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發生在臺灣的事件。
那是在某個青春校園,一個平時或許並不為外界所在意,普通的慶典。
當時的事情或許並不需要贅述。發生的經過直到現今仍有報導,那已是一年以前的事蹟了。媒體倒是記著那份仇恨,在事件發生一年過後的今日,他們守在當初犯了過錯的校園門口,等待著新一年的慶典能夠洗刷去年的恥辱,或者,也是企盼校園能添增一筆新的恥辱。
看他們有無長進吧。但無論如何,對媒體而言都是好事一樁。
現在的校長當然換了人。新校長剛上任一年多,首要之務便是整頓慶典的歪風。他和記者一樣沒有忘記,倒還更加深刻地惦記著前任校長的離去,那或可稱之為疏忽的道歉官腔還言猶在耳,他可不願重複同樣的情景。
今年的慶典,可以說是全國上下屏息以待。
「各位XX新聞的觀眾大家早安,我們現在的位置正是去年惹出角色扮演風波的W高中門口,各位可以聽見光是站在門口就能感受到校園內的學生相當興奮,不時傳來一些班級口號還有加油聲。現在我們訪問第一次舉辦這次慶典的黃校長。請問對於這次慶典的內容,相較於去年是否有嚴格控管,會不會怕又有學生鬧出去年的事件,您現在的感覺是如何?」
麥克風從記者手邊轉移到校長的方向時,校長還趕緊拉了拉西裝領口,深怕形象弄不好又有個媒體可以捕捉的汙點。
「我們學校素來秉持著......」校長一邊字正腔圓地述說著上任以來的改革,同時他的手掌心直冒汗。這是第一個訪問他的媒體,接著整天的時間還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甚至更多媒體採訪,他甚至已經看見不遠處有一輛SNG車,上面印著某著名外國媒體的LOGO,「我以我一家大小的性命在此對天發誓,去年無可饒恕的罪過,在我任期內絕對不出現!」
說著說著,在現場直播的全國觀眾面前,新任黃校長就這麼紅了眼眶。只因那過去的傷痛實在難以抹滅,這是全世界的傷痛。至今想來仍不時使身負重擔的黃校長在夜晚發起惡夢,還得去看精神科才得以入眠。
在當時,除了校長引咎辭職,教育委員長震怒、國家領導人道歉之外,更多的是對我們國家充滿質疑以及批評的國內、國外言論。
很誇張嗎?那倒未必。
新聞正好進廣告。只有少數幾間媒體仍重播著去年此刻,那可稱之為國恥的傷痕。像是害怕大家忘記一般,重複撥放著同樣的畫面。
那件事甚至被製成了紀錄片形式播送,在近來還影響了幾位候選人,成為他們的政見之一。
在今年慶典開幕的前一天晚上,仍有某些頻道的政論節目還在討論此事,不,應該是幾乎每個媒體都有各式各樣的名嘴、歷史學家、政治學家上節目表達觀點,某些較為直白的節目,像是想要撕開大家的傷疤似的,直接寫著這樣的標題:
「東特勒大遊行是否重演?」
雖是老調重彈,但大家還是愛聽、愛看。主持人如同訴說著昨天的故事,滔滔不絕般喋喋不休地。最終,連主持人也哭了出來。但大家還是愛聽、愛看。
我們忘不了那起事件,那實在應該被好好記著的。老實說,教育部門已經著手修改課綱,打算亡羊補牢,除了將原本應當讓學生知道的歷史添加上去,並做更深刻的描繪之外,還將這起東特勒大遊行事件編入課本當中。
東特勒大遊行是什麼?如果有看近日的媒體新聞,或者是你已經足以辨別是非、識字、懂得獨立思考,那應當能夠理解這是多嚴重又沉痛的事件。
東特勒。一個舊時代的某個國家元首。曾經因其個人魅力以及演說才能攀上高位並獲得了該國多數民眾的支持,使他的國家富強起來。然而,為人詬病的點當然是全世界都十分敏感的大屠殺,使數百萬的無辜人民死於「天生如此」的種族滅絕。
他是否做的都是對社會有不良影響的事蹟,以致於應當受此責難並被貼上「惡魔」的標籤。這是可以討論的事,但他那令人髮指的行為造成了世界的憤慨,也留下了歷史的傷痕,這是無庸置疑的。
去年的W高中的某個班級,便是在一年一度的慶典上,因著校方本次的歷史主題,穿上東特勒親衛隊制服,數名學生高舉著東特勒所屬政黨的旗幟,並比出東特勒他們的特有敬禮手勢在校遊行,但因校方尊重學生的創意表現,並認為學生無意宣揚東特勒的種族滅絕思想,以致於當初並沒有阻止而造成了這樣的後果。
後果如何?
