!可還真給你猜中了,我爹娘讓我去給我妹子提親,欸,這妹子可不是親人啊!是小時候的青梅竹馬──」說到一半,他又微微轉頭看去,那名公子仍是端坐在那兒,看他雖然布衣黔首,卻頗具書卷氣息,該是個文人,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大概就只有腰間那塊龍鳳玉佩,或許也是閒著無聊,跟他找個話題唄!
他心想,反正就是陌生人,天下如此大,往後也不一定會相遇,便如實道來。
「說來也不怕你笑,我和妹子是指腹為婚,但幼時家道中落,舉家搬遷,要不是在另處發跡,恐怕今天還斷了這緣份。」
「……那便恭喜劉公子了。」
後頭的聲音傳來落寞,但劉慕嵐並未發現,繼續說道:「不過我拒絕了爹娘派來的隨從,畢竟──」他勾起了嘴角,道:「我來是要當月老的。」
「喔?」那人問道:「那姑娘不是劉公子的心上人嗎?」
只見劉慕嵐又乾笑兩聲道:「那又怎麼樣呢?她當我是哥哥,我當她是妹子,妹子大了另有心上人,求救於我我豈能不幫?」
「對方是個什麼人?就不怕姑娘被人騙嗎?」
「要騙我妹子,先過我這一關!」劉慕嵐說著摩拳擦掌,忿忿說道:「妹子信裡說那何玉書人如其名,風度翩翩、一表人才,就是家裡窮三代,她爹娘看不上眼,要是為了她的家財來糾纏,就算妹子哭著求我也不饒他!」
然而,身後靜默一陣又傳來笑聲,劉慕嵐不滿道:「笑什麼?」
「失禮,想起了友人而已。」
劉慕嵐並不想知道他的友人發生什麼事,哼了一聲,而後為轉移話題,問道:「你呢?你在這幹啥?」
「……等人。」
「等你那盤棋的下一手啊?」說著,劉慕嵐不等他回答,接著說:「說來我妹子也愛下棋,我從小便沒勝過她,我那妹子啊!可是琴棋書畫樣樣精通,那姓何的最好能配得上她!」
在這只有微微火光的山洞中,幾乎都是劉慕嵐吹噓著他從小如何保護那青梅竹馬,雖然不愛讀書寫字,但分開之後只得以信件往來,為此發奮學習,雖不至學富五車,至少能識字書信。
不過一刻許,外頭的雨勢漸緩,也許就快停了。劉慕嵐看外衣也乾得差不多,拿起來甩了甩後穿上,並問道:「我看雨也差不多停了,這天色也晚了,這位公子你住哪啊?要不跟我一起走?」
「不了,我等的人到了。」
劉慕嵐聽聞,往洞外看去,雨已經停歇,但卻看不出何方有人前來,或許是約好的時辰到了,他拾起擺在地上的書,仔細收好,重新背好包袱,說道:「是嗎?有人伴你便好,你們讀書人真怪,連下個棋也約這種時辰。」
見對方依然閉目,劉慕嵐再拱手,道:「那我還得趕路,先告辭了。」
轉身,才聽到身後傳來那人回道:「不送。」
雖然被這場雨壞了路程,加緊趕路該還是能在月上梢頭前抵達。
「……──。」出了洞口,好似從裡頭又傳出什麼聲音,劉慕嵐扯開喉嚨問:「你說什麼了嗎?」
但裡頭那人卻未回話,劉慕嵐為了趕路,決定不予理會,轉頭就走。
◎
今日是十五,雖然城外山邊降起一陣雨,城裡卻沒受影響,仍然高掛起燈籠,猜燈謎、對詩句,街上好不熱鬧。
楚映彤在閨房內,一紙人畫繪了幾天,終於就要完成。原於初一便與何玉書約好要在山洞密會,下完那局棋,卻被父母阻攔,禁足房內,連親近的丫環都不準外出上街,更失去了傳話的機會。
如今都十五了,不知那何玉書可是天天往那危險的山洞等待,還是會氣她不守信用呢?
那山洞是他們幼時在山裡發現的,那年劉慕嵐一家剛搬離長安,楚映彤哭著偷跑出去要去找她的慕嵐哥哥,差點在山裡迷了路,正巧被何玉書救了。何玉書家處偏僻,生活簡單卻好學,年紀相仿的二人便相互學習,除了琴無法相授,棋、書、畫相得益彰。
何玉書幫她在市井詢問,終在劉慕嵐的老鄰居口中得知他們搬往何處,並教她可寫信托人帶去,如此二人才能保持聯繫,她時常和他分享劉慕嵐的近況,更常跑出城外一起遊玩,那山洞便是某日發現的。
不知是何人所鑿,可以避雨,且有一石桌,他們在上面用石頭刻上棋格,帶上棋子,不時相約於此對弈,更是在此相約互訂終生。
誰知道這事卻被楚映彤雙親知道了,不僅阻擋她出門,連丫環小翠也不得外出,她卻想到可以信件求助劉慕嵐,劉家於遠方發跡已不是新聞,雙親對二人的來往也樂觀其成。
這信件送去也快五天了,但尚未收到回信,再加上無法得知何玉書的近況,楚映彤不禁嘆息,也不知劉慕嵐可有收到信件?還是發生了什麼事?
