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我說:
彌秧深吸口氣,難以平息內心的驚訝。
這一定很痛。
撕裂魔法核心等同撕裂自己的生命,突然有太多的疑問擠滿腦袋,彌秧不得不先放下日記整頓好思緒,深覺布登崁丁爾的付出遠比想像中沉重。
她回過頭,看著曾經是日記其一的主角問:「你整本看完了嗎?」
「就一堆廢話跟沒意義的蠢事!我才想問妳是看什麼看那麼入迷?他的日記有這麼精采嗎?」凱特說完鍋子炸出一股難聞的氣味,他嘖嘖不悅地將火熄滅,又再次抱著鍋子往浴室走。
看來,凱特無法翻閱這些內容。彌秧沉思著——也是,如果他知道布登崁丁爾寫了這些,肯定二話不說直接把日記燒了……隨著彌秧心中所想,重新翻開的頁數是非常前面提起死亡的那段,也是末頁。
但是當她的手指在撥動幾下,又有新的頁數出現。
這種針對誰看不見的咒語是小學徒吵架時最喜歡用的,看來偉大的白巫師也喜歡這個咒語,實用性非常高。
整頓好心情,她看日記幾乎到茶不思飯不想的地步,只顧著解開暗號一直寫寫寫,凱特也沉浸在製作救命之藥的過程,兩個忘記飲食的黑巫師被白鳥啄醒才不甘願的浪費時間飲食——雖然真相是白鳥只啄彌秧,彌秧才想到自己還沒吃飯,就邊吃邊寫些廢話信用蜈蚣傳回去,當她伸懶腰上樓時才良心想起自己老師還沒吃,便打斷他集中精神。
所幸布登崁丁爾後面的日記還有寫,雖然消失了一段時間,彌秧猜他在養傷,分裂魔法核心不是說到就能做到的事情,要非常精準、穩定的操作,才有辦法成功。
在布登崁丁爾沒有成功之前,這種事情不是被當成笑話就是神話。
『雖然說了很多次沒關係,猊耶還是很在意的樣子。她變得比以前乖,甚至也很聽話,我說一是一不像從前還會自己接二三四……我很確定在分裂魔法核心時,意識與靈魂有先完美地挪到另外半顆上,所以猊耶的想法是不可能受到我操控,看來她真的非常介意我現在只有一半魔力的事情,雖然不會造成影響,只是壓制封印上得更出力而已。』
彌秧頓時想到,那時候颯兒朵應該還沒有接力壓制七宗罪的封印,所以從這開始出現問題吧?
由於自己的存在,彌秧頓時頭皮疙瘩。
其實從日記裡看來,布登崁丁爾不是很有時間的人,所以教育學生與關心弟弟已經是最大的額外心力,他沒有時間也沒興趣去理其他人,除了那些有必要維持的關係——這些都只是廢話,身為支柱的他把自己的力量削半給學生,會怎樣?
這樣值得嗎?
彌秧彷彿能聽見颯兒朵穿越時空的疑問,而她也想問,這樣值得嗎?
為什麼颯兒朵突然強大?甚至能成為傳奇?成為至高無上的白巫師首領?力量是一點一滴累積上來,即使颯兒朵有先天優勢外加後天的大量補給與搓揉,要超越傳奇還是不可能,除非有傳奇的一半。
傳奇的殞落誕生新傳奇。
就像代代相傳的心思,透過魔力交棒。布登崁丁爾也看出自己已經不行再強撐,因此開始教導颯兒朵七宗罪方面的事情,她雖然疑惑但是很聽話、不再亂跑也不再跟凱特鬼混,當颯兒朵學成時,布登崁丁爾送給她一個禮物。
『我騙了她,不過猊耶已經是獨當一面的白巫師,即使死亡可怕,白巫師也有能力驅除,希望如此……至少連續使用兩次的我還活著不是嗎?當我要求猊耶接下任務封印七宗罪時,她的表情與反應沒有直接拿彼特悶死我算客氣了,猊耶久違地用離家出走表示抗議,留下彼特陪我。』
彌秧覺得颯兒朵是跑去找凱特,這時候她最親密、唯一能說上放心的只有這對兄弟吧。
『令人意外,猊耶很快回來了,好像出去散心而已。她答應了,要求給她時間作準備,我答應了,反正我還沒有虛弱到一定得現在交接。那時我想起色慾對非處子的影響非常大,所以我問她是不是處女?猊耶說是,我鬆口氣之下脫口一句「我以為妳跟凱特……」結果話還沒說完,她整張臉漲紅揍我一拳,啊,年輕真好。鼻樑被她打斷了。』
啊,她差點將偉大白巫師的遺物撕毀。
彌秧深呼吸再吐氣……沒關係!反正最後還是她得到颯兒朵!
