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行文版本:《水月》(艾比索,首發於昨日)
書封字體設計:芽豆靈
原題「千百年以後」,因為太直白就改了。不想寫長,故本預計三頁完結,結果……就不用多說了吧?連寫作的時間都比預期超過三倍以上!啊——為什麼就是寫不快呢?
本篇是所有故事中最靠時間軸前端的,也是各方面來說距離「現在」最遠的,日後同系列的作品應該很難在時空上超越它。
文字敘述上經過許多加密——刻意選擇迂迴,以譬喻和象徵代替直白的鋪陳,對讀者來說可能有說明不清或邏輯上的問題,需要多看幾次才會明白個大概。也因此場景建構十分模糊,畢竟這部分不是重點,還請讀者諸君多多包涵。
希望不會有需要我打注釋的那一天。
躂、躂、躂。
「主人在裡面嗎?」
「是的,大人。」
「知道了,請幫我通報。」
「遵命。」
那名侍從先敲敲房門,進去片刻後又退回來,道:「大人請。」
「謝謝,你先退下吧!」
獨自走入幽暗的內室,挑高寬敞的空間是囚禁夜的牢籠。落地窗外的光潑灑在天花板上,再經天花板反射下來,是房裡唯一的光源。
「主人,我回來了。」
她想都不想便逕向深淵拋出小石,等待黑暗反饋的水聲與漣漪。
然後,半晌,輕輕地,浮現了比那些還淺的殘影:「嗯。」
濃得化不開的霧影中,沒有多餘的吐息,一切像是開天闢地前,容不下比渾沌更多的靜寂,而文字和語言尚未誕生。
試探性地往前踏,每次都在下沉,再一步、再沉淪……直到全身都浸入水中,窒息。她在感受到極限時停止,深吸口氣,接著屈起一邊膝蓋,跪開成一朵冰花。
「主人身體好一點了嗎?」
像是水中的泡沫。
「妳回來了,邊境呢?」像是飄零的光,挾著影子舞動。
而她慢了好幾個紀元踉蹌追趕,還沒從水裡長出雙足上岸:「前……有拉斯洛閣下坐鎮,定保邊境無虞。」看啊,多麼幼稚的聲納!
玻璃檻微微顫動,風吹動晶瑩的砂,將光玩弄股掌之間,天頂波光粼粼。霧散,她仰望高聳的神壇,視線穿過時起時落的薄紗,自隙間窺得雲端的景象:銀河流瀉,珠貝含光,蓓蕾淺眠囈語,魚鱗尚未蛻去,像一彎擱淺的月;是他。
「……發生什麼事?」牽引潮汐的存在似乎無法理解浪花的掙扎,泡沫是伸不出海面的手。
而伸不出的手來自海裡的月影,枝椏奮力刺穿水面,托著來自遠方的風的結晶:「稟報主人,都寫在軍機報告裡了。」
憔悴的手像是穿過歲月駛來的方舟,接過她手裡蠟封的報告書。月亮又陷進雲霧裡了。潮水即將退去,露出岸邊聳立的尖石。
錚!
碎裂。
紗帳硬生生遭支解,報告書自神壇上狠狠摔落,紮根的冰花不知何時一躍而起,直向臥床的主君欺近。兩把短劍先後插在雲裡,彼此交疊、彼此摩擦,像把斷頭剪,牢牢將床上的影子束縛在刀刃與被褥之間。她的後背揚起一張薄薄的月暈,如初次破蛹羽化的船帆,由穿過樹隙的光點縝密排列。
雲海中,兩月相望,是殘燭、是倒影。
近得彷彿能聽見靈魂咆嘯,一陣一陣,從往昔逼近,又自未來折返。鋒芒畢露的同一刻,她察覺到抵在背脊的寒意,動作卻是相互取暖的抱擁。
「不動手嗎?」
整個世界僅剩成對的銀光,在漫長永劫裡反覆著結冰與燃燒,歷經多少明滅。月亮闔眼。空著的另一隻手是蛇,匍匐環上人魚的腰,他們的距離又更近了些,重疊的金屬片也絞得更死了。
為什麼?
無人應答。
過長的瀏海遮住花容,垂墜成濕濡的海草。滴滴、答答。
「為什麼,你的臉跟他一模一樣?」
與她對視的主人始終沉默。
火光熠熠,彷彿要燒熔珠貝裡的星眸。雲朵是靜止的浪,蒼白的象牙是新生的礁石。又過了段足以開天闢地的時間,被壓在床上的男子終於開口:
「妳進步了呢。」
那樣算進步?是嘲笑我嗎?她一時怔住,絲毫未察覺身後的寒意逐漸消退。
「之前不是嘗試很多次?只有這次,妳成功在我動手之前完全壓制我。」
主人早就知道我的意圖,這次也是,在走進來之前就知道了。她沒料到會得手,以為會像過往一般,再次被完美的防守擊退;不對,還不算成功,她也同樣受困於此,無法動彈。
「只要封鎖背部,就沒辦法張開翅膀逃走了呢。但——」她咧嘴冷笑,虛張聲勢,卻忽然話鋒一轉,「不是我進步,是您比以前虛弱了。」
「是啊,不知不覺我也……」後面的話語溶入水中,模糊不清。
「那麼,您還有什麼話想說?」
被壓制的月影自始至終只是盯著她:「動手吧。」
荒蕪的巖石地上,赫然綻開一輪哀傷而清麗的白花。他,笑了,而她第一次看到他這樣的笑。
多少寒暑逝去、多少望眼欲穿,機會終於手到擒來,豈會為笑容所動搖?她閉起雙眼,雙手朝緊握的匕首施力,將冷鋒慢慢向下壓。月光黯淡如白化的珊瑚,風中搖曳的燭在幽微黑暗中顯得更加明顯。她忽然驚覺眼前的存在多麼渺小,就像將死的飛蛾,等待火焰將自己燒個精光。火,溫暖的火啊——
像火一樣,是世界上最溫暖的人。
她猛然睜眼,張嘴發出無聲的驚呼。耳邊響起熟悉的語聲,讓她不得不停下來傾聽;環顧四周,萬籟闃寂,卻發現晃動的漣漪蕩漾成熟悉的場景狠狠扎入皮肉中。到底在哪、我在哪裡,慌亂之中,就要分不清方向;垂首回看,那張許久未見、令人懷念的面容,竟與眼前的存在兩兩重疊,最後合而為一。
沒辦法……
「我、真的……沒辦法呀……」
流星不斷向下隕落。
「那張臉……」
下起傾盆大雨,一條一條抽打在礁石上,灌在每條石縫間,只消須臾便成汪洋。
「就因為您頂著那張臉!我……我、我才沒辦法對您……啊……為什麼……」她喘不過氣,無法停止哽咽,「為、什麼……你們要長得一模一樣?因為那張臉,我、我……哈啊……」
忘不了那個回不來的人啊。他無聲看著她淚如雨下,沾濕他的臉頰,也滴進他的瞳眸,忍不住伸手輕撫那團即將熄滅的火苗。
「要我怎麼對這張臉下手……」
到頭來,還是沒能再往下一吋。
「您要我,怎麼對您下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