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中的櫻花紛紛零落隨風飛舞,又是一年春去。
廊下坐著一名穿著繁複華美宮裝梳著垂雲髻的麗人看著院中的櫻花,如果沒人開口點破誰會知道那名溫柔婉約的嫻靜美人,竟是由一名男子裝扮的。
男子的名字是長樂,原本只是一位普通的伶人,卻在一次戲班到景王府裡表演的時候,被景王看中留了下來。
這是長樂來到這座景王府的第三年了。景王是當今聖上的第六個兒子,雖因殘疾並無繼承大位的可能,卻是今上最為疼寵的孩子──那大抵是出於愧疚吧,景王的母親莫妃是給人下毒害死的,兇手卻始終未能揪出,下毒的宮人當下就服毒自盡了,根本沒來得及追查出幕後主使。
這些事情是這幾年來長樂輾轉得知的,他還知道王爺之所以把他留下的主因,是因為他的長相與莫妃十分相似──莫妃是一位傾國傾城的美人,長樂做為男子相貌卻與莫妃肖似,那已經不是男生女相這區區四字可以訴說的。
若不是因為戲班的班主對長樂十分保護疼寵,一個無依無靠的伶人像他這般樣貌,早給賣到倌館或哪個大戶人家做玩物去了吧。
原本王爺有意將長樂留下時,班主也替他說情了許久。
『王爺啊,您莫看長樂生得這般模樣,他真真是個男孩兒,您要是把他留下,這……』
『本王看中的人,豈容他人多嘴?』王爺冷笑了一聲,『哼,夜白你莫以為你有宰相撐腰,本王就不敢動你。』
『小人不敢。』
所以最終長樂還是留在了王府。
長樂離開戲班之前班主還細細地叮嚀了他。
『長樂啊,我以後可沒法再照顧你了,你可得自己多當心一點。』
『千萬不要違逆王爺,還有不管王爺待你如何,你都要記住自己的身分,你只是一個伶人,在那些貴主子的眼中,不管怎麼受疼寵都只是玩物而已,喜歡的時候就耍著,弄死了也沒有人會追究,千千萬萬不能因王爺的寵愛就忘了自己是誰……唉,若早知會這樣,其實不該帶你來表演的。』夜白忍不住深深嘆氣。
『班主勿要自責,畢竟當初王爺是指明了要看長樂跳舞的,你要是不讓長樂上臺,反而會被治罪。』長樂如此勸道,『你待我已是仁至義盡,當初我一個三、四歲的小孩兒,對戲班其實沒啥幫助,你還是買下了我盡心教導,對此我十分感激。』
夜白看著長樂恬然如水的面容,想起了他帶著戲班路過長樂家鄉的事情,長樂住的小城碰上了大荒年,做為家中幼小又還沒有勞動能力的孩子,長樂被親生父母賣掉了。
那時長樂的容貌還沒長開,既不特別好看也非特別醜怪,就是普普通通的小男孩兒的樣子,三、四歲的孩子其實已經不是完全不懂事了,可是那時候的長樂不哭也不鬧,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夜白跟他的爹娘。
長樂的爹娘其實是捨不得長樂的,可是家裡實在是揭不開鍋了,讓幼小的長樂留下最後也只能是餓死一個結局,跟著戲班走了或許還能有一線生機。
長樂這名字也是他的爹娘給取的,不是夜白替他取得名,是「長保安樂」的意思──長樂的爹是個讀書人,雖然沒有功名,但在小城裡也算是受人尊敬的,要不是因為情況太壞,怎麼也不會弄到需要賣孩子的地步。
所以夜白帶走了長樂,留下了一些錢糧給長樂的父母。他看著長樂長大相貌越來越漂亮,就知這樣不好,不過伶人長得好其實也不是太大的問題,妝容總是能遮掩一些麗色,可沒想到長樂的名聲卻是越來越響。
長樂的舞是跳得極好的,就是當初教他跳舞的舞孃跳得也沒有他好,就是歌聲也十分動人雖然從變聲之後長樂便沒有再唱過歌,可他對音律也是極有天分,彈得一手好琵琶又吹得一首好曲。
這對戲班當然是極有好處的,因著長樂的名聲戲班賺了不少錢,可是讓長樂被王爺看中那卻不是夜白願意看到的事情──不是因為這樣他會損失一個臺柱,而是因為夜白實實在在是把長樂當成了自己的孩子。
現在面臨了不得不分離的局面,夜白最終還是只能看著長樂這麼說道:
『長樂,你多保重。』
『班主,您也要多加保重身體。』
孤身一人留在王府中,其實長樂心中也是十分忐忑的,不過秉持著逆來順受的心態,他並沒有把他的不安表現在臉上,被王府裡的下人帶到一間廂房安置洗身之後,長樂的不安幾乎達到了頂點,不過當晚卻是一夜無事。
