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電話聲響起時,張志峰正坐在電腦前,他馬上跳起來準備下樓接電話,但才走出房門就聽到阿嬤的聲音。
「喂?……什麼?」
這時志峰已經回到原位,卻忍不住豎耳細聽樓下的對話,有點耳背的阿嬤嗓門比較大,在雨聲中勉強可分辨。
「哪會安呢?……什麼時陣?……當然沒!……不行!不行!妳先別急!……先等一下!很快!」
志峰聽到熟悉的緩慢上樓聲,當他站起來時,阿嬤就出現在門口。
阿嬤看起來心上有事,滿臉的皺紋更加糾結,她是個瘦小的老太太,除了重聽外身體還算硬朗,因為阿公早逝,平時獨居老厝,最大的樂趣就是和遠親近鄰通電話。
「靜文下午騎車出去,到現要七點了還沒返來!」
「什麼?」志峰腦中浮現出那個溫順、內向的女孩,總是梳著公主頭,因為怕曬,常穿著一件淡粉色的薄外套,實在很難把她的形象和外頭的狂風暴雨連在一起。
「說是厝頂漏水要找人修理,出去的時陣還沒安怎,沒多久風就起來啊!」阿嬤嘆了一口氣,「伊們那間厝是真的不行了!當初起好確是城內尚氣派的,傳到現也……唉!……伊們阿姑緊張得要死,四界打電話問。」
「我們這裡和她家也只隔一條巷子,她如果能來這裡,也回得了家啊!」
「就是說啊!」阿嬤附和,「她想要叫祥貞出去找,但是我說一個人太危險啊!你陪她去看賣欸吧!」她打量著高大,黝黑的孫子,眼中雖有擔憂,更多的卻是信任。
雨衣濕答答地黏在志峰的手臂和大腿上,他和祥貞已經徒步在雨中走了半小時,到水泥匠陳先生家本來就不是一般人會想走路去的距離,在現在的風勢下,他們的前進速度更是緩慢。
來不及排除的雨水在路面上形成一層水流,志峰的球鞋才出門不到五分鐘就完全浸濕了!一路上連一個行人都沒有,很久才看到一輛車經過。
志峰拿著手電筒往路邊的騎樓照去,不過這對他被雨水噴得不得不瞇起的眼睛沒有太大幫助;身後的祥貞也沒好到哪裡去,不時停下腳步來擦眼鏡。拿下眼鏡的祥貞其實和靜文有些相似,只是祥貞的臉圓些,她們表姊妹倆一般的身形、一般地安靜。
但今年夏天的靜文不只是原本的內向,而是真正的沉默。志峰和靜文從小就認識,從他們五歲左右,志峰的阿嬤就擔任靜文臥病的曾祖母的看護,每天一大早帶著小孫子到老宅去,兩個孩子時常玩在一起,直到他們小四時,志峰轉學到高雄去和在外打拚的父母和大他兩歲的姊姊團聚。但每到寒暑假,志峰回阿嬤家時,兩人還是相處得很融洽,不過今年───志峰科大畢業前的最後一個暑假──回來至今兩個禮拜,他和靜文除了偶然照面打聲招呼外,不曾講上話。
也許靜文還沒從去年底父母過世中恢復吧!至今志峰一直覺得這件事很沒真實感,他是在事後一個禮拜才在電話上聽阿嬤提起靜文父母車禍身亡的消息,治喪期間志峰不曾回來過,因此當他再度遇見靜文時,一切已如同漣漪消失後般平靜。
正當志峰胡思亂想之際,他們踏上空無一車的高架橋,沒走幾步,志峰忽地瞥見一處損壞的護欄,順勢下望是一輛摔得稀爛的機車,志峰心頭一緊,三步併作兩步走上前去。
下方不遠處立著一個熟悉的身影,當手電筒的光照向她的臉龐時,一時之間她顯得有些茫然。
「妳沒事吧?」志峰往下大吼,大雨中,下方的人搖搖頭。
「表姊!」這時祥貞也過來了,「妳怎麼會從這裡……」
「先別管這個了!」志峰說,「讓她上來要緊!」
