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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勒沒有從雨林植物群出去,他注視瑟菲勒頂著濛濛細雨回到使團中,等在那裡的飛龍呼開一大片雨水,好奇地朝他的方向打量。瑟菲勒說了一些替杜勒掩飾的話,與使團繼續(xù)上路。
杜勒走往與使團相反的方向,在穿過雨林植物後,他來到一片微微隆起的巖丘附近。這裡可以飽覽整片灰色天空,而且遍佈不會使人打滑的粗糙裸露巖層,巖地的盡頭是一塊石崖,幾頭禿鷹盤旋在遠處的巖塔上,繞著一根朝天的枯枝飛,似乎在找尋遮雨處或是觀望這個旅人。
杜勒吸進一大口高原的空氣,出聲道:「還要跟多久呢?我的嚮導——」
他的聲音還沒落下,脫手扔出的啞光飛刀與某樣東西發(fā)出清脆的擦擊聲。擋開飛刀的高壯男人從灌木後走出來,丟開報廢的登山杖。那把木杖嵌著啞光飛刀,脈絡盡裂。
戰(zhàn)獵的眼神在冷雨中灼燒,闊斧在他手中輕若無物。
杜勒上前幾步,姿態(tài)隨意且放鬆。他抬起前臂,像在調整衣物似地扯了扯護腕,做好了戰(zhàn)前的準備。他從腰後抽出那把依然沾血的匕首。
他開始移動腳步,像半顯形的鬼魅一樣穿梭在細雨中,身影乍看之下飄忽得極慢,但他的刀卻似一片拋光的玻璃慧星瞬間逼近——
巴魯發(fā)出沉重的吼叫,扣著闊斧向杜勒跨步而去,踩濺而起的雨水潑得比他還高。他揮起武器,斧頭極快地轉了一個角度很小的彎,用極斜的角度朝杜勒劈去。
巴魯?shù)呐鹉Y成兩個字。
「——貪狼!」
在東方的土地上,有一個強盛的繁榮國家。他們深信神住在極北,而從神的視線看過來,他們的位置便是神聖的西方,因此國家被稱為西國,陸塊也被稱之為西方大陸,位於世界地圖南下北上的東方。
西人是驕傲的。他們自建獨有的國家系統(tǒng),鞏固民族、宗教、政治、經(jīng)濟,比任何國家都還要穩(wěn)定強盛,長期的內(nèi)部競爭進而形成嚴厲而苛刻的社會。而且西人有一套特殊、對海外人來說難以理解的價值觀。
西王國像一塊精密運作的蟻巢,不容許出現(xiàn)任何失誤或特立獨行的齒輪。所有人都朝著既定的路線前進,依照社會階級或家庭環(huán)境,在出生之前便被社會畫好了人生藍圖。
西國令人生畏——生出畏懼與敬畏。
有時,海外的人們會說西土的文明很強盛。他們的街道全是經(jīng)過鋪設的平整道路,有精密的體系維持所有國家功能,包括治安、經(jīng)濟、生活、法律……這裡是一個不用擔心人為災害以外的地方,沒有猛獸、沒有危險地區(qū),建築足以抵抗大多數(shù)天候,是個安全而且隨時可以取得資源的人族生活區(qū)。
有時,海外的人們會說西土的文明很野蠻。他們的戶外不存在杳無人煙的地方,你在西土看不見原始森林或原野,看不見一條自然形成的河川或湖泊,沒有金錢價值以外的東西——這裡是西土,不存在荒土。像人造的產(chǎn)物,而不是自然界的一部分。
所以,海外的人們才會說:西人野蠻地將這塊土地徹底吞噬了。
西方的貪狼什麼都想要,追逐所有不屬於他們的一切,並習慣將所有的一切劃分為「屬於他們」或「即將屬於他們」。西人擅長使用各種名義合理化他們的所作所為。海外的人大多不喜歡西人,卻又常仰賴西土的貿(mào)易,他們稱呼西人為貪狼。
——多欲又強大。
曾經(jīng)有龍去過西土,那位龍把自己的停留稱為不順風的轉向。
「這個地方的與眾不同已經(jīng)不能用種族隔閡來形容。」
還開了一個很認真的玩笑。
「如果你要與西人打交道,最好的預防措施就是你有被害妄想癥。」
西人通常不幹海外人常識中的好事。
一個偷偷摸摸的西人幹的肯定是更加不是好事。
巴魯感到憤怒。
海外那個墮落的民族!貪得無厭的西王居然對著龍之地打主意,西方的狼犬永不滿足,即使讓他們吞噬掉這個世界的最後一點空氣,他們依然會感到匱乏!
