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情緒一瞬間變得焦躁難耐。完全無法靜心下來,難以抑制的徬徨使得我突然湧現出想把自己燒掉的心情。
於是聽著宇多田的<櫻花雨>這首曲子,嘗試讓自己平心靜氣。這時,一位友人發訊給我,詢問我是否可以推薦太宰治除《人間失格》、《小丑之花》、《離人》、《斜陽》之外的作品,打算要贈送給好友。
當下我翻閱自己的書櫃,數十本太宰治的書籍不知從何找起,只得頻藉記憶搜尋。友人的好友是名女性,原先打算推薦太宰治以女性筆法寫成的《女生徒》,可之後翻到了許久未碰的《葉櫻與魔笛》以後,便改推薦這本短篇集。
《葉櫻與魔笛》是太宰治中早期的作品,是一篇溫暖的短篇小說。內容敘述一對幾乎是相依為命的姊妹,此外還有一名父親,然而父親對於世俗之物不屑一顧,幾乎只有姊姊一個人在照顧這個家。
妹妹身子一直很虛弱,姊姊為了照顧生病的妹妹一直待在身旁,即使有人向姊姊提親,姊姊卻因為認為一旦嫁為人妻,這個家將會完全停擺而拒絕。沒想到妹妹被醫生發現得到了腎結核,兩邊腎臟幾乎被腐蝕殆盡,只剩百日可活。
等待著死亡降臨的日子特別難熬。妹妹即便躺在床上卻仍開朗地唱歌、談笑,身為姊姊的卻只能每天、每天想著妹妹就快要死去了,死亡緩慢到來卻又沒有確切日期的煎熬更加襲擊了只有二十歲的姊姊。
某次,妹妹發覺姊姊收到了一封信,便詢問是何時收到的。姊姊打了一個冷顫,因為她知曉妹妹必定知道是誰的來信。而妹妹也告訴她,說自己已經讀過了這封信,可是卻疑惑為何會有不認識的人寄信過來。
在這封信寄來的大約五、六天以前,姊姊如常地整理妹妹的衣櫥時,發現了一束用綠色緞帶綁好的信件。裡面藏著有將近三十封左右的信,寄件人都是妹妹朋友的名字,但是在信件內卻都是一名署名為M.T的男子。姊姊並不認識這名男子。
姊姊自己研判妹妹是在裝傻,想必是M.T在很早以前便向妹妹詢問了朋友的名稱,再以朋友的名義寄信過來,才不會被家人發覺自己和男子有過通訊。然而,姊姊私自按照寄件日期讀了這些信件,讀到後來,發覺了這段感情當中殘酷的事實。
M.T是個收入不多的歌人,在妹妹生病以前似乎就有往來,在聽說了妹妹即將不久於人世的時候,就打算將妹妹拋棄,寫著「讓我們忘掉彼此吧」之類的話語,之後就也沒有給妹妹寄上任何一封信了。當姊姊理解了這些,不禁替妹妹感到可憐。
間隔許久的收到了M.T先生的來信。妹妹仍然對姊姊假裝並不知道這位男子,並要求姊姊幫忙她把這封信的內容念給她聽。
署名M.T先生的信件當中提及,之所以忍到今天才寄信過來,是由於自己缺乏自信,既沒有錢也沒有才幹,無法給予她任何東西。先前的斷絕聯繫是因為愛著她,所以才要因為內疚而向她提出分開的要求。
此外,還提及了自己以後會每天、每天寫歌送她,並且每天會在她家外頭的籬笆吹口哨給她聽。在明天的六點,會用口哨吹《軍艦進行曲》送給她。最後寫道「請好好活下去。神明一定在某處看顧著我們。我十分確信。無論妳我都是神的寵兒,我們一定可以擁有美滿的婚姻......我會努力的,一切將會好轉。那麼,明天見。M.T」
「姊姊,我知道了!」妹妹以清澈的聲音喃喃地說,「姊姊,謝謝妳。這封信,是姊姊寫的吧。」
原來姊姊在之前讀了M.T給妹妹的信件以後,無法對於妹妹的痛苦坐視不管。於是私底下每天模仿M.T的筆跡,然後在晚上六點的時候,偷偷躲在籬笆外吹口哨給妹妹聽。
謊言被拆穿的瞬間,姊姊難為情到無法馬上回應她。
「姊姊,妳別擔心,我不會介意的。」
