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零八年二月,這夜的天空格外黯淡。
坐在急診室外頭的椅子已經不知道幾個小時,幾乎是全身癱軟靠著椅背,全身肌肉緊繃雙手合十,一心祈禱著裡頭的搶救能夠順利。
阿哲的媽媽剛剛來過了,並沒有責怪我什麼,甚至還輕拍著我的肩膀,叫我先回家休息。我搖著頭,湧上的淚水忍著不讓它落下。
「我要在這裡陪阿哲。」我說。
我與他母親已經有了最壞的打算了,最慘就是天人永隔,好一些還能當個植物人。想著這樣的事情,手上仍不停的發著顫抖。
但是從急診室走出來的醫生說出口的,卻是阿哲已經急救無效的消息。
令人感到意外地,我和阿哲媽媽沒有太多情緒起伏。應該說,除了流淚以外,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再做其他事情。
要不是我就在現場,不然我真想當作這只是場夢。但是,事與願違地,從醫生臉頰滲出的汗水,還有從他嘴裡說出口而略顯沙啞的聲音,都在不斷提醒著我現在身處的現實。
癱坐在手術室外頭的椅子上,日光燈管下的我,臉上的表情想必已經和外頭的漆黑夜色一樣陰沉了。
不知道已經坐在這裡多久,身體絲毫沒有想要離開或是發出聲音的打算,只是一直坐在那邊,兩眼失焦的望向被人踐踏而過的石磚地板,心理甚至還有些冀望等等會有人把我打醒,喊了聲該吃早飯了,然後我才從床鋪上醒來發現這只是一場夢。
但是,直到現在沒有人把我打醒,不管我張開眼幾次,眼前的場景還是在這個地方,外頭的天色依然昏暗,而夢也沒有醒來。為什麼事情會演變成這樣,我腦海想著的大概是這樣的事。
阿哲死了。
被我害死了。
小娟才剛趕到急診室,知道消息之後,哭著、並不是那種淑女似的哭泣,而是肌肉糾結著,眼瞳噴出淚液地那種哭法。
她是第一個,最先接受阿哲的死的人。
明明在幾個小時前,她和阿哲才慶祝完情人節,而我當時在她們約會的餐廳外頭抽著菸等阿哲。
「阿梁等一下,我在談正事。」看著阿哲用手機傳來這樣的簡訊,我不禁笑了出來。然後把視線望向餐廳靠窗的位置,小娟也正好把視線對著我這裡,手上比出了五這個數字。
「……還要五分鐘啊。」我喃喃自語,又叼起一根菸,順便看著菸盒上的標語打發時間。
——菸酒過量有害健康。
今天對阿哲而言,也有一個特別意義,就是他終於存夠錢買機車了。
前陣子還找我陪他去考駕照,這已經是他考第三次了,說實話,他的家其實離學校也很近,天曉得為何他那麼執意和我一樣想要每天騎機車上學。
「因為,不是超帥的嘛!你想想,引擎轟隆轟隆的聲音,從車陣中衝出來的那種,一騎當千、勢如破竹的快感啥的。」每次問他的時候,他都是這樣回答的。
「不……引擎發出這樣的聲音,其實是因為我有改過。還有一騎當千什麼的,你應該是把它想成什麼遊戲了吧……」
總而言之,抱持著對機車的獨特想法,阿哲前陣子拚了命打工,終於存夠了錢買一臺機車。是什麼車種已經記不得了。
「阿梁,阿姨不怪你……」不知道在急診室待多久了,阿哲媽媽才將這句話說了出口。我這才發現,原來我的臉頰上已經劃下了淚痕。
和阿哲認識十幾年的好交情,我們父母也都互相認識,彼此間也都將對方的兒子當作是自己家人般照顧。國小的時候、國中的時候,一直到現在都是如此。
「阿姨……對不起,是我害了他。」我說,但是阿哲媽媽低垂著眉梢,臉色慘白的搖著頭。
「不是你的錯,是阿哲叫你開快的吧?」
我沒有回答,不過阿哲的確有說過這樣的話。
「欸,騎快一點啦,我的新機車在那邊等我。回去馬上飆百二給你看。」
那句在風中繚繞著的句子還記憶猶新,不過那的確只是幾個小時以前的事情,關於阿哲的聲音、臉龐、還有乘載在機車後座的重量,依舊沒辦法忘記。
「白癡,哪有原廠一開始就能開那麼快啦!還要先養缸,到時候要看改什麼。」
阿哲沒有理會我說的這些話,只是不斷催促著我快一點,路很直,又沒警察。而我就這樣開始加速。
那的確是我常走的路段,心情不好的時候會在這一條又大又寬的馬路上狂飆洩氣,又因為沒有太多車輛或警察臨檢,走這條路實在有太多方便。