「我不否認貪狼這種稱呼。」杜勒與巴魯短兵相交。
巴魯像一個能抬起大山的巨人,不斷向杜勒揮下斧頭。杜勒靈巧地用匕首將闊斧擦開,他的動作很快,在雨水的地面上翻滾閃躲。巴魯?shù)母^像覆蓋天空的龍爪,一次又一次地重擊而下,撕裂雨水與風聲,偶爾帶走一塊斗篷碎片。
「貪心不足蛇吞象!」戰(zhàn)獵大吼。
「貪心使人奢求、使人進步。」杜勒回應,他在雨水上打滾,一下子避開巴魯好一段距離。他沒有在水面上滑多遠,又做了一個短爆發(fā):他跳躍起來避開飛來的擲斧。
拋出擲斧的巴魯從皮衣下抽出十字鍬,代替被拋出的擲斧。
他舉起闊斧指向杜勒。
「貪心使你們毀滅,無論是自身或別人。」
雙持武器的戰(zhàn)獵踏著沉重的步伐朝杜勒走去,他每走一步,身軀就彷彿更加宏偉。巴魯長年與龍學習、體會來的經(jīng)驗使他的精神與氣勢都很像他們。
巴魯不會魔法,也沒有學法術公式,只是花了大部分的時間與龍或荒野待在一起,學到了書本或旁人無法傳達的經(jīng)驗。他體會過雲(yún)朵奔流的咆嘯、龍在風中撲擊的剎那、沙中枯骨的靜謐、事物在龍虹膜中的色彩。他是戰(zhàn)獵巴魯,征戰(zhàn)荒野、涉獵荒野。
現(xiàn)在他要守護這片荒野,無論那狼來此貪取何物。
「貪心使我們強盛、使我們渴求、追求。」杜勒揚聲喊道:「生物都是貪心的!貪生、貪食、貪求、貪所有的一切!生存是掠奪,所有人方式不同而已。」
「你們貪得太多、太滿,以至於你們總是棄置吃不下的殘骸。等到你們滿足,這世界只剩下廢墟與墳塚!」巴魯?shù)拈煾_雨水,就像崖龍偷蛋時的爪一樣無聲、俐落。
冥冥雨勢中,杜勒幾乎看不見那與雨水同樣灰暗的斧。面罩太礙事了,他冒險滑到崖邊,就著石塔的掩護,一把扯掉了那個花光他積蓄的面罩。他髒金色的頭髮很快在霧中濕透,雨水流進他的唇。
冰冷的空氣衝進肺中,讓他幾乎被麻痺,卻讓他的精神振作起來,眼前的視野一片清亮。巴魯壓低身體朝他奔來,雙手大張持著十字鍬與闊斧,像極了要撲殺野兔的大鷹——
「沒有任何一樣事物是真正屬於誰的,能得到者自然能得。就像這塊土地,它不屬於龍、不屬於人,正確來講也不屬於世界,這只是一塊土地罷了。擁有者守不住,或取用者得不到,都沒資格有怨言,哪裡來那麼多藉口。——弱肉強食,你沒學過?」
杜勒輕翻手腕,他的金屬護腕上有一個栩栩如生的雄獅徽記,利牙的閃光被隱藏在繡銀下。下一刻,巴魯?shù)拈煾羞M了杜勒的半身斗篷。
被切開的斗篷猛然一捲——杜勒事先擺脫了斗篷,並且用它扯住了巴魯?shù)闹饕淦鳌6放裨谟晁慕嵯马g性提升,像巨蟒一樣死死纏住闊斧,即使是巴魯?shù)拈煾矡o法切斷這塊濕透的破布。
巴魯?shù)氖宙@緊追而來,杜勒本能地選擇對無法逃避的危險迎面而上。
他猛然抬高左手撞擊在十字鍬的顎部。
如果他的手再抬得晚一點,十字鍬就要插進他的腦門了。
杜勒的右手纏著斗篷與巴魯?shù)拈煾珤栽谝黄穑笫謩t卡在十字鍬的顎部顫抖著用最大的力量去擋住它。巴魯發(fā)出似猿的高聲吼嘯,渾身的重量向杜勒壓來……
杜勒從來沒聽過這種吼嘯,他感覺身體一軟,膝蓋開始彎曲,後腰產(chǎn)生幾乎被折斷的劇痛。高頻率的吼嘯充斥耳朵,他像一艘小船晃蕩在轟然墜落的巨浪下。
