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如果有人能寫一份關於粗魯騎士的觀察報告，想必會非常有趣。
進到費家之後，齊格讓費因自己處理媽媽和妹妹，一個人點起燈籠東翻西找。他從空無一物的壁櫥裡翻出兩包潔白的雞肉菇，還有好幾樣布魯托在驛馬站旁的集市看到的香料。聞到胡椒味的時候布魯托暗自佩服，能弄到來自福波愛蘭的香料，真不知道是窮到連下一餐都看不見的費家人厲害，還是擅長搜刮的齊格身手了得。
他的行為讓布魯托想起玻熙養過的寵物鼠，那小東西老是喜歡在嘴裡塞東西，然後躲到角落拔出來偷偷享用。差別在寵物鼠臉上不會有齊格那沾沾自喜的討厭嘴臉。
躺在床上的費麗安有好一陣子都沒有說話，只是一直摸著費因的臉哭。費因低著頭讓她摸，時不時拿袖子擦掉眼淚和鼻涕，以免呼吸困難。
「好心的先生，請你進來好嗎？」終於，費麗安眼淚停了一點，能夠正常說話。「快進來坐，這兒有椅子，我得要好好謝謝你。」
「你沒什麼好謝我的啦！」
抝不過費麗安的熱烈邀情，布魯托紅著臉走進房間，坐到床邊的板凳上。虛弱的她滿臉潮紅，激動到差點一口氣喘不過來。
「真的、真的、非常謝謝你。」她說：「你不知道，兩年前這孩子離開的時候，我還以為我永遠失去他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報答你們。」
「別這麼說，我們只是順路帶他走一趟而已。」布魯托趕忙說：「我們認識的時候，他到處找方法要回鬱離城。正好我和齊格打算到寧國，就答應帶他一起上路了。」
「你們人真是太好了……」
「這只是我們該做的事。」
費麗安又向他道謝了好幾次，眼皮漸漸往下沉。沒說完的細節，布魯托讓費因自己挑選該那些該說，那些又該掃進記憶深處。他退出房間，回起居室去看看齊格在玩什麼花樣。尖銳的回音掠過布魯托耳畔，粗魯的騎士嘴裡哼著歌，鍋碗瓢盆叮叮噹噹亂響。
費因兩個可憐的妹妹坐在餐桌邊，弄不懂眼前到底是什麼狀況。剛才停擺的地熱爐現在飛快運轉溫暖整棟房子，鑄鐵鍋裡裝滿熱騰騰的食物，齊格用小刀削魚乾，嘴裡唸著荒腔走板的日顯歌謠。
「你心情好像很好？」布魯托用母語對他說：「地熱爐開始運作，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你是不是用了波動魔法？」
「我只是一個平凡的旅人——喔！我的甜心，你才是我生命滋味——怎麼會用魔法？」
布魯托才不信他這一套。「你為什麼這麼開心？」
「你還不懂嗎？我已經擺脫掉逃家的小混帳，只要把他們一家餵飽，我們就能上路了——喔！照亮生命的太陽——等我們抵達彬城，我又可以擺脫你。想想看，只要再挨過一趟渡船旅行，我就自由——喔！生命！吾愛！」
這番話倒是解釋了很多事。布魯托很快就會被送到安全的地方，在彬城他可以靠幫人記帳過日子，然後把媽媽和希絲緹雅也接來夜境。這可是他夢寐以求的生活呢！
布魯托難過地看著齊格把濃湯端上桌，用不成套的碗盤分好所有人的份。他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食慾，費因平安回家之後，布魯托該繼續準備下一步。阿波菲普不知道放棄搜索了沒有？布魯托得想個辦法，確保來抓他的人會是赫蘇馬軍團長本人，而不是他手下的士兵。他的計畫是針對阿波菲普，其他人只會壞事。
「你在想什麼？」
「沒有。」
他們都知道這是謊話，不過齊格毫不在乎。想必在他心裡，現在正計畫著要怎麼慶祝恢復單身的日子。
「我來到尼頓海同的妓院！」
暴風女王保佑兩個女孩連一點咒闍利話也聽不懂。
正當布魯托對著神祇祈禱時，費家的門打開放進一點冷風又闔上，一個疲憊的男人走進房子裡。
「麗安，家裡好熱，你怎麼——」
齊格的歌聲和男人的絮語同時停下，兩人看著彼此，像兩頭對峙的公貓。
