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費以理走上大街，好一陣子沒辦法從和兒子重逢的衝擊下恢復。好在及時走出家門，沒讓費因和兩個女孩看見他悲慘的樣子。他原以為不會有今天，或得要等上一段長長的時間，才得實現承諾。他原先已經不抱持希望了。
往街角走，費以理拖著腳步，希望那個人沒有等在那裡。
「怎麼了？」
「他們來了。」費以理吞了吞口水。「就像你們說的，一個高到可笑的日顯男孩，還有一個老鼠臉夜境人。」
「很好。」
「等等，別走！」費以理趕緊抓住對方的袖子。
「又怎麼了？」
費以理立刻鬆手。「我只、只是我、我想問，你們不會把藥給——」
「你是忠實的好人，費以理。我能保證我們供應的貨源，一定夠付你的獎賞。」
「謝謝、謝謝，真的謝謝你，歐特先生。」
「要謝就謝赫蘇馬的榮光吧！」歐特說：「說到這個，你把這包東西拿回去，想辦法拖延他們，照我們交代過的計劃行事。」
「我知道、我知道，感謝你！」
今夜是無星天，是夜境每六天一次，狡猾的六王子拋下崗哨的日子。在夜境的傳說中，今夜第六哨是眾魔解禁的時分。
※
「費因！」
布魯托轉身，齊格卻扯住他的手臂，他一個站身不穩腳下滑跤，跌個四腳朝天。
「你做什麼？」
齊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搶到溫室門口甩上門，對準門框上敲一記重拳。布魯托耳裡掃過低沉的嗡嗡聲。
「你做了什麼？」布魯托從地上爬起來，不顧頭痛撲到門邊，揮拳用力敲被魔法封死的門。「我們得去救費因！」
「來不及了。」齊格揮起大手大腳把架子通通推開，清出一塊空間。
「你在做什麼？」布魯托抓住他的手。「你在做什麼？我們得快點去救費因！赫蘇馬的人來了，你知道他們在外面。我們得快點去幫忙，把費因帶走才行！」
齊格把手臂從布魯托的手腕抽出來。「你說得對，我們得快。」
「快什麼？」
「逃跑。」
「逃跑？」布魯托溫室，唯一的出入口被齊格自己封死了。「你還想逃去哪裡？」
「一個只有死人的國度。」齊格跪在地上，雙手按在地上。
「可是費因——」布魯托話來不及說完，恐怖的暈眩立刻掃過他的腦海，險些害他站身不穩。
「你在做——」
齊格沒有回應他，布魯托的話也沒說完。事情突然變得好奇怪，世界不知道為什麼扭曲了，溫室的建築結構發出哀鳴，隨著刺耳的嘎茲聲漸漸向下傾斜、歪曲。齊格的手向下壓，但身體卻不知道為什麼浮了起來，布魯托頭昏眼花。那些夜境的藍綠光圈被拉成一條條直線，向著齊格的手掌集中——
集中——
不對，不是手掌，布魯托趴在地上，視線打橫看過去，終於看清楚一切的中心不是齊格的手掌，而是他掌下的一小顆灰塵。布魯托強烈懷疑他剛才短暫昏迷了瞬間，否則沒辦法解釋為什麼他人躺在地上，卻記不清過程。他的頭好痛，大地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哀號，好像齊格正掐著他的血肉，下死勁要擠出一個不存在的解釋。
布魯托不知道該怎麼辦，赫蘇馬的人就在一扇門外，齊格卻在這裡發魔法神經。一道尖銳的共鳴從不遠處傳來，卻沒像以往一樣刺傷布魯托，只感覺到一道冷鋒擦過肩膀。齊格手掌下的黑洞把一切都吸進去了。
「我們得去救費因。」布魯托強迫自己忽略幾乎要震破他腦袋的回音，掙扎著爬起來開口說：「我們得快點出去。」
「我們改變不了任何事。」齊格的臉劇烈扭曲，彷彿正在承受巨大的苦痛。「我必須打開門。」
「門？」