妹妹直到現在依然保持著微笑,聲音出奇地鎮定。沒想到在下一刻,她說出了連姊姊也沒有想到的話語。
「姊姊,妳已經看過用綠色緞帶綁起來的那些信吧?那是假的。因為太寂寞了,前年秋天,我開始寫信,一封封投遞出去,再寄給自己。
姊姊,別做傻事,要好好珍惜自己的青春。自從生病以來,我逐漸明白了這點。獨自寫信給自己,感覺好骯髒!好悲慘!好愚蠢!如果能真正和男人大膽地戀愛,該有多好,好想讓他緊緊地抱著我。
姊姊,至今以來,別說是戀人,就連一般男人也不曾交談過。姊姊也一樣吧。但姊姊與我不同,妳聰明又伶俐。啊,死亡什麼的,真討厭。我的手、指尖、頭髮都好可憐。死亡什麼的,真的好討厭!好討厭!」
聽到了妹妹這樣的自白,在那瞬間悲傷、恐懼、喜悅、羞怯等等情感湧上心頭,她將臉貼上妹妹削瘦的臉頰,只能流著眼淚將妹妹抱在懷中。
就在這個時候,姊姊和妹妹同時聽見了一段聲音。不知是從何處傳來了一陣口哨聲,是《軍艦進行曲》。姊姊抬頭一看時鐘,時刻恰巧是晚上六點整......
「在那之後的第三天,妹妹因病去世了。醫生俯身探視說:如此安詳,應該是早已斷氣了吧。然而,那時我並不驚訝。我相信這一切都是神明的旨意。」
最後,那曲《軍艦進行曲》究竟是誰吹的呢?姊姊曾經懷疑過是父親正好下班回家,在隔壁房聽到了她們的對話,於是編出了這樣善意的謊言。但是直到現在父親已經不在人世,已經沒有人可以詢問了。而姊姊相信這是神給她們的恩典。
當初翻找到這部小說的時候,頁面正好落在了妹妹因為寂寞而寫信給自己的段落,目光正巧落在了「獨自寫信給自己,感覺好骯髒!好悲慘!好愚蠢!如果能真正和男人大膽地戀愛,該有多好,好想讓他緊緊地抱著我。」這裡,令我在那瞬間湧上了淚水。
老實說,重新寫這段的時候,眼眶的確還泛著淚水。不知為何,或許是剛才的焦躁轉化為一種平靜的溫暖,使得我不停抽泣。
太宰治當時究竟是用什麼心情寫下這篇故事的呢?又想起,夏目漱石當初寫下《我是貓》正是為了排解當初的苦悶心情。太宰治是否也是,我是不得而知的。
今天正巧與友人談到在人生當中「戰鬥」的這回事。我沒辦法如同友人或其他大部分人那樣堅強面對,於是,在戰鬥的過程中往往是一邊前進一邊流淚,但與人生戰鬥是一個必經的歷程,從小到死亡都是一連串的考驗,幾乎不會有安下心的一天。
倘若可以的話,我想學著多受點傷,受過了傷以後就會結痂。在自己承受足夠多的傷害以後,回過頭去安撫那些現在受苦的他人和那曾經的自己。因為在這段過程裡,如我這般弱者是很艱辛的,必須得和生命戰鬥,得去和生存戰鬥,去和人們做鬥爭,和自己來拚搏。
想要學著一邊擒住淚水,一邊邁步向前,在痛苦的時候大聲的哭,但不會去責怪外界的殘酷,因為沒辦法承受的自己並沒有選擇的餘地。社會本就不會因著你的善良或努力、勤奮而給你溫暖但是,我想要在自己有餘力的時候擁抱那些和我同樣弱小的人,即使我已經不那麼纖弱,卻因為理解了承受痛苦的不易,而去告訴他們:「沒關係,這不是你的錯。我們都要學著堅強和接受,即使我知道我們都會在這過程中不斷地哭,因為我們很弱小,但是,沒關係。
因為,我會原諒你,也會擁抱你的。不用感到沮喪或氣餒也沒關係,因為我直到現在還是會想哭的,這個時候你只是需要一個和你同樣纖弱的人的擁抱。活著很討厭沒錯,但是,哭完了以後要記得去擁抱那些現在還在哭的人。因為他們還沒有得到你的溫暖。
然後要記得告訴他們,沒有人會責怪這麼善良的你。」
P.S:葉櫻(葉桜 はざくら)是指櫻花落盡,開始冒出新葉的櫻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