「你是誰？」
「齊格。」
「你一定就是費以理先生。」布魯托走進兩人之間。「你好，我的名字是布魯托，伊西翁之子。」
「你又是誰？」費以理肩膀拱了起來。「你們是怎麼進來——依安、依麗，快過來我這裡！」
兩個女孩沒有遲疑太久。
「我們沒有惡意。」布魯托說：「我們只是送費因回來而已。」
「費因？」滿臉煤灰的費以理茫然不知所措。「你們怎麼知道我有個兒子叫費因？」
「我們認識他。」
「爸爸？」
他們不約而同往聲音的來源望去。費因走出房間，縮著下巴不敢看他父親。
「費因？」費以理向下蹲低，想看清楚兒子的臉。「真的是費因嗎？」
「爸爸……」
費因抬起頭，這時候說再多，還不如一滴眼淚。費以理張開手臂迎接兒子，父子倆抱在一起哭成一團。布魯托用袖口擦擦鼻子，今天真是感性的一天。希絲緹雅總說久別重逢的父子，才是最催淚的戲碼，說得果然沒錯。這靜謐的一刻屬於他們，什麼形容都是多餘的。
「如果你們不介意的話，湯要涼了，我自己先開動囉？」
也只有沒血沒淚的粗魯騎士說得出這種鬼話。
※
有費因幫忙說話，費以理才放心接受家裡無端多了兩個陌生客人。他要費因先招待客人，自己一個人走出家門。費因和妹妹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眼淚在眼睛裡轉呀轉。尷尬的布魯托只知道站在旁邊，什麼忙都幫不上。齊格讓他們自個兒難過，放寬心坐上餐桌，享用自己煮的濃湯。
費以理沒多久就回來了，身上多帶一包醜醜的蠔菇乾。他紅著臉把乾燥的食物分給兒女和客人，齊格大方接受，布魯托忙不迭地道謝，頭都快點到地板上了。費麗安走出房間和他們一起享用晚餐，憔悴的臉上因為突如而來的驚喜，不時紅一陣白一陣。看她這副樣子，齊格覺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勸一個快死的人別做這做那一點意義也沒有。
用過晚餐之後，布魯托自告奮勇要陪兩個女孩玩耍，好讓虛弱的費麗安能早點上床休息。沒過多久，兩個女孩也回房間呼呼大睡。費以理翻出倉庫裡的舊床墊，幫兩個客人和兒子鋪床。
「抱歉，我們這裡沒有好房間能招待你們。」
「反正我們明天第一哨就得上路了。」齊格聳聳肩。他不懂布魯托在那裡擠眉弄眼是什麼意思，這個小子真是愈來愈奇怪。反正事情就這麼定下來，他們明天離開，剩下的事費家人得自求多福。
回到家讓費因的警戒心鬆懈下來，第六哨的鐘一響就開始揉眼睛。布魯托也跟著打起哈欠，哥倆好結伴窩到起居室的角落，挨著地熱爐裹著大衣打盹。所有人都去睡了，齊格沒別的事好做，拿了燈蕈摸出廚房後門，走進費家的溫室。
果然，和費因形容的一樣，這裡的東西全死透了。
用不上什麼細心觀察，光聞味道就能知道很多事。生機昂然的夜境溫室應該有一股淡淡的腐土味。這種腐土味很特別，剛聞在鼻子裡嗆得難受，但是只要再多聞幾下，辛辣的味道會淡去，變成宜人的氣息。這兒沒有那股味道，齊格只聞到乾燥的蟲糞，這是孤注一擲的養蕈人模仿日顯農夫的自殺肥料。確實蟲糞能刺激蕈傘冒出頭，但是裏頭的毒素也會毀掉菌絲的根，急著取得成效只會掐死原先還有一線希望的土壤。
只有最愚蠢，或是最絕望的養蕈人會用上這一招。齊格舉高手，讓手上的光液照亮更多盆子。除非奇蹟出現，否則在這座溫室裡每一個陶盆，都不可能再長出任何一朵蕈傘。
「你不像日顯人。」
齊格回過頭，費以理提著燈籠站在溫室門口。
「怎麼說？」齊格問。
「日顯人不敢把光液塗在手上，他們認為燈蕈有毒。」
「少見多怪。」齊格聳聳肩。
「你也不像夜境人皮膚那麼白。」費以理說：「你是貓先生嗎？」
齊格迅速衡量了一下狀況。「不是。」
「不是就好。這兩年來他們到處都是，壞了我們不少生計。」
齊格不予置評。費以理走進溫室，把燈籠掛到牆上。
「你也知道怎麼養蕈嗎？」