「你明白如今的情況嗎?」綴著桌旗的長桌盡頭,在裝盤華麗的餐具中慢條斯理切著食物的男人說。他腫脹的眼袋下有幾塊曬斑,以前那還算端正的臉龐如今像一張贅肉的面具。
「我明白。」手肘扣著一頂純白綴穗禮帽的金髮男人站得筆直,維持著有點過頭的抬頭挺胸,背凹成一個弧形,視線直直戳到天花板上。
金髮男人公式化地回應西王道:「近來的經(jīng)濟動盪起因為資源土地的減少,在我國欣欣向榮的商業(yè)發(fā)展下,土地開始供不應求。中高階層炒地皮、強買強賣、或單純扣留土地,對我國的經(jīng)濟型態(tài)產(chǎn)生了正面衝擊。」
「對,真是受不了呀……結果針對這件國事,我國高薪聘請的海外專家們提出的解決方案簡直是個笑話——『環(huán)保』、『節(jié)制』、『保育地』、竟然還有『禁止開發(fā)』。真是一群只會領高薪的米蟲。」
「專家們的方案沒有對癥下藥,令人遺憾。」金髮男人回答。
但他其實認為海外說得對,他們貪過頭了。
不過比起環(huán)境,他們更需要靠面子來生存。
所以……
「傳奇大陸北部閒置著,就開發(fā)那裡吧。得多多鼓勵企業(yè)出國拓展,我不能再忍受經(jīng)濟指數(shù)下滑。」
西王說道,拿起餐巾擦了擦手,發(fā)出一聲「真是受不了」的呻吟。
杜勒必須完成任務,無論是在邪龍的爪下以身犯險,或是如一個乞丐般流浪在荒野中,拋棄榮譽、自尊、良心……他都必須完成任務。
而這並不是為了西王或西土,只是為了那幾寸見方的照片中的景象——
穿著英挺的男人臉上泛著驕傲的微笑,一名端莊的女人坐在他身前的長背椅上,男人的手放在站著的長子肩頭,視線落在女人膝上的女孩面龐。
他總是告訴自己:他會回到西土,然後再度離開那裡。
杜勒.穆爾維的家人不該活在那種地方!
「喝啊啊啊啊!」杜勒的脖子暴漲著血管,他發(fā)出了他從來沒想過自己可以發(fā)出的高亢聲音,像另一頭與巴魯互相爭鬥的熊,露牙吼嘯。
他的草葉鞋子被巖層磨破,腳底的血與樹葉汁液在雨中發(fā)出詭異的氣味。巨浪下的小船打算逆流而上,但巨浪不給他登頂?shù)臋C會。巨浪身處海洋,只要它咆嘯,沒有事物可以壓過它!
荒野有它的規(guī)則、生命圈,一但讓蛀蟲進來,牠們就會在生態(tài)圈中鑽洞、侵蝕,最後荒野的循環(huán)會被打破。無論這些蛀蟲把自己包裝得多麼美好、給出多少讓人信服的承諾,但任何保證的重量都無法與這世界最基礎的自然比擬。
一旦生態(tài)循環(huán)出問題,這片荒野就會消失!
「這裡不歡迎你們,滾回西邊骯髒的蛀穴去!」巴魯背著身後的整片荒野,與山風一同壓向杜勒。金髮男人最終無法抵抗巴魯?shù)牧α浚词顾@艘小船已經(jīng)在巨浪上衝得夠高,但仍然免不了翻覆的命運……
兩人爭鬥的高崖不遠處,紅髮的伊澤使盡所有力氣捲縮在一塊巖層後方,雙手彷彿要捏爛自己下半臉,他努力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瞪著空氣,聽力是他目前剩下的唯一知覺。
啊啊,他可是個文明的南方榮耀民族,這些什麼貪狼、國家、陰謀之類的事情,怎麼會成為他旅程中的變數(shù)呢?為什麼會這樣啊?那些西人想做什麼?無論如何一定不是好事吧?