當天晚上,這個角色扮演遊行造成了世界嚴重的震盪——這是媒體講的。甚至有媒體以聳動的標題寫著:「東特勒重生?無知學生竟扮演屠殺大惡魔!網友:果然是無知國家。」
曾經是大屠殺的受害國紛紛跳出來指責這群學生,聲稱感到「強烈失望與譴責」。網路上亦是一片撻伐,指責學生歷史觀念不好,無聊當有趣,甚至有人發出恐嚇信件,要校方為了曾經的大屠殺付出鮮血的代價。但媒體因為民意的支持,並未對那位發出恐嚇信的人有任何報導,自然,警方也不會對這樣的玩笑話採取任何措施。畢竟,孰能無過?
接著,各方抗議的聲浪理所當然地傳進了這所W高中的全校師生耳裡,沒過多久該班級的導師也理所當然地出來道歉,替學生辯解他們並非宣揚當時東特勒的殘暴思想,盼社會給學生機會,同理他們所面臨的壓力。
「最沒同理心的是你們學校的人吧!」
「如果我扮演蔣借石、毛澤西,你們還敢說不是故意的嗎!你們不是受害者,不會了解被害者的傷痛!丟臉!國恥!」
難以抵擋社會以及國外所施加的壓力,除了校長痛心疾首的辭職之外,教育委員長差點決議要廢除這所學校,但之後改成扣除該校補助金,雖然感覺好了很多,但對於校譽而言實在是難以彌補的傷痛。
難以彌補嗎?還有更加難以彌補的事情。從一起校內慶典所發酵的話題,演變成全國上下,無論是知識分子還是市井小民都在討論的重大議題。
知識分子突然變得繁忙,一些人上了節目,告知市民這是一起不容疏忽的事件,當然也牽扯出教育體制下的不足之處,更有甚者,直接說出:「都是年輕人不努力,才會造成這樣的國際笑話。」最後也像例行性那般指責學生的無知。
剩下的一些知識分子,就東奔西走在國內各地舉辦演講,或者開辦付費講座,某些主題還寫著類似這樣的標語:「讓你的小孩不會像東特勒。」
媒體對該事件的關切程度也影響了基層市民的日常生活,除了茶餘飯後外,也不免有著國格降低或對學生感到憤恨的言論。自然,那對於婆婆媽媽們,是再好不過又能提升自身格調的議題了。
「東特勒是什麼人?這樣的人做的事情天理難容、人神共憤,是能夠兒戲的嗎?」
「他到底做了什麼,讓人那麼氣憤啊?」
「唉,就叫你多看新聞了。他殺了幾百萬無辜的老百姓呀!可都是活生生的無辜蒼生。」
「那麼嚴重啊?他是哪國人,從前怎麼從沒讀到過這個?」
「N國人的元首啊。你可別提了,像我們那時代啊,哪有年輕人搞這些有的沒有的,還是蔣委員長那時候教得好,現在年輕人真是......」
「天啊,那我女婿可是N國人呀!他怎藏著這事情沒和我說,要是他也有這種思想可就糟了......不行不行,回去我得好好訓他一頓。」
接著,國家領導人道歉了。除了承認自己的疏忽,沒有管理好教育委員長所管理的某校長所管理的高中,態度誠懇滿是歉意,同時又替那些被害國家的人民感到憤怒,認為W高中的舉動是對苦難人民的不尊重,忽視人權、蔑視國際禮儀以及共有默契。法務委員長更在身旁在全國公開直播上,宣讀著N國的法律:「第XX條第XX則,宣揚東特勒思想可處有期徒刑X年......」
除此之外,政府也當然有其他應對,如同先前所述,各級學校應教育部門的要求,在歷史課本上獨立替東特勒等相關歷史弄出一個單元,除了介紹當時大屠殺的悲慘歷史外,更以大篇幅去撰寫僅僅不到一年發生的大遊行事件,還把所有相關人等的姓名、地址、照片都張貼在上頭,比當初的反課綱處理速度還要快。沒多久應該就會成為莘莘學子們的必讀教材。
畢竟,這是可以遲疑和怠慢的嗎?