布魯托只看見無數的絲線在他手上糾纏盤旋，多到整個世界陷入黑暗，所有的顏色和形狀全都混亂不清，現實在他手中融成一團，塌成一個黑洞。
「只差一點了……」齊格說，或者說布魯托看見他的嘴唇抽動，猜測他說了什麼。在他查覺到之前，聲音也消失了。建築物、門外、街上，所有的噪音一掃而空，包括布魯托的聲音。然後他也看不見了，只剩下一團亂七八糟的線，扯著他的頭髮和皮膚，好像幾百隻螞蟻打算動手把他搬到某個地方去……
齊格說有道門，他要打開一道門。
有條線擋在門前。
布魯托當下只有一個想法，只要齊格打開這扇該死的門，自然就沒了藉口，得乖乖回去拯救費因和其他人。布魯托咬緊牙關，彎起膝蓋往前爬，使盡全力伸出手指勾住那條擋路的線。
用意志改變世界，撥動構成現實的結構。
布魯托記不清是誰說過這句話，有可能他連內容也記得模模糊糊，弄錯了重點也說不定。突然間隱藏的世界在齊格的魔法下現型，展現秘密給布魯托。他看見關鍵，決心伸手改變。
手指一勾，他只記得突然間有個刺耳、無可名狀的聲音，齊格手掌下的沙塵瞬間變成一個巨大的黑色空洞，把他們兩人，還有一部分的溫室給吞下。一切只有瞬間，又彷彿經過永恆。世界轟然碎裂，又凝結成靜止的光景，然後慢慢模糊沉寂，糊成一片黑暗。
布魯托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麼，更弄不清楚他看見什麼。繼續探究下去，他發現他的五官通通派不上用場，這裡什麼都沒有，他甚至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又或者他只是虛空中、永恆的寂靜裡一個突發的變數……
那個變數是齊格蒼白的臉。
「小子？」
「我在哪裡？」
「先別說話，我第一次帶其他人走這條路，我不知道事情會出這麼大的差錯。」齊格話說得飛快，和他平時惹人厭的慵懶口氣完全兩樣。「你先不要說話，我幫你找東西處理。」
「我覺得有點冷。」布魯托說：「我想——」
他想站起來，彎起左腳的剎那他感應到不對勁，踏下去的瞬間發出慘叫。
他的左腳掌——
不對，是他的左小腿。
他根本沒有什麼左腳掌了。
※
齊格沒有選擇，只能再次揮拳把人打昏，才有辦法制服發狂的布魯托，好幫他止血。
傷口很糟，之所以沒有在瞬間失血弄死這傻小子唯一的原因，是空間轉換時血液被殘餘的凝聚收緊在血管邊緣。這救了他一命，卻很有可能在轉身後又殺死他；不管是凝聚還是波動，對人體都有驚人的破壞力。齊格把布魯托的上衣脫掉，加上凝聚把他的手捆個死緊。最後為了保險，也將他的褲管和頭髮也和地面聚合，然後才掏出小刀解開他傷口的束縛。
切除壞死的血肉是必須的，過程非常的難看，因為布魯托不停地掙扎。就是最瘦弱的瘋子，也比一個理智的壯漢來得兇狠，齊格唯一的優勢是手裡有把鈍刀。
好在百碁塔下光源很足，不用煩惱視線不佳的問題。切完腐肉，齊格把布魯托的傷口綁好，拿了片燈蕈到樹叢裡找出青虹膏，帶回來擠在權充繃帶的破襯衫上。他來回好幾趟，直到能致死的青色蕈膏浸透布料為止。
服用有劇毒，同時卻是止血治傷的靈藥，齊格靠著青虹膏死裡逃生不少次，希望這次同樣能幫到這個孩子。
「費因……」
「別亂動。」齊格把布魯托壓回地上。「想保住頭髮和小命，就別再亂動。你的頭髮繼續和地面凝聚下去，馬上就會掉光的。」
該死，這笑話也太爛了。布魯托一點都沒有笑的意思，他躺在地上瞪著齊格，憎恨毫不隱藏。
「你沒有回去救他們……」
「我得先救你的命。」
「如果你沒有把我們鎖在溫室，沒有把我帶來這個鬼地方，我的命根本不需要你救。」布魯托聲音虛弱，但這沒有阻止他說下去。「你讓他們一家人獨自面對阿波菲普……」
