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老人帶來了聖誕禮物。
伴著火光,從天而降。
與聖誕夜裡的滿城細雪相比,像極了逃離天空的流星,亮著攝人光芒墜地。
我拉了父親和母親的手,「是聖誕老公公!」依稀記得我是這樣喊的。
刺眼的白光一閃而過,霎那間時間彷彿靜止了,隨後就是轟鳴與尖叫,乘著駭人熱浪席捲過來。
自此。
※ ※ ※
我喜歡照鏡子,或許是有點自戀,但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做出各式各樣的表情與姿勢,總覺得十分有趣。
尤其做起鬼臉時,從脖子延伸到眉尾的鮮紅皮膚,會皺的跟七旬老人似的,拉扯擠壓肌膚帶起的些微敏感,讓我百玩不膩。而我的身體歷經了千錘百鍊,恰到好處的肌肉像一頭蓄勢待發的猛獸,蘊藏著深不可測的爆發力,配上我遍佈全身的、宛如少數非洲民族疤痕紋身一般的泡泡,就如同久經沙場的戰士一樣,驕傲且勇敢。
就如同戰士一樣。
我常做奇怪的表情與動作逗自己發笑。當然,是指獨處的時候。畢竟我還不想被當成怪人,要是我擺出健美先生的姿勢邊對人做鬼臉,肯定會被側目相待的吧。
不過我還是挺有自己與眾不同的自知之明,斗大的紅色疤痕曬在外頭,每每與人相錯而過都會引起注目。驚訝、同情、畏懼、傷心、好奇……傾注在我身上的目光各有所異,我知道他們是下意識之舉,也不甚在意,畢竟這傷痕十分罕見。
人對於非同類是會特殊對待的,這點我可以理解,無心之過罷了,我也能大度體諒。
啊,不過雖然我不畏懼目光,但我很怕陽光……抱歉開了個爛透了的冷笑話。準確來說是不耐熱,過度接觸到陽光會讓我的皮膚發癢,所以我總是一年四季都穿著連帽的白色外套,也許這才是我引人注目的原因也不一定。
連帽外套遮蔽了陽光,讓我的皮膚沒那麼容易遭罪,但同時也有了壞處。天氣太熱時,渾身上下像悶在烤爐似的,那種燥熱感會使我非常煩躁,非、常、的。
熱久了就會變得易怒,這種躁動的情緒大家多少也會有吧,所以能避免出門我會應當避免,畢竟沒人想主動找罪受。
唯一能接受的熱,就只有運動時由體內迫出熱汗。
訓練過程中,我總是幻想自己就是個戰士,堅忍不拔的進行各種鍛鍊,刻苦耐勞的把任何不順心轉換為一身精力釋放,爾後的酸痛感也讓我有股通體舒暢的輕鬆,彷彿使人不快的燥熱都從體內解放一樣。
日積月累,我的身材當然也被打造的結實精壯……並非想炫耀自己身材有多好。呃,說不定有那麼一點點,但我的重點是熱之於我的關係。
這副身體的諸多限制,也導致了我在求職路上的艱辛程度,碰壁的次數十隻手都數不出來(不好意思有些誇張了),數著數著,覺得有些打擊信心,也就沒再去算了。
所幸最終被我找到了個文書職位,老闆同意我不需要經常通勤打卡,體諒我的各種不便,以郵寄的方式交代工作,薪資的給付也全透過銀行,甚至在我剛進公司時,還借錢讓我買打字機!他實在是我不可多得的貴人。
無風無雨的一待就是幾十年,沒闖下什麼大禍,也沒幹過什麼大事,和當初進公司時一樣是個小職員,有地方溫飽也存了些閒錢,對於這份工作,我是萬分珍惜。
就是生活有些乏味這點稍微可惜,用老舊的打字機寫寫自娛的詩、做做得盡快處理的工作、看看每天送來的晨報、練練身體、讀讀書,一天就度過了。
說來我相當討厭睡眠,也很難入眠。我認為睡覺只是在浪費時間,而且偶發的噩夢總會嚇出我一身冷汗,雖然無法回憶起夢境內容,但驚醒後便又是久久無法睡去。所以我會盡可能的塞滿活動時間,讓難以入眠的我因勞累而趕緊熟睡。
一覺醒來,又是個美麗的早晨。
最近起了買臺電腦的念頭,畢竟那臺打字機已經有些歲月了,壞了修修了壞重複好幾次,總覺得是時候讓它享受退休生活了,聽說現在電腦也便宜許多,打字又方便,就有點笨重是缺點,但人果然還是要有點「高科技產品」,這樣才時髦吧。
稍做梳洗後,我出門領回郵箱裡的信函,其實也沒什麼人會與我通信,頂多就是五花八門的傳單。
