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燈時分,高天河和葉君懷回到總堂,大夥兒舖排好晚飯同桌共食,朱槿赫然發現連著多日沒出現在總堂的葉小霜今天也到了,也許是累積了多日怒氣,臉色不是一般的臭,瞪過來的眼神比平日還要凌厲許多。
朱槿知道葉小霜一向不喜歡自己,如今又明顯正在生氣,當然不會沒事找事還去招惹這位葉大小姐,於是眼觀鼻鼻觀心坐在自己的位子上,連挾菜筷子都不敢伸得太長,她只想把自己縮得小小的不受注意就好,也一直蒙著頭不去直面葉小霜投射過來的殺人目光。
同樣坐在對面的高天河卻注意到了。
「槿兒怎麼光是吃煨白菜?這兒還有風雞、燻魚、釀豆腐和筍炒肉的。」
朱槿終於抬眼,發現對面高天河和葉小霜的眼神一熱一冷,但同樣熾烈。
她軟弱回應:「我今日胃口不好,吃點白菜就行。」
葉小霜一直沒動筷子,只看著她冷冷哼道:「一個丫頭嬌氣什麼?滿桌子菜還沒有妳下筷子的地方是麼?」
一旁秦大嫂立刻幫朱槿反唇相譏:「要比嬌氣槿丫頭算老幾?她給大小姐提鞋都不配呢!」
葉小霜氣得正要發作,被身旁的葉君懷扯住了。
高天河偏偏這時又添了把火:「胃口不好肯定是因為沒有坐在我旁邊吃飯,妳現在就坐過來。」
嚇得朱槿立刻搖頭:「不用了,我坐這兒就行。」
「不行,妳馬上坐過來,」高天河十分堅持:「小丫頭得聽幫主的話。」
杜鵑等三人聽了都是竊笑不已,秦大嫂看著葉小霜恨得咬牙的表情就覺得解氣,還故意攛掇著:「是啊,這裡是天河幫,槿丫頭得聽幫主的,我和陸管事挪過來些,妳就坐幫主身邊吧。」
秦大嫂說著還真的一邊喊著陸管事開始挪移,氣得葉小霜一拍桌子:「妳不準坐過去!」
哼,真笨!
秦大嫂逮到機會,眼中閃過鋒芒,立刻落井下石:「這裡是天河幫總堂,幫主的話大家都是要遵從的,葉大小姐一句話還能蓋過了幫主的意思?槿丫頭不坐過來難道是要削了幫主的臉面?還不快點呢!」
葉小霜聞言真是後悔也晚了,她一時氣極衝口而出的話沒想到反而授人以柄,讓秦大嫂得以藉題發揮。正如秦大嫂所言,這裡畢竟是天河幫總堂,高天河的顏面當然丟不得,自己一句失言反而讓臭丫頭不坐過去都不行。
葉小霜只能氣鼓鼓看朱槿小心翼翼捧著碗筷走到高天河身邊坐下,又拿朱槿無可奈何,結果就只能接著狠瞪秦大嫂。
葉君懷坐在身旁也只有不停扯著葉小霜衣袖,讓她留意別再說出些不防頭的話來,一邊又看了看周圍大夥兒的反應。
三個丫頭早先被高天河敲打過一次,後來又和朱槿要好,早就不會再吭聲;秦大嫂明顯護著朱槿,又一向討厭自家妹子的張揚拔扈,此時她正用得意揚揚的眼神盯著小霜;陸博也很疼愛朱槿,能做到兩不偏幫都已是不易,只有鐵柱、平安、富貴幾個小廝還傻楞楞挾菜配飯,一臉好奇盯著葉小霜和秦大嫂,好像不知道這兩人在互瞪個什麼勁。
接下來更讓葉小霜生氣的事來了,朱槿一坐到高天河身邊,高天河就一個勁兒幫朱槿挾菜,傾刻間朱槿面前的小盤就堆滿了各色菜肴,風雞挾的是雞腿、燻魚挾的是蒜瓣肉和月牙肉,釀豆腐和筍炒肉也堆疊豐富,偏心得一目了然。
朱槿不安道:「三爺……幫主別再給我挾菜了,我吃不了這許多。」
「妳吃不了就剩著,我替妳吃完就是,不會糟蹋的。」高天河溫言軟語:「槿兒太瘦了,要多吃點才行。」
葉小霜氣得眼睛發紅,一拍桌子起身:「我吃飽了!」
也不等眾人說話她就抬腳往後院大步走去。
座上一陣靜默,葉君懷只好苦笑:「小霜就是個炮仗脾氣,大夥兒慢用,我先去看看她吧。」
葉君懷說著後腳也進了院子,卻是沒多久就看見葉君懷鐵青著臉又回到大堂。
沒人知道該怎麼開口,只有陸博問了一句:「小霜還好麼?她方才沒吃什麼東西。」
葉君懷還是臭著臉,久久才道:「不用管她了,這裡一桌子菜,還要誰招呼她不成?」
眾人當下知道葉君懷方才在後院必也受了親妹子的氣,於是不多言語,吃過晚飯收拾桌子,大夥兒便散了。
月明星稀。
葉小霜抱膝一個人在後院角落的沉香亭中,氣得雙眼含淚。
可惡!明明知道自己的情意啊……她咬著牙,頭痛欲裂也心痛欲裂,是自己最早遇見高大哥的,憑什麼輸給那才來不到兩個月的臭丫頭!