王爺並沒有到他房裡對他做甚麼。
隔日的早晨在侍女的幫助下梳洗換上了屬於女子的華麗宮裝,他雖然覺得有點莫名其妙,但並沒有表示任何不滿──現在王爺就是他的主子,主子想怎樣就怎樣吧。
「公子真得很漂亮,很像莫妃娘娘……啊!」侍女替長樂梳髮時不小心說溜了嘴,「請公子忘記這件事情吧,是奴婢多嘴了。」
「無妨,這事我不會說出去的,妳也別說話。」長樂如此說道,心中卻是暗暗記下了莫妃這個關鍵詞──景王並沒有娶妻,所以這莫妃應當是宮裡的嬪妃吧。
所以王爺是把他當成誰的替身了嗎?長樂如此揣測。
跟著下人的引導,長樂被帶到了王爺的房裡,與王爺一同吃早膳。
「別站著了,你坐下吧。」
「謝王爺。」
兩人的對話就這麼多而已,王爺幾乎沒怎麼動筷子,只是一直看著長樂的一舉一動。
「真像……」王爺輕聲地吐出這兩字以後,似乎很快意識到了不對,便閉上了嘴。
「王爺您不用膳嗎?可是因為小人在此妨礙了您的食欲?」長樂忍不住這麼開口。
「你好好吃飯就是,本王只是……」王爺的神情若有所思,但終究沒繼續說下去,不過倒是好好地開始動筷了。
一旁負責伺候的下人們這才露出了鬆一口氣的表情。別人不用膳不打緊,王爺不用膳可是天大的事情,這事要是鬧到今上耳中,弄不好王府裡的下人都會被治個侍候不周的罪。
長樂的午膳和晚膳也是和王爺一起用的,王爺雖然沒有像早膳時那樣就是看著長樂自己不吃飯,但看一眼長樂吃一口飯菜的舉動,也著實令人十分玩味,雖然長樂面上是一副處變不驚、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樣子,可一旁伺候的下人卻是沒有這般本事的,一個個都是忍笑忍得十分辛苦的樣子,可又沒人敢真的笑出來,敢笑話王爺那是不想要命了嗎?
當晚王爺也沒有到長樂房裡,長樂從下人閒談中得知莫妃是王爺生母的事情,這才知道他一開始的猜想錯了──王爺並不是對今上的妃子有甚麼非分之想,只是因為他長得像生母才把他留下的,這件事情著實讓長樂鬆了一口氣。
幸虧王爺沒有龍陽之癖,不然他可有得受了。
可是就因為人長得像就留下來,這王爺也太奇怪了吧,長樂這麼想著。
此後的每日,基本都是如此,偶爾王爺也會讓長樂彈彈琵琶或是跳舞,對他從沒有任何輕挑的舉動,只是自己安靜地看著長樂表演,王府有時有賓客來王爺也不曾叫長樂上臺演出,有賓客知道王爺把長樂留在府裡,提過希望看他表演的事情,當場惹得王爺大怒,從此再沒賓客敢提想看長樂表演的事情。
久而久之京城裡的達官貴人們,都知道王爺在府裡養了一個叫做長樂的戲子,而且極為寵愛,甚至是不讓人看的。
奇怪的是,今上對此似乎毫不在意,眾人只道是因為今上寵愛景王所以不管,卻是不知道今上曾經親自到王府裡見過長樂,當然那時王爺也是在場的。
「像,真的是很像冰兒,這眉眼情態和氣質……明明是個男人,居然能這麼像。」今上如此感慨,莫妃姓莫單名冰。
「父皇,他是孩兒府裡的人。」王爺居然擋住了今上的視線。
「你這臭小子,我是你爹,我又沒碰他,看一眼也不行嗎?」今上氣得吹鬍瞪眼,不過其實並未真正動怒。
這天家父子居然也有如此幼稚的一面,讓長樂忍不住笑了出聲。
「呵。」長樂一笑便知不好,以袖掩口跪了下來,「請皇上恕罪。」
「你起來吧。」今上擺了擺手,「這等小事別跪來跪去的,不過這點也很像冰兒呢……笑起來的樣子也像。」
「父皇,你該回了。」
「有人像你這樣子趕你爹離開的嗎?」
「剛剛暗衛來報,宰相大人正在王府門口等你。」
「……算你狠。」
所以今上是知道長樂存在的,也知道王爺只是把長樂養在府裡,知曉緣由並不是像外邊猜想得分桃斷袖,只是單純地因為長樂容貌神態都太像已故的莫妃了。
莫妃故去的時候,景王並不是什麼都不懂的小孩,他很清楚地記得自己母妃的樣貌,所以看到長相和莫妃幾乎一模一樣的長樂,他就立刻決定把長樂留在王府了。
本來王爺以為長樂頂多是外表像莫妃而已,左眼下方的淚痣極具風情,卻又不讓人覺得過度妖嬈,可是越是相處便越覺得,長樂的各種習慣和神態性格,活脫脫便是莫妃再世,溫柔婉約、知進退有分寸,是個讓人覺得如沐春風的美人。