「我沒有選擇。」
「你沒有選擇？如果你像個男人一樣面對阿波菲普，今天還有這樣的悲劇嗎？」布魯托眼睛裡含著淚水，沙啞的聲音從喉嚨裡硬刮出來。「你只想繼續過你的逍遙日子，像隻臭脾氣的流浪貓一樣愛來就來，愛去就去。」
齊格握緊拳頭，掐死他很簡單，不過太輕易了。停下來想一想，也許先把手腳砍掉，再挖掉眼睛和舌頭。不對，他知道有種毒蕈，塞進鼻子裡可以產生非常、非常有趣的效果。想尖叫？那就讓他叫個夠，叫到死為止。
「是你害死他們，因為你這孬種根本不在乎——」
「你他媽的敢說這句話？」
齊格跳上去揪住布魯托的脖子，氣到失去理智，什麼狗屎自我控制全拋到天邊去。
「你怎麼敢？」齊格吼道：「你這骯髒、下流的小子憑什麼評斷我！」
「我說——」
「閉嘴！」齊格一巴掌讓他住嘴，現在是他說話的時間，沒人可以打斷。「是誰找到萬有和百碁？是我！是誰拯救四大國免於毀滅？是我！是誰擋下阿波菲普的軍隊，牽制赫蘇馬併吞四大國，我！我！我！都是我！
「在我尋找那些遭人威脅的學者時，你在做什麼？在我四處組織貓先生，幫忙他們重建農園的時候，你又做了什麼？在我像隻老鼠一樣，被人追殺，失去所有老師和朋友，吃著連狗都不肯碰的餿水逃亡的時候，你他媽的又做了什麼？」
每問一句，齊格的拳頭就往胸口敲，把胸膛敲得像面鼓一樣砰砰響，豁盡全力要讓這聲音傳出死寂之地。這個沒用的書蟲小子居然敢否定他？居然？
「你怎麼敢說我不在乎？是我救了你的小命，把你從那除了引來死神之外毫無用處的狗屁研究拖出來時，你怎麼敢說我不在乎？打破日夜疆界的是我、一切的根源都是我！你怎麼敢說我不在乎？」
布魯托看著他，失血過多的蒼白臉色像死人一樣。
不知為何力氣突然間棄他而去。齊格鬆開手，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一旁，背對布魯托頹坐在地。說這些有什麼意義？不管過去他做了什麼，如今他像隻落進陷阱的老鼠，不得不拿出最後但無用的王牌，龜縮在與世隔絕的死國中。眼前百碁塔的建築群錯落在夜空下，形貌各異的石塔發出溫和的白光，和周圍深沉的夜色形成強烈的對比。墨綠色的長草圍繞著塔基生長，擠著要汲取每一絲的光芒。
沒人看得到這裡，魔法扭曲了視野。從邊界外望向內望，只看得到一片混沌的黑。只有熟稔技巧的人，才能解開纏繞在百碁塔邊界外的封鎖，踏進這個位於夜境死國的秘境。
只是很快的，這裡也要消失了。和齊格所有的努力一樣，一切終歸沉寂。
「你剛剛說你打破了什麼？」布魯托微弱的聲音，如果不是在這麼安靜的地方，想聽還真的聽不見。
「我這輩子打破不少東西。」
「不對，你剛說你打破日夜疆界。」布魯托說：「這是真的嗎？」
「萬有。」齊格喃喃說道：「那是個意外。」
「萬有？所以你打破了萬有陣？什麼時候？」
「二十年前。」
「二十年？所以我看到那些洋流還有雨量異常，我和卡薩博士做的那些研究……」
「那是因為萬有陣毀了，所以氣候才變得混亂。」齊格說：「如果我預料的沒錯，還會繼續亂下去，直到世界整理出日夜交替的新規則為止。」
他聽見輕輕一聲碰，轉過頭去果然沒錯，布魯托昏倒在地。齊格本來想過去叫醒他，但想想又決定讓他躺在那裏。也許先安靜一下，對他們雙方都好。齊格繼續他的眺望，感覺那股從胃裡一路向上竄的噁心。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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