七十。
「喂,你這速度開過去要多久?」他問。
「三十分鐘,大概。」
「能再快一點嗎?剛剛和小娟拖太久,機車行快打烊了。」
「哈哈,你也知道喔?還說五分鐘。」
「對啦,幹,快八點了。」
八十五。
「你能再快一點嗎?我媽平常好像都開你這速度。」
「……聽你在唬爛,你家那臺破車開這速度大概會解體。」
清晨五點。因為忍受不住在醫院的空氣和氣氛,我嘗試拖著渾身無力的步伐,想辦法走到醫院外面。
「如果是阿哲的話,我相信他不會怪你的。」轉過頭,這才發現小娟跟在我的後面,嘴裡這樣說道。
「……我不知道。」
鼻腔接觸到不同於醫院內的乾冷空氣,聽到了熟悉的聲音,令不安穩的心鬆了一口氣──雖然這樣不太妥當又有些自私就是。
天空已經不如前些時候那樣陰暗,已經從雲的隙縫中透出陽光,溫暖、柔和地照著除了我之外的整個世界。
我將手放進口袋,從裏頭拿出菸盒。
「其實,阿哲的確不該那麼急著的,是吧?」她走到我的身旁,但是目光卻直視著天空的太陽,她微微瞇起雙眼。
她的眼光依舊泛著淚水。而我也有某種情緒在醞釀,正在胸口騰騰發熱。
「我不知道該怎麼賠罪。」我說,然後將菸盒打開。只剩下一根菸。
點起了火苗,菸頭開始燃燒。
時速一百。
「你有沒有感覺,好像有哪裡怪怪的?」正當儀錶板超過一百的時候,阿哲突然放大音量的說著。
引擎聲已經快要蓋過他的音量,這條路仍舊很長,經過我們身邊的車子只有零星幾臺。
我也跟著放大音量喊著:「哪裡怪怪的!」
「啊,沒有啊,就覺得車子有點晃,是不是你控不好啊!之前都不會這樣!」因為風和引擎的聲音,導致他現在說話的句子即使都放大聲音,也還是有些模糊不清。
「哈?啥!我每天都這樣順順開、順順開,你說我控不好?」
他好像還咕噥著什麼,但是似乎被其他聲音掩蓋住了,只聽的到模糊的「不、停。」之類的字詞。我不明白他要說什麼。
我聽不太清楚了。
「好啦好啦,吵洨,就快到了、快到了。」我只能像是自言自語似的對著他這樣說,試著安撫他的情緒。即使我根本不知道他是在說什麼。
我沒有感覺到車子有什麼變化,雙手仍然控制得很穩,況且這條到我們要去的機車行正好是直直的一條路。這附近也沒有什麼車子,不用擔心會被突然衝出的車輛嚇到,也因為開了不下百次,基本上我認為是沒問題的。
「哈哈,這樣下去,我看不用五分鐘就到了!」
世界彷彿被我一個人所佔有著。引擎聲、風呼嘯而過的聲音,我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額頭被風打著泛起了疼痛,我的背脊感覺冒起了冷汗。
我大概能體會阿哲當時形容的那種快感了。
時速一百二。
「至少……我不怪你。」小娟說著。臉色蒼白地像是失了神,視線放在我點燃卻沒有拿起來抽的菸上。
我最近都沒有睡過一次好覺。阿哲的事情,現在已經可以稱作為昨天的事了。但是我前天一整個晚上也都徹夜未眠,現在又少睡了一夜,卻絲毫沒有想睡覺的感覺。
這份真實,可能令我今後都沒辦法安穩入睡。
「小娟……妳真的不怪我?」我說,其實心裡頭忐忑不已。如果我是她的話,我一定沒辦法強忍著內心的情緒,憤怒地、激烈地將情緒發洩在那個人的身上。
「不怪你。」
但是她實在是太堅強了。堅強到令我感到哀傷,像是從棉花中潛藏著的針刺,一不注意便是鮮血直流。現在才明白,原來像這樣的溫柔也會讓人受傷。
我突然感到難以喘息的心悸,胸中的情緒像是翻攪著我的心臟,疼痛萬分。我想要告訴她一些實情,但是喉嚨好乾,像是有火在燃燒,令我無法發出聲音。
就彷彿抓住河流中的浮木,或是緊緊抓住眼前唯一的溫暖、實在的東西。我用力抱住了她。
「唔……」突然被抱住的瞬間她的身體微微顫抖,像是嚇到一樣,猶豫著伸出了纖細柔弱的手,然後緊緊地抓住我的背脊。
蘊含在胸口的情緒劇烈搖晃著。一股無名的悔恨與絕望不斷湧上來,翻攪著內心的感情,讓我好想吐。
「……對不起。」我說。
「就說不怪你了……別這樣。」
眼睛脹紅著疼痛,心臟瘋狂的跳動著,只剩下了崩裂的感情,隨著吐出的話語隨意宣洩著。
「……對不起。」我說,一邊抽抽搭搭地哭著,一邊想要說些什麼,「阿哲會這樣是我害的……」