他們下了高架橋,轉進下方的地下道,雨水一直積到近腰,足以讓機車熄火的高度。在這泥水肆流的陰暗空間裡,惟一的色彩是穿著黃雨衣的靜文單薄的身影。
志峰打量她一下:「妳有沒有受傷?」
「腳……」順著她的視線望向右腳,昏暗的光線下看不出是什麼異狀。
「我來扶妳吧!」志峰一面說,一面拉起她的左手臂搭在自己肩上。
風好像漸漸小了,不過雨依然越下越大。
祥貞打開大門,三人摸黑走過從前作為店面的前廳,穿過中庭後,才是住家的部分。籠罩在黑夜中的大宅只有客廳見得到燈火。
聽到腳步聲,門「呀───」地一聲打開,杏蘭姑姑滿臉焦急地站在門口。
「靜文!妳是怎麼了?」姑姑劈頭就問。
「只是一點扭傷。」靜文小聲地回答。
「快進來吧!你們全身都濕透了!」姑姑一面說,一面後退讓出路來,然後接過他們脫下的雨衣,沙發上一個稍嫌蒼白的高中男孩馬上遞過來三條浴巾,稍遠處坐著一個年紀稍小、剪學生頭的女孩,只瞥了一眼,又繼續埋首在腿上的參考書。
杏蘭姑姑把兩個女孩推進去洗澡後,才又出來,看到還站在門邊的志峰,連忙招呼:「你先坐啊!休息一下,走了很久吧?」
「嗯!是在高架橋那邊。」志峰有點拘謹地坐下,「應該是因為地下道積水,靜文只好騎上快車道,卻滑了下去。」
「謝天謝地!」杏蘭姑姑撫著胸口,「還好她沒怎樣!光聽你說我的心就快跳出來了!」
這時那男孩端著杯子,一跛一跛地從廚房走出來,他小的時候右腳受過傷,從此就走不快,也走不久。
「只有溫開水,可以嗎?」男孩把杯子放在志峰面前,然後也在旁邊坐下,志峰連忙點頭道謝。
「對了!結果她有請到陳師傅嗎?」杏蘭姑姑問。
「不知道耶!」志峰搔著頭,「沒聽她提起。」
「那大概沒有吧!」杏蘭姑姑嘆了口氣,「本來狀況還可以的房間就沒幾間,一下起雨來輝文和祺文的房間又漏水,大概只剩這間客廳體面點。
「那他們今晚該怎麼辦?」志峰問。
旁邊的男孩回答:「我們把怕淋濕的東西都堆到主臥室去了,祺文可以和姊姊擠,我的話就睡客廳。」
「靜文的房間是單人床吧?」志峰有點驚訝。
輝文微笑:「但客廳也只有一張沙發啊!」
志峰猶豫了一會兒,才決定對杏蘭姑姑提議:「不如輝文來我們家過夜吧!我房間是雙人床,現在除了我和阿嬤,家裡也沒人。你說怎麼樣?」他轉頭徵詢輝文的意見,但一看到男孩的腳便洩了氣,「不過我房間在二樓……」
「爬樓梯還可以。」輝文說,「只是這樣太麻煩你們了!」
「不會啦!我阿嬤也會很高興的。」
事情便這麼定下來了,輝文到裡頭收拾一些東西,等他出來時,洗好澡的靜文正好下樓,志峰見她一邊拿浴巾擦著頭髮,一邊俯身聽姑姑說明剛剛發生的事,看她輕啟的嘴脣,志峰心中突然升起一種異樣感。這時輝文也走到他面前了,於是他對杏蘭姑姑打個招呼,兩人離開老宅。
「今年高中畢業。」輝文鑽進阿嬤剛從櫃子裡搬出來的被子,然後補充:「看起來不太像吧?」也許是缺乏運動,輝文看起來比同齡的年輕人瘦小、蒼白。
志峰想著該跟這個鄰居小弟說些什麼,才發現自己很少和他有什麼交集,也許在童年中靜文的弟弟和妹妹對他們而言還太小,以至於一直沒有注意到他們的存在。想著想著,輝文已經闔上眼睛,於是他也只好作罷,沒多久也發出沉沉的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