他媽的吃醋跟佔有慾走開啦!
彌秧討厭這種感覺,又悶又憋像是被硬塞不喜歡的東西,因此另外寫了一封信用蜈蚣傳遞給颯兒朵,不過在蜈蚣要爬走時她自己伸手抓住,銷毀。
拍拍腦袋要自己清醒點,彌秧把注意力重新拉到日記上。
從這裡開始的時間,與自己認知的世界慢慢吻合——布登崁丁爾開始退下歷史舞臺,颯兒朵則是走上去,接替自己的老師成為白巫師之首,在外頭闖蕩的時間越來越久、名聲越來越響亮。
由於布登崁丁爾已經降下咒語,人們提起他時開始出現混淆的記憶,時常有人疑惑「布登崁丁爾?」或者「啊,他不是那個——」以及「有布登崁丁爾這個白巫師嗎?」的各種反應。
認知的歷史被特意模糊,隨著颯兒朵活躍於世界各地,漸漸的……漸漸的……曾經屬於布登崁丁爾的傳說扣到颯兒朵頭上。布登崁丁爾為此高興,尤其在聽聞精靈王也被洗去記憶,將那把本來要給予他的永夜長槍轉交給颯兒朵時,更有被學生超越的感動。
可是颯兒朵卻高興不起來,貌似仍不贊同他抹煞自己的存在。
『其實我早該料到猊耶出去闖,絕對會有人希望她收學生,這是一件好事,讓魔法傳承下去是美德,可是猊耶卻把那些學生都丟給我負責……真是的,說什麼老人不要自己悶在塔裡,她自己年紀也不小好嗎?老人才不該在外四處冒險吧?』
彌秧噗哧笑出來,根本不是布登崁丁爾招收學生,而是颯兒朵嫌麻煩把人都丟給他。
那些安逸的日子,彌秧看得很快樂,可是她知道還是有結束的一天,因為布登崁丁爾的封印持續減弱,無法完全抵銷的封印讓七宗罪污染上來,純白的巫師之心有了異變,時不時布登崁丁爾會問自己,為什麼要隱姓埋名?
如果不是他將自己的魔法核心剖半給颯兒朵,那她現在不可能有這些成就,也不可能得到這些光榮——內心的另一半卻明白,自己給予颯兒朵魔法核心是因為要幫助她消滅父親的意識,他不後悔甚至感到高興,能拯救學生被監禁的靈魂。
彌秧看著那些文字,感覺布登崁丁爾快要發瘋了。
他忌妒卻要求自己放下,他憤怒卻要求自己寬容,將所有負面情緒轉化成正面的,布登崁丁爾把惡意往心裡吞,認真教導颯兒朵帶過來的學生,直到某一天,他面臨第一次崩潰。
『猊耶如同往常,在我將學生送去其它地方後又找來新學生,她明知道我很忙,可是我卻無法真心對她生氣。』
一開始很正常,又是些生活瑣事讓彌秧忍不住想快轉到有提颯兒朵的地方,還好她沒有快速翻閱,雖然要翻也難,彌秧感覺到指下這頁的情緒異常強烈不穩,就連字跡都有些鋒利。
『我不想教他。』
她意外得知布登崁丁爾的家世背景。
布登崁丁爾的母親原為某國的皇家御用大法師,結果陰陽差錯與國王相愛偷偷生下布登崁丁爾跟凱特,最後被皇后識破,大法師帶著他們逃亡,中了皇后的暗算死去。
凱特在布登崁丁爾的捨命幫助下脫逃,自己則被抓回去。
皇后冷血卻很會識人,看出布登崁丁爾有魔法上的天賦饒了一命,卻日夜洗腦他的血緣不純、是個罪孽深重的不祥之子、是比擬宗罪的噁心存在,卻又讓他穿得好、吃得暖,在有幫助時說是好孩子,一邊給糖又給鞭子,將偉大的白巫師圈養。
就像大象,彌秧記得導師曾經說這種動物是唯一能與鐵甲犀牛抗衡的他國坐騎,牠力大無窮能一腳踩死魔獸,又能用自己長長的鼻子將樹連根拔起當成棍棒揮舞攻擊,如此恐怖的動物能被馴服,是因為人類趁牠們小時候沒有力量時馴化了,令小象記住那些皮肉痛,長大就不敢反抗。
對王族而言,這貌似日常。沒有人會憐憫,也無人會出手幫忙。
如果是凱特,肯定一有力量就將他們全殺了,問題是布登崁丁爾不是凱特,他太溫柔。
長大的布登崁丁爾與年老的皇后定下靈魂契約,答應她用性命守住王子的王位,在血腥的王位爭奪戰裡,有布登崁丁爾站邊等同必贏。