「我在鬱光城當過養蕈工。」齊格說：「你知道那種老派做法，大溫室大苗圃，把一堆人擠在一起。」
「怎麼離開了？」
「薪水不好。」齊格說：「或者說沒人付我薪水。」
「我這裡不這麼做，我只種足以養家和奉獻的量。先前生意最好的時候，我也請過一個工人。他離開後決定去做生意，聽說混得還不錯。商行的人現在讓他負責一個分隊，負責鬱光城到彬城這條路線。」
「埃羅？」
「沒那麼高級，是俄庫帕特。」
依然是赫蘇馬。真不知道為什麼，齊格一點也不意外。
「你在哪個礦坑？」他問。
「南鬱離第二礦區。」費以理彎腰把空陶盆搬開，一個疊一個放到角落。「我一直想整理這些東西，不知道為什麼老是沒時間。你知道，礦坑輪班什麼的，忙到我暈頭轉向。」
「我也當過礦工。」齊格點點頭。「我知道輪班是怎麼回事。」
「你也當過礦工？」費以理抬起頭看他。「你做過的事真多。」
「捆工、漁工、洗碗工，只要能生活我都會去試一試。」
「我好像見過你？」
「也許我們有幸待過同一個礦坑？」
「不可能。」費以理搖搖頭。「我在坑裡待不到一年，說起來還算新手。」
「怎麼突然想到鑽進去當礦工？」
費以理直起腰，齊格看得出來礦工辛苦的生活已經開始對他的肩膀產生影響，在淡綠色的光圈裡，肩膀上隱約突出兩個肉球。
「我們不得不送走費因，然後麗安的病加重，又失去兩個女孩……」費以理深吸一口氣。「這差點殺了麗安，她一直以為她會是最快走的，誰知道……」
「發生什麼事？」
「乳皮癬。」
齊格知道這種病，大人沾上頂多掉兩天皮屑，但如果是孩子就糟了。
「我們得要生活。」費以理說。
「我們都是，兄弟。」齊格說。
「你知道聖白殿說什麼嗎？他們說不能給我們祝福，那些我們賴以維生的聖水都沒了。我知道就算我們拿到手也未必有用，但是這麼多年的奉獻，你以為至少會有那麼一點回饋。在這個什麼都靠不住的時候，至少這是他們能做的。」
齊格沒有說話，這時候說什麼似乎都不對。用不著遍照大地的陽光，也能把費以理的挫折看得一清二楚。不知不覺間他又駝背了，雙手握拳擺在大腿旁。
「我很謝謝你們把費因送回來。當初把他送走，像挖了我們一塊肉一樣難受。」他說：「我們從來沒有教他偷東西，我不知道他是去那裡學來的。這兩年他也學到教訓，相信他這次回來之後會知道好好幫忙家裡，當個好孩子。」
「他是該這麼做。」
「那些人呢？我是說他的——雇主，我的意思是他們不會再纏著他了嗎？」
「發生了一點小意外，技術上來說費因已經死了。」齊格聳聳肩。「如果你們收到慰問金的話，記得別退回去。」
費以理苦笑。「不錯的建議，我會讓女孩們多注意一下。」
「你以前種的是雞肉菇嗎？」齊格問。
「雞肉菇、蠔菇，都不是稀有的東西。」
「我覺得你的土夠乾，如果改種膠蕈應該能種出點名堂。」
「膠蕈？」費以理眨眨眼。
「蕈種不好找，不過我想花點心思應該還是拿得到。比起其他蕈類，膠蕈應該能夠活得長久一點。我聽說它們比較不怕陽光，環境異動影響也比較小。」
「你怎麼知道？」費以理問。
「當工人總是能聽到一些謠言，夜境的、日顯的，謠言到處都是。有人還說現在第六哨用不著躲，大方走在街上也不怕凍死。」
「我有一次就這麼做。下哨太晚，等到第六哨才走回家。」費以理說：「我原本以為我的人生會在那一天結束，結果平安到家，還出了一身汗。」
「夜境真的變了。」
「我還看到一片紅光把星星都吞掉了。」費以理打了個冷顫。「來自東北方的紅光，雖然那是一個星光特別黯淡的無星天，我又特別累，可是我沒看錯。那道紅光……」
齊格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往好處想，如果那道紅光這時候出現，我就能把你的臉看清楚。」費以理試著說笑話，不過效果不佳。「我真的沒看過你嗎？」
「我到處來來去去，要看我的臉很難也很簡單。」齊格說：「但是你未必記得起來。」
「原來如此。」