反正他什麼也做不了,但是巴魯一定會處理好的,因為巴魯一直都是……
他忽然聽見一陣風聲。
這個風聲不是來自霧氣或雨水,也不是來自季風或山坳。
他聽見的風聲像海潮中的巖間浪花,噴濺後稀疏地四下散落。
——杜勒藉著斗篷與闊斧交纏的右手一轉,護腕內(nèi)彈出了一隻保養(yǎng)良好的劍刃,隨著他的猛力一抽,袖劍割破了斗篷,被送進了戰(zhàn)獵巴魯那一大片披胸的鬍子下。
巴魯有反應到那隻脫離桎梏的敵人右手。
但他沒有預料到那段如黑光一樣的袖劍。
荒野不曾教過他這個。
「我們只是『拼命活著』的方式不同,我不會駁斥你的觀念,所以請你也別全盤否認我們的生存方式。西國的行事方式或許讓很多人看不慣,但所有人都同意我們的強大。」
杜勒整個人幾乎埋在戰(zhàn)獵懷中,他的左手仍然高舉,但那把十字鍬已經(jīng)逐漸失去力道。戰(zhàn)獵巴魯?shù)芍郏瑐谔幩浪揽嚲o夾著兇器。他的嘴鼓脹,臉卻逐漸失去血色。
「而且西國能強盛至今,也證明了我們的生存方式是正確的——生存是為了滿足自己,不是別人。不喜歡的人只是不喜歡而已,你看不慣也只是你看不慣,沒資格說我們的方式是錯的。」
杜勒抬起腳來踩在戰(zhàn)獵身上,巴魯往後倒下的同時,他也拔出了袖劍。
戰(zhàn)獵緊繃的傷口噴出一股浪潮——那正是伊澤聽見的浪花聲。
巖隙處的伊澤停止了呼吸,瞪著他看不到的場景,熱淚混著冰雨流下。他的雙手仍然掐著自己的下半臉,他忘了思考、忘了反應,甚至忘了自我意識的存在。
「還沒結束,」巴魯?shù)穆曇粼絹碓降停高@場戰(zhàn)鬥不是你跟我之間的戰(zhàn)鬥……」
「你說得對——」杜勒疲憊地揚起臉,任雨水沖去那些濺血。
他沉重地回答:「這是一場戰(zhàn)爭。」
巴魯忽然奮起——
他像臨死反撲的獅子、死到臨頭的水牛!杜勒忽然被一陣大風推開,這陣大風從戰(zhàn)獵身上出現(xiàn),可見的雨幕被推成一個方圓往四面八方爆開。
杜勒在這只是推力超強的風下安然無恙,但伊澤感受到自己的背像被巴魯給踢了一腳。這一腳的力道充滿了無情的俐落,彷彿還有巴魯?shù)耐戳R聲。
伊澤滾落山坡的同時,聽見最後一次的、巴魯對他的吼叫。
「跑啊亞麥——」
天空與地面在他眼中旋轉,植物像來自四面八方的鬼手不斷抓饒著他,伊澤在滾動中掙扎,他換了幾次方向、幾次想抓住什麼,卻只是離石崖越來越遠。
一株尖銳的石楠葉劈上他臉頰——
杜勒不打算去追那個紅髮小子,少了巴魯,伊澤只是一個心高氣傲的溫室花朵。他會死在飢餓、寒冷、迷路、還有掠食者的嘴下。
冷冷的小雨像霧氣,一團團地飄過石崖邊。失去斗篷的人踩著水氣,手腕內(nèi)側的黑色劍刃上有血滴滑著不落。他微抬手掌,劍刃「喀搭」輕響,縮回了雄獅徽記護腕內(nèi),在巖地上留下幾滴暈開的紅棕色。
巴魯耗盡了最後的力氣,像一陣終於停止的雪崩,昂然靜立在一片雨水中。
杜勒看著緊抓著生命最後尾巴的巴魯,崇敬之心油然而生——但轉念想到自己的小手段,他發(fā)現(xiàn)他的崇敬之心不配給巴魯了,於是他收起心思。
「我輸在同樣的花招下過——」杜勒出聲。「我曾經(jīng)的導師對我說:戰(zhàn)鬥是一場精神或肉體間的彼此殺戮,要個屁的友善公平榮譽。那天,我大喊著騎士宣言,並在那之後將導師說的話都當成了屁。」