可是……今天看著高大哥給臭丫頭挾菜的樣子,還有臭丫頭凝睇著高大哥的神情,葉小霜就直覺感受到這兩人之間已經發生了些什麼自己再也不及追趕、無法介入的變化。
明明是自己先喜歡的啊……
愈想愈是不甘,拼命忍耐著的眼淚還是落下來,這一掉淚就一發不可收拾,她無聲抽咽著,連鼻涕都吹出了泡。
葉小霜就這樣蒙著頭抱膝坐在沉香亭裡久久,吃過飯後的總堂眾人準備洗浴、說笑、閒聊、回屋……在後院來來去去,但沒有一個人靠近亭子來關心她。
突然有個輕輕的腳步聲進了沉香亭:「大小姐,妳還沒用晚飯呢,這裡有小餛飩和雞汁煨麵,快趁熱吃吧。」
來人還給她遞上一條乾淨的手絹兒。
「……是杜鵑啊。」葉小霜狼狽地拿過手絹兒擤了擤鼻涕,鼻頭都擦得紅通通的。
確實是餓了,抬眼一看杜鵑就捧著托盤站在她眼前,托盤裡的一碟一碗散出誘人的香氣。
「難為妳想著,」葉小霜一掃盛氣凌人的姿態,難得和悅地接過杜鵑手上的托盤,又淒婉道:「沒想到……也只有妳還想著給我弄吃的。」
杜鵑欲言又止,終究沒多說什麼,只立在一旁勸道:「大小姐快趁熱吃吧,涼了就沒那麼好吃的。」
葉小霜也不客氣,一筷子挑起麵條就吃得暢快淋漓,熱氣騰騰的雞汁煨麵確實滋味不壞,加上肚子又餓,葉小霜吃得舌頭都快吞下去了,傾刻間雞汁煨麵就被她吃得碗底朝天,她又挾起一個小餛飩送入口中,然後就變了臉色。
「這麵和餛飩是誰做的?」葉小霜冷冷盯著眼前的杜鵑。
「……是我做的。」
「放屁!」葉小霜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咬牙道:「這是臭丫頭做的!她這是在看我笑話麼?」
「槿丫頭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不然她是什麼意思?」葉小霜恨聲大喊:「我才不吃她做的東西!她做的東西妳又為什麼要替她送來!」
杜鵑實在覺得葉小霜不可理喻,也真是替朱槿抱不平,便正色道:「東西是槿丫頭收了桌子之後另外替妳新做的。連葉管事都說不用理妳,我們之中也只有槿丫頭想到妳沒吃晚飯,在後廚熄火之後還特特幫妳弄了這一碟一碗。她又怕妳曉得是她做的鬧彆扭不肯吃,才託我送來的。」
葉小霜惱恨道:「妳到底想說什麼?」
杜鵑嘆了口氣:「我沒想說什麼,大小姐,我們都明白妳的心思,槿丫頭這次被幫主買進天河幫,我們當然也知道妳會怎麼對她。老實說,一開始她被幫主指著進風雲閣侍候的當兒,我們也都恨她恨得不得了,還故意挫磨她、變著法兒弄她,把她都整哭了。」
葉小霜冷笑:「然後呢?我知道妳們是礙於高大哥的命令才不能對她怎麼樣,我可不同,我又不是天河幫的人。」
杜鵑嘆道:「一開始確實是因為幫主對我們發了狠,我們才不敢弄槿丫頭的,但現在不一樣了。本來我們都覺得她討厭——這麼一個傻楞楞沒見過世面的鄉下丫頭憑什麼能得幫主寵愛?可是處得久了就知道槿丫頭有她的好,我們現在都是真心佩服她也喜歡她。」
葉小霜揚眉冷視:「所以我就得學妳們一樣?」
「倒不是這麼說,不過畫眉講過一句我覺得挺有道理的話:幫主找誰服侍不是槿丫頭能決定的,這本就不是槿丫頭的錯。」杜鵑平靜看著葉小霜道:「所以大小姐不妨也想一想:扣除掉幫主找槿丫頭侍候的這件事不談,槿丫頭到底哪兒招人怨呢?」
葉小霜一時語塞,一張俏臉漲得通紅又突然發白。
杜鵑嘆道:「是吧?這丫頭做事勤謹用心又肯學,任勞任怨脾性又好,還挺替人著想,連我們三個能一起進帳房學字看帳也都是她替我們說的……大小姐,我能明白妳一時之間必定對槿丫頭不能諒解,不過我還是覺得妳可以對她公平些。」