「你的男孩回家了，想辦法一家人好好過日子。如果你想不出來，就叫他一起想，叫女孩子們一起想，就是病重躺在床上的，也該用力好好想一想。我這句話可能直了一點，但是說實話，一個病人躺在床上沒什麼好做，胡思亂想正適合。」
「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你們還有一家人，就算吃土也要活下去。」
「我們會活下去，不管得要做什麼才行。」費以理拳頭向上舉，有一瞬間看起來似乎想向齊格揮拳。如果是的話也是齊格活該，他不該向被逼到絕境的男人挑釁。
「抱歉今天晚上沒有什麼東西能招待你們。」費以理說：「你和那個日顯男孩，真的很謝謝你們。」
「就當這是女神注定的緣分，也許你的祈禱祂的確聽見了。」
「我想確實如此。」
對話到這裡差不多也該結束，費以理伸手去拿燈籠，細鍊條不知怎麼和掛勾纏成一團。他連扯了兩次還是拿不下來，氣急敗壞地死命猛扯，鍊條咖鏘作響鬧得人心神不寧。看不過去的齊格伸手想幫忙，結果打翻鐵燈籠的燈座，光蕈和光液撒了他滿身。
齊格往後退，困窘的費以理滿手光液。
「你的頭髮……」
「我和美髮沙龍分開很久，這一次總算有藉口去了。」齊格說。
「我真的很希望事情不是這個樣子。」費以理說：「如果是過去，我們能好好招待你——」
「如果是過去，你連看到我都不必。」
費以理愣了一下。「你說得有道理。」
「儘管去休息，不用在意我，我們明天就會離開。如果可以的話幫個忙，說你從來沒看過我們。」
費以理點點頭，留下燈籠回到主屋去。齊格看著費家男主人的背影，再一次堅定地告訴自己錯不在他。這世界終究會沉寂破敗，不管齊格做過什麼都只是沒有意義的過程，結果無法改變。說服自己相信一件事怎麼這麼難？
用不著再把手舉高，齊格頂著愚蠢的光圈在溫室裡信步閒晃。好些傻瓜身上沾到光液之後，總是會急著用東西去擦，殊不知這麼做只會把光液沾得到處都是。最好的做法是等它自然乾燥，在那之前放輕鬆當隻人形螢火蟲。
今天是無星天，從玻璃窗看出去星空黯淡。在過去的日子，沒有六王子輪值的無星天根本不會有人敢走上大街。刺骨的寒風會讓血液凍結，無頭騎士在街道上巡邏，帶著霧渺山的魔鷹捕食落單的旅人。現在氣候變溫暖，不知道為什麼嚇人的鬼故事也跟著不見，輪班的礦工不管哪一哨都縮著頭走上街，迎風走向礦坑。
齊格猜想寒冷和黑暗或許能刺激人的想像力，幫忙編織出奇妙的傳說。
看完最後一個盆子，費以理的絕望變得更加具體，這裡什麼都沒有了。齊格聽布魯托的建議把人送回來，做了該做的事，剩下的得靠費家人自己努力。該叫上布魯托，動身離開的時間到了。
「我希望你叫醒我有非常嚴肅的理由。」布魯托揉著眼睛，羊毛捲髮上頂著一坨可笑的綠光圈走進溫室裡。齊格看著他，果不其然一個踉蹌撞上懸掛在門邊的鐵燈籠。脾氣正壞的布魯托揮開燈籠，這次鍊條倒是很合作，倏地從掛勾上滑下來。
乓噹！
看這傻瓜手忙腳亂倒是挺好玩的。布魯托好不容易才抓穩鐵燈籠，縮著肩膀掛回牆上。
「希望你沒吵醒任何人。」齊格說。
「如果不是你大半夜把我叫到這裡，我根本不會弄翻燈籠。」布魯托沒好氣地說。
「這裡是夜境，隨時隨地都是大半夜。」齊格說：「而且你少往臉上貼金，發春夢睡不著，不要牽扯到我頭上。」
「不是你叫我過來的嗎？」布魯托皺起眉頭問。
「你從哪裡夢到我叫你過來呀？」
「那為什麼費先生說你叫我過來？」
「我為什麼要叫——」
齊格收住話尾，不祥的預感掠過他的心頭。
「你說什麼？」
「他來了。」齊格往窗外望去，街道上交錯移動的人影突然有了不一樣的解釋。
布魯托瞪大雙眼，一瞬間清醒。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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