他身前的戰(zhàn)獵彎下身體,彷彿將要休息的遲暮老人。巴魯?shù)暮粑饾u綿長如沉睡之人,他呼出雨水與血水,把他圍脖似的編織大鬍子染成淡紅色。
他低聲回答。
「但你最後卻還是成為了出色的學生。」
「人生到頭來要你做的,也只是接受一切罷了。」杜勒說。
巴魯垂著頭,冒著血沫的嘴角彎起。他無聲地、嘿嘿嘿地笑起來……
雨幕像團飢餓的雲(yún),逐漸吞噬了石崖。
一片無名的混沌中,有道聲音由遠而近。
它們從一陣沒有意義的波動逐漸清晰,化為熟悉的呼喊。
「伊澤。」
「……。」
「伊澤亞麥!」
「什麼、嗷!」他抱頭痛呼。「好痛啊巴魯大師!」
「隨時保持好專注,你不會希望以後這種事情出現(xiàn)在重要的交易上。」
「是我的話,我就從後頸咬下去囉。」一旁的龍用無害的語氣說道。他側臥著,舒服地伸著腿,脖子像天鵝一樣彎著,雙掌交疊。
他有著一身深淺交織的灰毛,舔得特別順,上頭有令人舒適的銀色光澤還有綠藻球一樣的斑點。
這位戰(zhàn)龍絲毫不感覺自己的方式有什麼誇張之處。咬後頸是成龍對幼龍略帶親暱的教訓方式,就像人之間的捏臉頰一樣。不過同樣的,這件事不太適合對成人做。
「巴魯,對你的孩子好一點,這樣打的時候才能暴力一點。」龍對巴魯說。
聞言,伊澤實在想不明白龍的價值觀,也不想去理解那堆鬼邏輯。
「跟你說好多次了,這小子不是我的孩子!」巴魯?shù)拇笊らT很適合與龍交談,因為龍完全不需要湊頭過來特別轉動耳朵,就能聽見他清晰的咬字。
「那你為什麼一天到晚帶著他?還是我誤會了,他其實還沒成年?」龍用著一種天真無害的語氣說道。雖然知道對方並非意有所指,但伊澤覺得自己在精神上不斷中箭。
「成年嗎?」巴魯朝伊澤撇去一道眼神,「——哼!」
他沒回答這個問題。
「我好高興又能見到你,巴魯,真的。」戰(zhàn)龍繼續(xù)他們未完的話題,「我偶爾會擔心,要是我不小心對時間鬆懈了,你會不會就已經(jīng)完成了你的生命週期,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
「你少來,你只想打。」
「噢,對,你說得沒錯!」戰(zhàn)龍像開了竅一樣,連帶支起了上身,讓地面晃了好幾下,龍一身的慵懶散光光。他揚起聲音問道:「先來幹個三場架?」
伊澤嚇得連滾帶爬地逃進龍洞旁的巖縫中。巴魯聞言,也是渾身的躍躍欲試,但是他像忽然暫停了打氣的皮球,中斷了這項活動。
「我還有事要做。」他深吸一口氣垂下肩膀。
「我以為你是來找我的。」戰(zhàn)龍了無生趣地甩了甩耳朵。
「當然是來找你的,只是我?guī)Я艘粋€麻煩,需要先處理。別找啦,麻煩甩開我們了,我只是先來確定你在家,才能放心去追蹤對方。龍的旅行是一件讓訪客心驚膽戰(zhàn)的事。」
「所以呀,在你的生命周期結束之前,我都不打算旅行。」
「怎麼聽起來反而是我在給你添麻煩?」
「對我來說,你比旅行的意義大多了!」
「因為旅行不會有人族給你打?」
「也、也不是那樣……」戰(zhàn)龍不好意思地再度甩甩耳朵,解釋道:「我一直很期待你在寫的那本書,我也是內(nèi)容之一呢,我一定要聽完書,才能放心離開。」
「我不是說過我會請人打磨成特大號的石板留在你洞口嗎?」
