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時間的吵雜混合浪潮聲,當這一切傳進音樂教室時已變得細微。有種被這世界拋棄的錯覺。
坐在我對面的甄鳴將微開的窗戶又向外推了些。片刻,我就被微涼的秋意襲擊,忍不住打了哆嗦。
今天是第一次到音樂教室吃午餐的日子,也是第一次必須直面甄鳴哭泣的日子。這讓我的心情有些複雜。但甄鳴想先吃午餐,所以我才和她在窗邊坐下。看來她並沒有真的狠下心要我邊吃飯邊看她流淚。
我將便當盒打開,坐在對面的甄鳴怔怔地看著盒內的菜色。
「你的母親真用心……」
聽到她不自覺地讚嘆,我考慮了一會打算告訴她實情。因為老媽可是煮飯會忘記加水,導致飯鍋開始「爆米香」的人。我可不想讓老媽搶走春樂的讚美。
「呃……這是我妹妹做的……」
我慢慢把話說出口,馬上感受到空氣被不尋常的氣氛凝結。
「……這個『加油 ?』是你要求妹妹做的?」甄鳴一臉鄙視地指著米飯上用海苔拼湊出的文字。
「不——」
「妹控?」
「不是!」
我就知道會被這麼說,所以才不想講!
「因為父母工作比較忙。從小我就得和妹妹輪流做飯。」
我沒有完全說出事實。說是輪流,也只是以前。從某段時期開始,春樂就成長到能包辦所有家務。
「所以今天輪到你的妹妹準備便當就是了。」在我心虛地看著窗外時,甄鳴的這句話傳進耳裡。我隨意地點兩下頭,打算敷衍過去。
好冷啊——總覺得十月的空氣一直刺激著眼睛,我不禁又把視線放回眼前的少女。這時,甄鳴拿出她的……我不知道該不該稱為午餐的東西。
那是一個銀色的吸管袋包裝,這種東西就叫做能量果凍飲吧。我記得是給來不及吃正餐或及時想補充營養的人食用。
「妳一直都在吃這樣的東西嗎?」我忍不住向她問道。
她吸了一口果凍飲後回應我,「有時候會沒什麼食慾,就用這個代替。」
「……那妳昨天中午吃什麼?」
「便利商店的麵包。」她不假思索地說。
不是有學生餐廳嗎?本來我還想這麼問,但要是被人過度關心,連我都會感到厭煩,何況是甄鳴。
我撓了撓臉頰後,把便當蓋當作容器,夾了一些炸雞塊、川燙花椰菜和雞蛋捲等料理放在上頭。然後抱著「就當作自己多管閒事」的心情,將這幾道菜推給甄鳴。
「你這是什麼意思?」
甄鳴微皺眉,視線在眼前的菜色和我之間來回。
「就像妳說的,我是妹控。所以我一直想跟人炫耀我妹妹的手藝。」
這可不是認為自己就是妹控哦!我只是用她說過的話當作理由。因為不以這種方式,依照甄鳴彆扭的個性肯定不會欣然接受。
聽了我這麼說,甄鳴倔強地把嘴巴閉成一直線。我和她就這樣陷入沉默,彼此盯著便當蓋上的料理。
就在我腦中剛浮現「還是別勉強她接受」的念頭時,甄鳴突然小聲地說:「沒有餐具……」
「啊、啊,等等。」就像深怕好不容易親近的野貓跑走,我慌忙取出收納盒裡的叉子遞給她,「妳先用這個吧。」
「謝謝。」甄鳴老實地向我道謝。
我看著她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雞蛋捲後,向她問:「好吃嗎?」
總覺得自己問了多餘的問題。因為在看到她臉上柔和的微笑,答案顯而易見。
甄鳴點頭,「你的妹妹真厲害。」
聽到她真心地稱讚春樂,讓我的心裡感到一絲驕傲。
「是吧。要不是她是我妹妹,我就娶她了——開、開玩笑的啦。哈哈……」
話說到一半,甄鳴就露出不小心吃到蟲子的表情。為了不讓春樂煮的菜被我的玩笑話糟蹋,我還是安靜下來吃我的便當。
在把洋蔥拌豬肉片放進嘴裡的瞬間,我感受到春樂的料理散發著和她本人相同的魔力。是種令人習慣的安心。但這份安心並沒有持續多久。
把吃完的便當收拾好的這段時間,我一直默默觀察甄鳴的行動。將便當蓋洗乾淨還給我後,她就安靜地坐在位置上劃著手機。
或許是想躲避可能隨時會哭泣的甄鳴,又或許是想填補這段尷尬的空白,我主動開啟話題。
「妳好像很討厭時弦……」