杜鵑又是一禮:「我知道今天說這些話是我冒犯,大小姐大人大量,不用和我一個下人計較。我也不打擾大小姐用飯,先退下了,用過之後東西擺著,我一會再過來收拾就是。」
杜鵑說完了正要退出亭外,葉小霜突然冷著臉開口:「臭丫頭一定還在等妳和她說話,妳現在去給我叫她過來。」
「……知道了。」
過不多時,步道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朱槿怯生生地走到亭外:「大小姐找我?」
葉小霜冷著臉:「找妳就進來,畏畏縮縮作甚?妳又不是老鼠,我也不是貓。」
朱槿依言走入亭中。
「坐著說話。」
朱槿乖乖坐下。
葉小霜眼神複雜地看著面前垂頭端坐的朱槿:「為什麼給我做麵和餛飩?」
「大小姐方才沒吃東西就離開大堂,我擔心妳餓。」朱槿輕道:「麵是秦大嫂才教會我做的,好吃又吃得飽;小餛飩大小姐一向喜歡,所以我才做的這兩項。」
葉小霜冷哼:「妳又知道我喜歡小餛飩了?」
「大小姐雖然總是邊吃邊嫌棄,但也每次都吃得乾淨不剩著,所以我覺得大小姐還是喜歡的。」朱槿又笑道:「幫主也喜歡,所以每回你們一起在總堂吃飯,蝦籽小餛飩我就會多做一些。」
說起高天河,葉小霜就紅了眼眶:「提他做什麼!他就知道偏心!」
朱槿被葉小霜這一句話說得楞在當場,也不知道該做何反應,她當然知道葉小霜心裡有氣,可是她又不可能幫著葉小霜一起罵高天河,也不知道怎麼出言勸慰,於是只好默不作聲。
葉小霜久久等不到任何回應,只好自己恨恨開口:「喂!妳為什麼不說話?」
「我笨口拙舌不知道該怎麼說,」朱槿想了想,只能誠懇道:「大小姐,對不起。」
「你們倆害我這麼生氣以為一句對不起就有用啊?」葉小霜終於哭出聲來:「明明是我先認識他的、我先的……」
然後她就開始泣不成聲。
其實這種事哪裡有什麼先來後到呢?
葉小霜自己也很清楚,高天河從來也沒招惹過自己,一切是自己一廂情願,但只要高天河也同樣沒去沾染其他女子,她就覺得自己還是有希望的。
七、八年過去了,她一直懷抱著這樣虛無飄渺的憧憬,或主動出擊,或原地等待,哪怕只是一直維持著原本的關係也好、也很好……
但是朱槿一出現,一切再也回不去從前了。
她看著高天河望向朱槿的神情就明白,不管怎麼等下去,自己的心意永遠沒法得到想要的回應,高天河永遠也不會用那麼溫柔貼戀的目光望向自己,但是這七八年來自己對他的一片心……到底意難平。
葉小霜哭得不能自已,淚眼矇矓間,竟看到對面的朱槿也雙目泛紅眼眶含淚。
她恨恨發問,聲音都有些嘶啞:「我哭我的,妳哭什麼!」
「大小姐,對不起……」朱槿垂下頭:「我只是……」
葉小霜更覺惱怒,大吼道:「誰要妳在這裝什麼好人!」
說著站起身來一把將朱槿推倒地上,她就憤而衝出沉香亭往總堂出去了。
朱槿坐倒在地,眼上還掛著淚珠,躲在一旁樹叢中的杜鵑這才走出來扶起朱槿,一邊搖頭嘆息。
「如何?我早同妳說過了,妳做再多說再多,她根本不會感謝妳,妳就該躲她躲得遠遠的,看妳這裙子……都弄髒了。」
「我明白大小姐現在心裡難過,我不惱她,」朱槿低聲道:「我該做什麼就做什麼,等大小姐有一日心裡的結解開不再生氣,我想就會沒事的。」
「她如果永遠也解不開心結,一直生氣下去呢?」
朱槿嘆息:「……我該做什麼,就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