「我喜歡聽你唸書,我喜歡你可愛的小小嗓音、還有耐打度。真希望下下次(因為巴魯稍後要暫時離開)再見到你時,你的《與龍共打》已經(jīng)出版了。」
聽見書名,伊澤偷偷嫌棄地吐了吐舌頭。
「沒那麼快寫完,破事太多。」
「不要處理就好了啊。」
「哪有那麼簡單……我沒有時間等時間替我消磨掉一切。」
「正是因為沒有時間,所以才要花費在真正重要的事情上不是嗎?不重要的事情,不要去做就好啦。」戰(zhàn)龍歪頭,友善地提議。
「這就是為什麼你總是在做一些很無聊的事嗎?嗯?」
「每天保持在正午醒來、踩著自己的腳印走路、完成五次完美的切風降落、一口咬斷恐龍的頸椎卻不咬破皮毛、還有等著跟你或跟龍打架……才不無聊呢!」
「踩著自己走路的腳印……你他龍的有什麼毛病?」
「製作自己的腳印化石啊!這東西不是很珍貴嗎?等我走上一段時間,我就可以拿去換貨幣,然後買外國的肉或動物來吃看看了。」
「那你為什麼不弄幾坨屎賣給製墨廠?你不覺得等腳印變成化石要用的時間太久了嗎?你大坨屎也就幾分鐘的事情。」
「賣屎他龍的丟臉。」戰(zhàn)龍嫌棄地撇頭,噴出一團鼻息,點著地面的尾巴尖甩向另一個方向。他忽然想起了什麼,轉而問道:「你剛剛提到分鐘嗎?就是一天有二十四個單位的那個時間長度稱呼嗎?」
「你說的『二十四』是小時,一小時有六十分鐘。」
「所以一節(jié)影子是比分鐘小的那個『六十』?」
「比分鐘小的『六十』是秒。影子是傳統(tǒng)計時法,跟通用的不一樣。一節(jié)影子是十五通用分鐘。」
「真是一門精密的學問啊。」戰(zhàn)龍感嘆。
「你能用大季節(jié)中的小季節(jié)來計時也是一門很精密的學問啊。什麼雪後露水乾涸前、枝枒末梢積雪時、煙燻的草葉落下後、巖層低鳴間、乾燥的紅雲(yún)角度、第一次月亮無光時的起風時刻……」
「聽說這是本能,不需要學習的。」
「好吧。」
到了告別的時間。
巴魯帶著伊澤離開時,還能聽見身後傳來戰(zhàn)龍在認真地背誦通用時間的聲音。龍朗讀的聲音充斥在每棵古老的柏木之間,陽光灑在他柔順的龍毛上,發(fā)出灰黃色的晶光。
「太陽回到同一個位置時是一天整,一天裡面最大的二十四是小時,小時裡面最大的六十是分鐘,分鐘裡面的小小的六十是秒……二十四是我在南方雪融化到長出新植物的期間獵捕的小恐龍數(shù)量,六十是鱘魚巡遊出去又回來的期間我喝水的次數(shù)……」
伊澤不由地說:「我覺得他大概會在很長的時間內(nèi)都無法搞懂這套數(shù)字……」
巴魯回答道:「那傢伙最不缺的,就是『很長的時間』。」巴魯說完,如往常一樣開始對伊澤喋喋不休地訓話。由於大嗓門還有氣勢的關係,他看起來就像在對伊澤咆哮。
伊澤有點不太專心地附和著,與巴魯一同走過喬木林。
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他都會這樣跟在巴魯身後吧。他想著。
——直到他「成年」。
伊澤感覺到有硬殼在戳他。
他此時還什麼也感覺不到。一片黑暗的意識中,只有那個硬殼不厭其煩地一直在戳著他。慢慢的,他感覺身體開始回到意識的感知中、四周環(huán)境也開始被回饋到腦海裡。
在他臉上戳著的硬殼傳來腥腥的氣息,有些像鸚鵡味。
伊澤睜開眼,填滿視野的是蛋龍的鉤喙——這隻蛋龍不厭其煩地戳弄著他的臉,像一隻啄米的雞,而且完全不打算控制力道。