此時丫環小翠在門外喊著進房,道:「小姐、小姐!妳猜猜誰來啦?」
「玉書哥哥!」
楚映彤急著起轉過身,難道是她失約多天,何玉書自己找上門來了?
但隨著小翠尷尬笑容傳來的,是另一個聲音。
「不是妳玉書哥哥,是──」
「慕嵐哥哥!」
原本失去的笑容又重新浮現,楚映彤趕緊上前,才要開口,只見劉慕嵐示意她安靜,而後故意大聲說:「瞧妳不聽話的,被關怕了吧!趕緊整理整理,哥帶妳去逛花燈!」
待確定在外偷聽的人走開之後,才解開包袱拿出裡頭的書冊,塞給楚映彤道:「來,收好了!」
小翠從旁收走,好奇道:「這什麼呀?……哎呀!」一經翻閱,便發現了裡面的機關,令她驚道:「劉少爺,這是……」
「聘金。」
「啊?」
主僕兩人大驚,她雖然明白雙親在知道劉家發跡之後轉而希望恢復婚約,但劉慕嵐應該沒這個意思才對。只見劉慕嵐靜默幾許,才噗嗞一聲笑出來,道:「緊張什麼!是給妳那玉書哥哥當聘金,這錢,妳哥哥我出,要他感到面子掛不上,以後再還我便得了!」
「可是……」楚映彤還沒訴完擔憂,劉慕嵐又伸手道:「如果世伯、世伯母仍不同意,妳小倆口就帶著走吧!有了這筆錢,要行商,要開學堂,都有個本。」
「慕嵐哥哥……」
楚映彤都不知要怎麼回應,眼角泛著淚,劉慕嵐轉向看她剛才的作畫,或許是不想看她難過的模樣。
「畫圖啊?這是──嗯?」
劉慕嵐看那畫中風度翩翩的男子,似有幾分眼熟,小翠這時上前道:「這便是何公子啦!這幾日小姐被關在房裡,朝思暮想的都是這畫中之人呢!」
「小翠!」
見楚映彤害羞的模樣,小翠也忍著笑意閉上嘴巴。但劉慕嵐越看,卻越覺得這人肯定在最近幾日見過,看到畫中掛在腰間的龍鳳玉佩,才驚呼:「哎呀!他──他──」
「怎麼啦?慕嵐哥哥。」
原來,這玉佩正是楚映彤送給何玉書的定情信物,才會連紋理都繪得如此仔細。劉慕嵐藉口帶楚映彤上街看燈會,卻是讓小翠帶著包袱與他們在外會合,先去了一趟何玉書家,但裡頭空無一人,再帶著燈尋到山洞。
原本劉慕嵐生的篝火早已熄滅,只剩一堆灰燼,洞內毫無亮光,而何玉書則坐在原位癱坐壁邊,面色蒼白。
楚映彤趕緊上前,擔心喚道:「玉書哥哥!玉書哥哥!」
「好哇!」劉慕嵐佯怒道:「原來你就是何玉書,下午我跟你提到時你竟不承認,怕什麼呀?」
但無論是劉慕嵐的威嚇,還是楚映彤在旁呼喊搖晃,他都沒有反應。小翠覺得奇怪,也拿著燈籠上前查看,卻看到他腳下的一灘乾涸液體,嘴角也流有乾涸血跡,不自覺伸手測鼻息,而後嚇得大叫:「哎呀!何……何公子……沒……沒氣了!」
之後,劉慕嵐找來了官差和仵作,當他說下午還跟何玉書說上話,仵作直呼:「不可能!這人至少死一天了!」
無論如何,逝者已矣,仵作研判,何玉書並未有外傷,應是多日未進食,再加上本有舊疾,才會在這偏僻的地方吐血身亡。
楚映彤伸手移了一子,悲泣道:「玉書哥哥,換你了……」然而,何玉書永遠無法下下一手了。
無視忙碌來往的官差,一對身穿黑衣及白衣的男子現身,喚道:「何玉書,心願已了,可以上路了吧?」
何玉書的魂魄起身,默默不語,只是向祂們做揖行禮,將身後楚映彤的啜泣聲拋諸腦後。
將何玉書的魂魄交予茶棚後小門的陰差,白衣男子嘆了一口氣。
黑衣男子看一眼笑道:「怎麼?想起你自己和弟妹了?」
「二哥別笑我了,我們能有一甲子的夫妻緣,足矣。」
「欸?這不是沒孩子嗎?」
「哪裡沒有,我們閨女不都嫁你家做媳婦了?」
何玉書的強烈思念,感動了前來勾魂的二位使者,晚了一天才來接引,就不知道那句話有沒有好好傳達出去?
「──她就……拜託你了。」
【上有青冥之長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路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人一生所求,不過無憾二字。」公子啜了一口茶,如此笑道。
參考資料:
我真的沒打算再寫壹站系列的(掩面
這次的活動主題剛好是思念,不知為何我一看到就直接想到這首長相思,本來只是想用完全無關的短篇表達,可是寫著寫著覺得……好像可以讓壹站的人物亂入!(被巴
然後最後就變成這樣了(攤手
最後的黑衣白衣應該看得出來就是鍾囿傑和杜勤之,時間大概就是白采琁逝後一甲子(六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