最厚重的這個是工作吧!進門後我將牛皮紙袋裝著的信封丟在桌上。另一疊粗糙的新聞紙組成的想必就是晨報了。
看看報紙,吃個早餐,隨後就開始工作吧。
這麼想著,我翻開了報紙。
斗大的標題闖入我的視野。
戰後四十年紀念。
配著破敗頹喪的廢墟照片。
照片裡的廢墟異常真實,我甚至能看見裡頭的孩子,仰望天空的樣子。
那瞬間,似乎聽見聖誕老人穿過雲層的破空聲。
我下意識的想眨眼,卻在眼皮相交的瞬間,沒了力氣再將它打開,一陣暈眩感也跟著接踵而來。
意識短暫的空白後,我這才回過神。
耳邊有股轟鳴聲,轟隆隆的十分吵耳。眼皮一抬,方才發現家裡已經一片狼藉,雙手不知為何緊緊握起,兩拳不斷的顫抖著,指節也滲出了鮮血,而身周留下了遍地的報紙殘骸。
烈火似的記憶延燒上我的身體。
無法擺脫,看著它一點一點吞噬我,我的臉孔越發扭曲。
很燙,但是很冷。
我顫巍巍的抱住自己,「沒事的,你可是戰士。」不斷不斷的說著。
卻是良久,良久,良久,才恢復鎮定。
劇烈鼓動的心臟尚未平息,冷汗已經打溼了我的衣襟。我喘著粗氣,有些虛弱得拄著膝,這才注意到雜亂不堪的房間裡,角落有臺飽受風霜的打字機已經微微變形,幾個鍵支離破碎的散落一地,淒涼的倒臥在那裡。
「……這下真的必須買個電腦了。」值得慶幸的,打上工作內容的紙張並沒有被我扯成碎片。
又到了這個時候了啊。我深深深的吸了口氣,12月接近尾聲,我總會變得有些暴躁,可能是對於舊的一年又過去的悲傷或愁苦吧,暗稠的負面情緒會淹沒我,使我難以呼吸,不過沒問題的……沒有問題,我已經做好準備了。
撿起被我扯掉的話筒,手指勾了上去,順著轉盤撥了幾個號碼。
嘟……嘟……喀。
「喂,老闆。」
「啊啊,我知道,要請假吧。」
「……是的。」
「沒關係的,工作我們忙得來。」
「……謝謝老闆。」
喀嚓。
話筒扣上掛槽,敲擊出的那聲無情脆響,宛如無形的分隔線。隔開了社會,將寂靜歸到我這頭,那股無聲又開始不斷伸長觸手,鋪天蓋地的,盤根錯節的,幾乎將我拖入深淵。
我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向櫥櫃。
至少布料磨擦的聲音還能給我救贖。我心裡是這麼想的。
打開方形的櫃門,我拿走數天份的乾糧和水,也帶了一些空寶特瓶和一把鑰匙。
這次來得有些突然,不過沒問題的。
我感覺到身子越發寒冷,由內而外的,而我能做的只是曲起身,一步一步地繼續往鎖得嚴實的地下室走去。
樓梯的底端,我在牆面上貼了面鏡子。鏡子裡的自己遍佈傷痕,我們倆互相盯著,耳中總有股轟鳴聲,夾雜著尖叫,非常刺耳。
鏡子裡的那人似乎比我更年幼,傷痕似乎比自己更紅。
沒事的……這是爸媽給我的禮物。
這是我的,英勇的疤痕紋身。鏡子裡的那人勾起比鬼臉還難看的微笑。
逐漸肆無忌憚的記憶讓我的精神如風中殘燭。不斷哆嗦的手,讓我又花了點時間才插入鑰匙,打開門。
密封已久的門引起了飛塵,我忍不住乾咳,也忍不住乾嘔。摸了些黑才在牆邊找到開關。
啪嚓一聲,接觸不良的燈絲閃爍了幾下,而那個燈光又讓顫抖更加劇烈。
我用力的摳著越發滾燙的疤痕,痛覺讓我不那麼痛苦,直到傷口滲出鮮血,就換下一個。
舉步艱難的走了進去,帶上了有些年代的舊門。
任憑食物、水、空寶特瓶掉落一地,我在角落蜷曲起身體,靜靜地摸過一個又一個傷疤,回憶如浪潮,一陣一陣沖刷我卑微的心靈。
那天夜裡,漫城細雪。
不打緊,這是會守護我的戰紋。
那天過後,時間不再流動。
沒事的、沒關係、不要緊的。
因為那天聖誕夜,聖誕老人帶來了聖誕禮物。
因為我可是,英勇的戰士。
寫在後面:
樂觀的戰士!
試著用隱晦的意象去說主角的心理狀態。
尤其是那通電話。
可能其實也沒很隱諱啦。
不過有傳達吧!……有、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