甚至有個立委在競選演說中提到,以後一定要推動新法案,讓東特勒成為一門獨立學科,並引發了眾多市民的支持。或許在將來,學測除了有國英數社自之外,還有「東特勒」這門學科。得知今後可能又能衍伸出專門補「東特勒」的補習班,各個也是翹首期盼。
當然,過去所發生的,都是過去式。但我們不能遺忘教訓。
今日,距離當初的「東特勒大遊行」已是一年過去了。從前該辭職、負責的都已經告一段落。長江後浪推前浪,新的人站上了舊有的敏感高位,大家都屏息以待他們的作為。
我們不能再犯同樣的過錯了。所以,媒體的冷飯熱炒同樣也不是新鮮事。依稀記得昨夜的政論節目,仍有主持人猶如昨日往事般說著:「不能忘記我們對別人的傷害!」、「我們應當深切記起教訓!」
今日,除了大批媒體亟欲訪問新任校長以及將今年慶典的面貌呈現給應當得知真相的人民外,也有不少媒體記者趕在風潮未過的時期,趕緊去訪問那些基層的民眾。
民眾便是民意以及社會既有的價值觀,疏忽不得。記者得知道他們現在站在什麼位子上,才能避免觸怒民意。
「各位XX新聞的觀眾大家早安,我們現在正於XX市場做現場直播。我們XX新聞臺秉持著最公正、最真實的報導精神,帶給觀眾最沒意識形態的完整報導。現在我們隨機採訪市場內的攤販。請問您還記得一年前W高中的角色扮演風波嗎?」
記者將麥克風的位置交給了來市場購買食材的年輕人。
「我......我記得,那個,啊,是那個『東特勒大遊行』的對吧?」被採訪的民眾有點緊張,「可是那已經過去一年多了吧,歷史這種事情傷痛歸傷痛,但記在心裡就好,不用這樣一直追吧......」
記者聽到幾個關鍵字,幸好攝影機沒有拍到記者此刻臉上的尷尬,連攝影師都暗自覺得挑選到了一個不佳的對象。所幸在此同時,救星出現了。
「死兔崽子,你就不懂別亂說話!」
突如其來的吼聲嚇了在場的攤販還有被採訪的民眾以及記者一跳,眼見一名身著屠夫圍裙的壯漢在隔壁攤販嚷嚷著。
「東特勒的事情不只是全世界,還是我們國家的傷痛!」那看似是豬肉販老闆的壯漢語調嚴肅、充滿憤慨之情的話語,吸引了記者的關注,記者趕緊示意攝影師將鏡頭轉到了老闆那端。
這個採訪者倒是好多了。
「看來這位民眾對於當年的事件仍心有餘悸,您是否感到害怕呢?」
「當然!」豬肉販老闆挺起胸膛,「一想到這些事情會傷害到無辜的受害者,甚至讓我睡不著覺。一想到可怕的思想會傳遞全國,會不會有一天我們市場還要改名叫做『東特勒菜市場』這是可以預見的未來。」
「那您可知東特勒的政黨黨徽是長什麼模樣?」
豬肉販老闆表情上的盛怒似是無法抑止,比起剛才又更上一層,像是認為記者在恥笑他連這麼重大的議題都不了解,拿在手裡的切肉刀還沾滿著豬肉的碎肉,令記者不由自主地本能性後退一步。
「我當然知道!別當我們這些人是傻瓜,那些宣揚惡魔思想的人玩的是什麼把戲,我可看的一清二楚。」
但豬肉販老闆在苦無沒有紙筆又不知該如何描述的情況下,終於將注意力轉移到躺在砧板上的豬肉上,帶著一副「等著瞧吧」的自滿,他以刀刃試圖刻下東特勒政黨的黨徽。
記者這時沒有發出聲音,身旁就位的攝影師也屏足了氣息。鏡頭聚焦在老闆流著汗水的容貌,就像急切想替國家爭光那樣,接著攝影機又將鏡頭對向那塊死去豬肉上,不斷被切肉刀切割開的痕跡和撕裂肉體的聲響都挑動著電視機前每位觀眾的感官神經,那比對焦在老闆臉上時更為清晰,就像老闆刻出來的圖樣關係到國家的自尊。
真不愧是熟練於切肉的老闆,豬肉上已經切割出一個完整的圖樣。老闆安下了心,彷彿一切的憤慨都得到紓解。記者也鬆了一口氣,至少證實了民眾仍對此議題抱有熱度。
只是老闆將那圖樣切成了某宗教的圖案。但記者也沒發現他的錯誤。
今天,是「東特勒大遊行」滿一周年的日子。為了洗刷去年的不堪,新任校長刻意選擇與去年相同的主題。而慶典仍在持續。
「我們歡迎X年X班進場。」
校長對於這次慶典有信心。不少媒體都在看臺上注意著臺下的每一個隊伍,深怕比別家新聞臺還要慢了一步。
扮演穆斯林的班級從場地另一側入場,他們的訴求是「反歧視,宣揚和平以及溫和的伊斯蘭教」。臺上的嘉賓邊拍手一邊用攝影機記錄下這難能可貴的一刻。任何宗教、政治黨派都有好的一面,並不會因為少數幾個特立獨行的分子而被抹黑。
只要有著正確的價值觀與信念,即便面對極端主義也能以正確的思考方式來看待,我們也應當譴責任何以正義包裝的殺戮。不可能有一個個人或群體是完全沒有貢獻,也並無一個宗教是全然的惡。重點不是扮演什麼角色,應是提醒勿將歷史重蹈覆轍。使錯誤不再重演。
相信這群學生展現了最好的價值觀。
接著,陸續有著其他扮演他國的隊伍進場。在大約進行到一半的時候.....