可惜啊。
是個男子。
男子有這樣的容貌性情,實在不能說是上天的恩賜,或許該說是上天的詛咒吧。
「長樂,你可是姓莫?」有一次王爺曾經這麼問過長樂。
「長樂姓周,家住隴城。」長樂如此回答。
「隴城……」王爺瞇了瞇眼,那是大淵朝邊陲的小城,印象中莫妃也是隴城人,隴城莫家曾經是世族,不過如今早已衰敗──事實上莫妃入宮時莫家早已是寒門,人丁衰落不說,家族裡邊也沒有做大官的。
只有君王寵愛,卻沒有娘家做後盾的后妃,是很容易被人害死的,莫妃正是最好的例子。
「你父親、母親是何名姓?」
「家父周子齊,家母……莫真。」長樂猶豫了一會還是說了真話,「我娘親以前說過,她有個冰姊姊被選進了宮裡就沒能回來隴城了,也不知是生是死十分掛念。」
「這樣算起來,你還算是我表親呢,長樂你為什麼從來不提?」莫家居然衰敗到了這種程度,也著實是讓人唏噓不已,長樂進府時,王爺早就把長樂的底細摸清楚了,現在問也只是想知道長樂的心態。
「長樂不想讓王爺認為長樂是趨炎附勢之徒,王爺讓長樂有安身之處,長樂已十分知足,不敢再有他想。」
「不愧是莫氏子孫,如此風骨……你為男子,我卻令你日日穿著女子裝束,你不覺得受到侮辱嗎?」
「長樂本為伶人,臺上扮演角色亦多為女子,我也不覺有何受辱,王爺既已將長樂買入王府,不論目的為何,王爺便已是長樂的主子,主子想看長樂做何打扮自當遵從。」
「委屈你了……」王爺突然如此說道。
「?」長樂不解地看著王爺。
「其實我早知你身分,方才那些問題不過是想試探你,卻沒想到你居然如此坦蕩,全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覺得你和我母妃這麼相像又剛好到了京城,必然有甚麼問題,所以才一直試探──當然我也覺得你穿女子裝扮很好看就是了。」
「王爺言重了,千金之軀自當多加保重,對於進府的人多加調查也沒甚麼不對,至於女裝長樂不介意,反正即使是進入王府之前,長樂也幾乎沒穿過男子的衣服。」
「如果沒外人在的時候,你可以叫我表兄嗎?我虛長你三歲,為你兄長對你卻從未盡過一個兄長的職責,明知你這些年過得不好,接入王府也沒多加照料,任流言在京城流傳,如此要求……」
「表兄,這世上本來就沒有能做到面面俱到的事情,還有你待我已是很好了。畢竟我們素未謀面,我僅僅是佔著一個表親的身分卻無人知曉,實質上仍是入了樂籍的伶人,府裡的下人卻從未輕賤於我,自然是因為你有所叮囑,你不說難道我就不知道嗎?」
「長樂,你這麼懂事,讓表兄覺得自己好像壞人啊。」王爺突然抱住長樂痛哭起來。
「……王爺,注意行止。」
「嗚嗚嗚,你不叫我表兄了。」
「好吧,表兄,你很重,我骨頭快被你壓斷了。」
「啊啊啊,抱歉,我忘記你雖然是男孩子,卻像女孩兒一樣纖細得事情了。」王爺立刻跳開,恢復了端正的姿態。
「……」
今天的王府依然十分正常,長樂這麼想著。長樂的父母被王爺私下接到了京城郊外的小鎮,安置得很好。雖然因為王爺的惡趣味跟保密並沒有告知真相,但至少長樂是不需要再掛心父母的事情了
長樂以前其實並不覺得自己的名字有甚麼好,畢竟在知事的年齡被賣,四處顛沛的生活,怎麼也說不上是長樂。不過對於自己還活著沒被賣入妓院的事情,他也是一直都十分感激的──他被賣掉的時候正逢大荒,只能說班主真的是佛心來著,如今他的景況也算是長樂了吧?
「若得長樂,夫復何求?」這句話是有一次王爺在賞梅宴時對長樂說得,當時在場的還有許多人,在場眾人都以為那是王爺的調情之語,不過這其中深思卻是只有兩人知道了。
作者碎碎唸:
做了一個長夢,所以我把它記下來,
不知為何覺得有些感慨。
(因為情節混亂刪掉了後半的夢境沒有寫出)
長樂、長樂,這世上有幾人能夠長樂呢?
總之不多說了,還是請多指教
PS:這字不是我寫的,只是設計作圖,原字體是米芾的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