「嗯?」或許是感受到我語氣中含帶著複雜的情緒,她像是想要探詢著什麼輕拍著我的背說著:「怎麼說呢?」
我的心跳在這一瞬間停止了。
漆黑的夜空。冷冽的風劃過了空氣,引擎聲已經融入風中消失而盡,眼前黑茫茫的只看見機車摩擦著地面發出的火花,還有聽見某些東西撞擊著地面的聲響。
從一陣昏眩醒來之後,看了手錶上的時間。
晚上八點。
時速零。
「……」
頭部好像撞擊到了柏油路,所以抬起頭還是感到些許昏沉,眼睛好像也腫起來了,泛起了血絲從眼皮上滴了下來。
「阿哲……在哪?」摀著眼角上的傷口忍著劇痛,視線有些模糊的找尋著阿哲的身影,看見了倒在一旁,距離十多公尺的機車。還有一個面部朝下,身軀趴在柏油路面上,以及那拖曳在身後長達三、四公尺的血跡。
阿哲的安全帽還戴在頭上,我沒有勇氣過去查看,更不敢將他翻過來查看他的傷勢。心裡頭浮現一個噁心的畫面,是面部撞擊地面,然後摩擦著柏油路直到血肉模糊的景象。
心跳簡直像是停止一般,每一次呼吸都令胸口感到刺痛。胃部翻攪著,背脊冒出冷汗。
已經忘記是我還是路人叫救護車的。總之送到醫院之後,做了簡單的包紮和檢查之後並沒有大礙,但是阿哲並沒有那麼幸運。
緊急被送到手術室的他,我只看見他的面容混雜烏黑的沙土,以及不斷冒出的血液模糊著整個臉龐。
我開始明白,為何阿哲會說出車子在晃的這句話。問題不在車子,問題在我。
車子是我在出事前一天和另一批朋友才剛保養好的,那天因為朋友生日,所以一起去KTV唱歌、喝了酒,之後又跑去夜遊。
雖說我明白出事的時候,距離喝酒已經有好幾小時的時間,但是可能疲勞駕駛也是一個引發車禍的原因。
不過我都沒有說,任何人都沒有提到這件事。
一直。
小娟緩緩放開抱著我的手,接著輕拍了我的肩膀,「阿哲……?」
「……恩,沒事。」我搖著頭。
小娟亦或是阿哲,他們都不知道事實的真相。如果說真實是殘酷的,那這時候的謊言絕對是溫柔的吧——所以,我必須說謊。
但要是將來她知道了真相──雖然現在的事情已經夠沉痛──而受到打擊的話,那個時候我就得想辦法來支撐她了。
那臺阿哲所說的機車,依舊在機車行等著他。
現在想想,如果我能休息一陣子,亦或是叫阿哲自己去的話,多少也能避免發生這樣的事吧?不過,現在阿哲已經躺在那裡,什麼也不能說了。
醫院裡頭靜悄悄的幾乎一點聲音也沒有。但是那彷彿令人想慟哭似的悲泣仍舊環繞在我的周遭,每一寸呼吸也愈加沉重。
埋藏著這樣子秘密的我,害死朋友的我,或許接下來就會被警察審問或是筆錄,但對於那些事情,現在的我完全無能為力。一想到這裡,心臟不自主的發痛,好像脖子被人緊抓著不放而難以呼吸。
手上的菸已經燃燒殆盡,眼前冉冉升起了最後一陣白霧,然後從鼻腔吸入,滿懷憂鬱的味道,以前發生過的事情都浮現在眼前。不論是和阿哲剛升上國中偷跑到雜貨店買菸的時候、第一次偷騎機車上下學的時候、因為他被壞同學欺負,所以挺身幫忙的時候,還有其它很多、很多的事情。
當我們回歸到了平常的生活,我還有辦法能像之前那樣過日子嗎?少了阿哲的日子,那些以前發生過的事情,還有現在發生過的事情,都會被冠上一個叫做「以前」的標籤吧?
「……小娟。」我說。
「嗯?」她回答。我注意到她臉頰兩側被太陽照映到的,兩道清晰的水痕。
這一切並不會隨著阿哲的離開而停止運轉,對我而言是這樣,對他母親、小娟而言亦是如此。
我將手中的菸丟在地上,然後用腳尖把它捻熄。但是眼前飄著的白色煙霧,卻怎麼揮也揮之不去。
「對不起。」
伴隨著逐漸天明的碧落,周遭僅剩下無聲的寂寥還有心中深不見底的憂傷。
阿哲依然靜靜地躺在裡頭,現在的他已經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可是外頭的世界,喧囂仍舊會繼續下去。
「我說過了。」輕輕揚起了頭,她也將頭望向了太陽的方向。
「沒有人怪你。」
純粹時間軸跳躍練習
希望能看的懂
夜嵐現在不吸菸,吸菸有害健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