「有人扮演蔣借石啊!」
不知從何處傳來的驚呼聲,使得所有攝影機朝向明顯是扮演國內著名歷史人物蔣借石的那端。
「還是該班的班導師啊!」
不知何處又傳來了這樣的驚嘆。該班的班導師剃了光頭穿符合該時代的服裝,但並不是步行,而是用紙箱製作了擬真的Cadillac座車,紙箱座車外邊像是深怕他人認不出來似的,用藍色以及白色的油漆弄出了黨徽。而那座車後方,還有著明顯是侍衛的衣著,以及許多舉著旗幟的人高呼:「解放同胞!消滅匪諜!」
這時,待在臺上的主辦人,也就是W高中的黃校長見到此情此景,內心的思緒正猛烈地翻滾沸騰。似乎勾起了他年幼亦或者是從前當兵時期的意識,那是普遍存在於美好國家的渴望、希冀又盼望的美麗烏托邦,這讓他忍不住眼眶泛淚。
彷彿看見昔日領袖正站在自己面前,顧不得眾多媒體的現場直播,他猛然站起身子來,拿起麥克風用像哭泣又像喜悅,又是激揚又是緬懷地大聲吼道:「解放同胞!消滅匪諜!解放同胞!消滅匪諜!」連續數次這樣的宏亮語調,在場完全沒有任何一個人笑出聲來,連扮演蔣借石的老師都流淌著熱淚,對著校長同樣回道:「解放同胞!消滅匪諜!解放同胞!消滅匪諜!」
此刻的慶典,滿溢著的都是充滿愛國情懷的理想以及救國救民的情操,場地上不時的叫喊聲、哭喊聲此起彼落,堪稱一洗去年恥辱的偉大綻放。黃校長拿起麥克風持續喊道:「沒有蔣委員長,就沒有我們!我們偉大的國家是蔣委員長建立起來的!各位切勿數典忘祖,要向蔣委員長學習!」
接著,黃校長才像是了卻一切執念,在臺下歡呼聲中坐了下來。他似乎仍眷戀著往日時光,此刻也才下定決心,要開始宣揚那些正確的思想,以不至於使萬千學子走上歪路。
在媒體樂於捕捉一些正面影像之後,上一個扮演蔣借石的班級隊伍還尚未走完,後方又緊跟著下一批忍人注目的隊伍。
「毛澤西!」
這次又惹人議論的人物,是素來受到某C國愛戴的昔日領導人,他的語錄甚至被編列成冊,幾乎該國上下沒有看過至少也聽人家談過。如同先前蔣借石的隊伍那般,毛澤西坐在一輛轎車內,身旁以及身後都有穿著他們帶有的解放意味的服裝,他們揮舞著紅色旗幟,猶如象徵著此片領土的所有權。他們高呼著那段耳熟能詳的口號:「革命無罪,造反有理!」
記者可沒忘記這樣一個好時機,好幾位記者在第一時間便衝上前去遞交屬於他們新聞臺的麥克風,口徑一致地說著這樣的話:「請問黃校長,您對於在這樣的場合,無論是校園規模的慶典或是在我們國家,舉著毛澤西的旗幟喊著口號,這樣的行為有什麼感想?我們都知道您是效忠我們國家的,但您能說說此刻的心情是如何嗎?」
校長面對身旁記者詢問他對於昔日敵人是否仍懷抱怨恨,他以一位校園的大家長高度說:「喜聞樂見。」是的,喜聞樂見。但他似是害怕他人誤解,又或是想加強他身為開明校長那超越仇恨的脫俗,他將雙手的手掌插入口袋,神情自若地接著說道:「我會這樣想是基於普世價值,雖然那舉動是含帶著革命色彩,尤以過去兩國身分十分敏感,但我們應當放下舊有的傷痛,憐憫那些曾因戰爭蒙難的人民。而我將會以此信念帶領W高中走向國際化,這是無庸置疑的。我們貴為一個自由民主的國家,一直都是如此接納不同意見並體會,設身處地替他人著想,能夠待在包容多元立場的國家,想必蔣委員長也甚感欣慰,更是我們的驕傲。」
說完這番話後,身旁的記者也不免佩服起黃校長身為領導者的寬容大度,這番見解已經足以超越校長的高度,想必W高中能在黃校長的帶領之下走向嶄新的前程並能得到大眾的肯定。果不其然,當中的某位記者突然話鋒一轉,開始問起了黃校長是否有參選議員或立委的打算。