王子的暴行與善良的魔法師,這反差故事吸引了凱特的注意,順利找回自己哥哥,也摸走王庫裡的神之祕寶——據說是創世神親自給予的聖物,因為有它這國家才能屹立不搖。
凱特將神之祕寶煉製成神器與兔子彼特合成一體,然後將它塞給布登崁丁爾,除掉王子以外的所有外人。布登崁丁爾初次見到凱特的殘暴時瞠目結舌,但是凱特沒有讓他傻眼太久,說明兔子被改造什麼後一把抽出王子的整條脊椎,布登崁丁爾因為靈魂契約死去,兔子彼特發揮效果將他復活。
這是彌秧在一堆混亂文字中整理出來的重點,她需要喘口氣。
布登崁丁爾的情緒太強烈了。
凱特因為埋怨布登崁丁爾這些年完全不去找他,所以故意拿他當第一次的實驗品……謊言?真言?彌秧記得前面說過第一次死亡是因為咒語出了小差錯,可是這樣看來是因為布登崁丁爾被凱特當作實驗品才死。
會不會日記前面在防止別人偷看才這樣寫?還是為了混淆他人?
彌秧無法明白。
總之,造成布登崁丁爾回憶的元兇身上有該王族的血緣——十之八九不知道是哪位國王還是王子的私生子之後代,那學生讓布登崁丁爾想起當年的痛苦,幾乎喘不過氣。
他一直想起被皇后汙辱的時光,在加上七宗罪的影響,他難以脫身負面情緒。
羞恥,彌秧記得颯兒朵說,布登崁丁爾想消失是因為羞恥。
是血緣上的羞恥?還真是那件事情的羞恥?彌秧覺得好混亂,那年代所有的事情,如同提起布登崁丁爾之名者會突然有的混亂一樣。
『她不要再塞學生給我了!』
這是布登崁丁爾難得的生氣反應,也確實傳達給颯兒朵,所以一向衝康自己老師的颯兒朵也不再帶學生,彌秧覺得他們應該有更大的爭執,即使日記裡沒有提到。
布登崁丁爾笑著寫,咒語很成功。除了關係者,就連最初來他這裡上課的學生都忘記他了,每個人都只知道颯猊恩巫師之名,他為自己的成就說著太好了。
這樣就沒有人記得他,也沒人記得他過去幫忙王子助紂為虐的歷史,更是沒有人記得布登崁丁爾曾經存在,所有人都只記得他曾經的學生,颯猊恩、颯兒朵,在秋天命名的猊耶之名,恩瑞迪姆耶的血腥歷史。
彌秧很確定他們一定有吵架,還吵很兇。
不然依照布登崁丁爾很愛提起颯兒朵的個性,已經翻了十多頁都沒有提,就知道他們關係鬧僵了一年、兩年、五年……甚至十多年不再交談。彌秧懷疑是自己漏掉,可是她一直沒看見代表颯兒朵的暗號再次出現。
布登崁丁爾就像夕陽,刺眼的陽光落幕於黑夜,這時候的他已經不像以往燦爛,甚至變為深沉的藍,憂鬱與黑夜纏繞自己,一點一丁的吸走他身上所剩陽光,彌秧看得很難受,令她想起墜落於深淵時,那種被死寂、痛苦包容的黏稠感,是刺骨的痛。
當她再次看到布登崁丁爾提起人名,才想起這是日記不是藥劑調配小手冊,布登崁丁爾後面不再提及生活瑣事,只用來記載藥草的效果等等,彌秧翻譯出人名後,嘆口氣。
果然是她的母親,秋娜禾。
剩下的她不敢詳讀,但是大致上知道了。
母親吸引了布登崁丁爾,再次點燃他內心的光,兩人相處很融洽,秋娜禾卻只將他當成尊敬的導師,這令原先以為生命有光的白巫師徹底崩潰,幹出有史以來最大的勇氣與骯髒之事。
『我討厭這種感覺,它使我困擾,它在提醒我這失去會有多痛。我知道妳只是跟那些學生一樣,學成後離開,就只是這樣而已,可是我仍希望妳能夠繼續走下去,跟在我身邊不要離去。我無法失去妳。』
『魔法師不需要感情,只需要理性。她卻陷入愛情裡,她說愛他,魔法師不可能知道愛情是什麼,這東西是不被需要的。就像我,我不需要愛情,就像小凱特,他不需要愛情,就像猊耶,猊耶也不需要愛情,還有大書館的法師群與貴族王族簽約的魔法師,他們不需要愛情還不是好好活著?除了有必要孵育後代,愛情不需要存在於魔法師的認知裡,該剔除,什麼叫「沒有他我活不下去?」這只是藉口,妳可以活下去,甚至能活得更好。』