臉頰上蔓延著難以言喻的感覺,或許腫了、或許痛到?jīng)]感覺了。伊澤艱難地轉頭,撇開了臉,蛋龍這才停下虐待,抬起脖子轉頭,用側臉的大眼睛滴溜溜地打量著他。
伊澤躺在一株斷裂的蘇鐵上,臉頰有一片石楠葉黏在彷彿鞭傷的傷口中。他茫然地眨了眨眼,現(xiàn)實感開始侵蝕他。
他先動了動手指,艱難地在渾身的疼痛中爬起身來,滾下蘇鐵。
伊澤抬頭,順著自己散落的羊皮紙往上望去——桉樹林遠處看得見一塊起伏的高原山體,豎立著巖塔的高崖被隱沒在淡淡水氣中。
巖塔上已經(jīng)沒有了盤旋的禿鷹,霧氣似的小雨也不再下了。
沿著斷裂的蘇鐵還有散落的羊皮紙,一隻蛋龍揹負著紅髮人,四肢並用地爬著斜坡。牠的大腳牢牢抓著傾斜的山坡,長著粗實勾爪的前肢嵌入巖縫間,長尾一擺一擺地保持平衡,忽快忽慢地爬著,偶爾來上一段跳躍。
伊澤從蛋龍背上爬下來——蛋龍這次特別配合他的駕馭,可能是因為他受傷而不再那麼粗魯?shù)年P係——一跛一跛地遠離他們剛爬上來的懸坡。牽著蛋龍的伊澤邁著搖晃的步伐,停在石崖不遠處。
那個戴面罩穿斗篷的人已經(jīng)不在這裡了,地上遺留著他的面罩還有一卷破布,破布中露出一角金屬,是巴魯?shù)拈煾J宙@與擲斧已經(jīng)被杜勒撿走,只留下這巨大沉重的單手斧。地面被雨水洗得乾乾淨淨,看不出來這裡曾經(jīng)有過其他什麼。
伊澤歪倒在濕潤的巖地上,他顫抖著彎起身子,一股顫慄卡在他的喉嚨口,幾乎要堵住他的呼吸——這清晰的無助感是怎麼回事?他可是馬骨商會未來的支柱之一,任何交易場面都不曾令他膽怯過,為什麼他現(xiàn)在感覺像被這片空曠給凌遲?
一股無法形容的感情淹沒他,伊澤開始放聲哭喊。
蛋龍被嚇了一跳。牠踱了幾步,旁觀這個紅髮青年的崩潰。
伊澤的哭喊更像喘著氣的慘叫,他的嗓子又乾又緊,就像是聾啞之人的第一次發(fā)聲。這個悽慘的聲音被巖塔反射,傳向懸崖外,被風熄滅。
匍匐跪倒在地的伊澤磨破了手掌,激動絞緊的喉嚨逐漸發(fā)不出聲音。
在他沉寂下來一陣子後,他的破嗓勉強著擠出話來——
「要打仗了,斑斑。」伊澤對蛋龍說。
蛋龍聽見自己的名字,敏感地豎起了呆毛。
「西王國想要這片土地……」
斑斑發(fā)出似蛙的咕嚕聲。
伊澤猛然睜開眼,瞪向腦海中的斗篷人。
「西人想得美。」
他得一路跋涉往南,穿過巴魯與他一同走過的那些崎嶇路線,而且這一路上將沒有道路、沒有城鎮(zhèn)、更沒有巴魯……
只有他自己。
伊澤用力擦去淚水和雨水。
他火紅的瀏海下有一雙火熱的眼神。
「我們得回去商會。」
鞭傷伊澤臉頰的石楠葉品種是澳石楠
跟一般石楠不一樣,澳石楠葉片是尖的
雖說最近不更為龍是因為大綱幾度修整的關係,
不過這章應該不影響,反正就是個便當
最近睡不好也感覺好像沒睡到
我總是會在很早的時候就醒來然後半睡半醒的等著鬧鐘響
會不斷的一直驚醒去看時間,雖然明明有定鬧鐘,
但是身體就是會一直驚醒過來以為自己沒聽到
我今天醒來後在床上折騰了四個小時
而在那之前,我可能只睡了兩個小時
話說回來,很久沒跟小豆芽們交流心得了
如果有新的讀者剛加入我們,歡迎你把自己的想法或問題留在底下
天氣好熱,我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