「這個......」黃校長遲疑了一陣,隨即像是說給全校師生聽的那樣,不疾不徐地回答:「既然我已經做了校長,我一定會把身為校長的工作,做好做滿。」
在這樣的氛圍之下,媒體記者是捕捉不到此刻黃校長在口袋當中,還有那因剛才毛澤西隊伍喊著的「革命無罪,造反有理!」而感到情緒波動的,那指甲陷進皮膚的緊握雙拳。
W高中所引發的「東特勒大遊行」事件後一周年,在今天終於圓滿落幕。校長以及全國上下都很滿意這樣的結果,大概吧。至少校長對於毛澤西的言論掀起了軒然大波,眾多市民都稱讚他是肯忘卻仇恨的智者,當天晚上他還上政論節目受訪,得到了一致好評。
對於他是否會帶給W高中新氣象,甚至有意將這裡發展為一個擁有國際觀,甚至是能成為國家治學典範的高中。他仍是重複那句為人所津津樂道的:「做好做滿。」
在當天慶典結束後眾人都將散去的斜陽時分,校園門口有位從早晨便舉著木牌到日落的老者。他並非該校教職員,甚與該校毫無瓜葛,但他看似年邁卻仍挺著身子,舉起的木牌寫著一行標語:「忘卻仇恨,謹記歷史」。自然,媒體記者必定曉得那位老者的名姓,更明知他的身分但不去訪問。任由他頂著烈日,也不願他破壞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主流民意」。
而且,他和W高中的慶典又有何干?
身為曾在蔣字輩統治時期而受難的他,任何人都可見他那早被截斷雙腿坐在輪椅上的淒楚樣態。他並沒有遺忘當初被壓在地上活生生被人打殘了腿,被捆住橡皮圈子任由腿部紅腫、潰爛的時刻。就如同此刻的他猶似被丟棄在一旁,只得高舉著忘卻悲傷的標語,任由時光流逝。
他憶起從前讀過作家周作人的一番話語:「我不是基督徒,卻幸而尚能擔受得起,也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
活在那時代的人民沒法可選,只得選擇忘記和記憶,此刻尚能舉著標語也正是為了忘卻的記念。能夠活命尚算萬幸,他也不想責誰,只是他不免質疑那不斷掀起仇恨的波濤又算什麼?
他的年邁早已無力重新回應當初被人截斷雙腿過後數年,待國家走向自由開放的時期,便有記者「自以為幽默」地詢問他:「為什麼你不恨?這不是很可恨的事情嗎?你看你受迫害而缺失的腿。」這個問題,對慶幸著至少仍有一絲餘命留存,亦不至於像如今這般年邁的他而言,他僅是垂首望向那早已習慣失去而不存在的雙腿,低語著:「我不想責誰,大家都是可憐的人間。」
好一陣子,他的言論被一些民眾稱之是「自以為幽默。」
他癡癡地舉著那手工又粗糙的木板牌子,從遠處望向那群學生裝扮的蔣借石遊行隊伍,隨後跟著的便是毛澤西以及舉著血色紅旗的部隊。那些裝扮的學生們在慶典結束後仍洋溢著專屬於青春的笑顏,因為周遭群眾的鼓舞,以致於他們的容貌絲毫沒有感到任何不妥。
但老者終將回去了,遲早有一天也會失去舉牌的力氣。在經過人來人往的街道時,依舊有人揮舞著毛澤西的旗幟,穿越過的校園仍豎立著蔣借石的銅像。歷史不能遺忘,那些仍是全世界的傷痕。但犯了過錯的罪人,是否社會有人給予他們機會,或者,我們這個社會,有給過誰機會?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我們願意給犯了錯的人機會,願意真真正正地原諒、寬恕,愛與和平仍舊會長存於這個國家。
不過在那舉著遺忘仇恨的邊緣角落,似乎並沒有真正被眾人注意到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