『留在我身邊,為什麼妳要為了認識不到半年的人跟我撕破臉?』
『是不是因為我骯髒?是不是因為我身上流的血妳不喜歡?為什麼我比不過他?這世界沒有一見鍾情,那人肯定是用什麼方法魅惑妳,為什麼妳卻不信?說是我錯了?說是我被情緒遮蔽雙眼,說我是妳最敬愛的導師才將這消息告知我,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妳是不是將要離我而去?為什麼?為什麼你們都要離我而去?小凱特不願留在我身邊,猊耶也不願留在我身邊,就連妳也是,你不願意留在我身邊。』
『妳讓我別無選擇。』
「唉……」彌秧嘆氣看去窗外,太陽已經升起。
一開始她對布登崁丁爾非常反感,因為他沾汙了自己的母親,可是從最初看到後半,彌秧是打從心裡可憐布登崁丁爾。
如颯兒朵所說,他過去太壓抑自己,當沒有相對的力量抗衡七宗罪的反撲時,布登崁丁爾選擇忠於自己等同摧毀自我。
『為什麼是她……猊耶一定很失望吧,這樣的敗類居然是她的導師。我們好久沒見了,居然是在這種情況下重逢,為什麼她不乾脆殺死我?為什麼要留一條命?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種事情,一切像大夢初醒般,來不及了。』
『我不願意讓猊耶進來,我不想再見到她。還好咒語之前施下去了,不然一定有更糟糕的事情出來……她愛的男人一定會找我算帳吧?那就,這樣吧,我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情,我意識到自己的感情卻傷害她,我明明知道……這就是愛,我愛她,卻傷了她,我不值得秋娜禾的尊敬,如果艾洛帝亞想殺我報仇沾汙他妻子的罪,我願意,請讓我賠罪。』
『猊耶還是不願離去,明明我不值得尊敬了,她卻說我不該執著這件事情,但是我傷害喜歡的人!要怎麼做才可以得到她的原諒?要怎麼做才可以……』
『我為什麼要做出那種事情?』
『如果當時猊耶還在就好了,她肯定有辦法阻止我放下大錯。』
『我……』
連綿無止境的懺悔,哪怕只是文字卻一筆一劃刻出傷痕,布登崁丁爾陷入自責的泥沼,長達無數的頁數都是在道歉、懺悔,祈求她父母的原諒,卻沒有膽子親自懇求,而是將自己關在深塔中,埋入更黑暗的陰影。
『猊耶知道我不想再參加任何的晚宴,她卻給我邀請函,說「我跟艾洛帝亞說你會來。」當下我就明白了,猊耶希望我親自跟他們道歉,但是我辦不到,我不覺得輕浮的言語可以擱下傷害,所以我跟猊耶說出自己的想法,她不認同的皺眉,卻遲遲沒有拒絕。』
『時間快到了,內心卻比過去還要平靜,讓我想起「暴風雨前的寧靜」這首曲子,可惜現在沒有人會唱了,這首曲在我那年代是黃金曲,每個人朗朗上口、各種改編,但是現在連遊吟詩人都忘記它的存在,我想這段傳說就跟我一樣落幕了吧,是吧?落幕了。』
『猊耶明明年紀不小了,卻像當初我帶她回來時,硬要擠在我旁邊一起睡覺。抱著她我才發現時間已經過這麼久了,當初真該把那座城堡留下來,不然我的房間太小,這張床也太小,猊耶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女人,這樣一擠令我有些尷尬,她靠在我的胸膛上像隻溫順的小貓,我想起以前養過的黑貓,牠吃掉皇后的魚,被毒死了。』
彌秧眼見就要翻到最後一頁,有些依依不捨用手指搓揉,確定再也生不出新頁數才翻開,看著上頭短短的一句。
『我還是無法原諒自己。』
從此,日記停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