話才剛說出口,我就感到後悔。原本以為甄鳴會生氣,沒想到她只是冷淡地說:「她有值得讓人喜歡的要素嗎?」
聽到甄鳴的回答,我陷入沉默。老實說,她對時弦的喜好與否我只是單純感到好奇。這好奇也沒有強大到讓我有追問下去的動力。
就在我打算乾脆逃進手機的世界時,甄鳴意外地繼續說道。
「在我入學前,我的父母曾經到時弦家拜訪。他們希望時弦能多關照我。」
「嗯……」
「我會被分配在時弦的班級,也是因為父母的關係。」
「……是喔。」
「明明就是你提問的,竟然一副興趣缺缺的樣子?」
本來就是為了聊天而開啟的話題啊!要不是和妳之間的氣氛那麼尷尬,我何必虐待自己。雖然我在腦內這麼抱怨。但面對皺著眉頭的甄鳴,我還是乖乖提出下個疑問。
「感、感覺被特別對待,是挺……討厭的?」
「我的確是很討厭『動用關係』這回事。雖然時弦不負責任的態度,也沒有特別關照我就是了。」
說的也是。如果時弦有想照顧甄鳴的意思,她也不用一個人想辦法上臺表演。
「話說,原來這種事情是可以打理的啊?」
「我家和時弦家本來就是親戚。」
面對我隨口一問,甄鳴說出令人意外的資訊。
「但是時弦只是學校的修女兼任導師,她有這麼大的權力嗎?」
我不信一個教職員有這麼大的力量能左右學校的決定。
「雖然春響可能是個不看書的笨蛋,但應該知道校園中央的圖書館吧?」
「我雖然是笨蛋,但還是知道圖書館喔。」
畢竟那可是除了教堂外,足以代表學校的地標性建築。也是校外人士參觀學校的熱門拍照打卡景點。
正當我想開口詢問圖書館和這件事有什麼關係時,甄鳴便接著說明。
「那棟圖書館是時弦家捐的。」
「……」
「順道一提,前幾年體育館和餐廳的翻修也是時弦家贊助的。」
「……」
我突然明白為什麼一個修女能在學校這麼為所欲為了。
甄鳴給了我一個「這下懂了吧」的表情,又接著說:「我們家在商界有一定的地位。時弦的家族則是長期在國會以及地方政治上的望族。兩方有所聯繫,也是因為利益吧……」
說到這,甄鳴的臉色一沉。或許是想到自家官商勾結的內幕。這種大人世界的陰暗面,我這小孩還是少聽為妙,於是我開口打斷了她。
「那時弦為什麼會當修女啊?她怎麼看都不是個虔誠的人。」
「我不清楚實際的狀況。她從國外回來後,就以修女的身分入職這所學校——啊。」甄鳴突然點了兩下頭,像是瞭解了什麼,「我聽說她是因為放棄了鋼琴才從國外回來。或許是因為這樣,家裡的人才幫她隨意安插一份工作。」
「等、等,她真的是鋼琴專業?」
那個選擇NewJeans也不要蕭邦的時弦?我不信。
「我小時候曾見過一次她的演奏。」
「在夢裡?」
甄鳴對我使了白眼,「當時在奧地利,是個有家族人士和外賓的公開場合。不是只有我一人。」
「……抱歉。」
聽到我的道歉,甄鳴嘆了口氣後,又百般無聊地把視線放回手機上。
「算了。看她現在的樣子,你不相信也是正常的。」
「那她彈的曲子是?」我好奇地問,同時腦內想像時弦彈琴的模樣。
「忘了。那時我才三、四歲而已。」
也是。要一個兒童記住當時的樂曲太難了。
「不過她當時的表現很驚人。不只是現場的聽眾,連是孩子的我都感受得到。或許我對所謂的『天才』開始有所認知,都是因為她。」
真令人意外。但對我來說,甄鳴也足夠天才就是了。
「那時候的時弦看起來很難親近。雖然只是十幾歲的少女,但整個人卻像是『嚴謹』的化身。完全無法想像她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嚴謹』?時弦?」我下意識發出疑問。聽到甄鳴用「嚴謹」來形容時弦,我還以為自己到了別條世界線。
「這比她其實會彈鋼琴還令人很意外吧?」
「比橡膠果實其實是動物系果實還令人意外。」
「對吧——」
竟然聽得懂我在說什麼,原來妳也有看少年漫畫啊?
「所以妳對那位『嚴謹的天才』失望了嗎?」
「還好。但令人不爽這部分倒是沒什麼變!」
甄鳴突然捶了一下桌子,我被她這舉動嚇了一跳。
「還、還記得那時候……」
甄鳴咬著牙,似乎在考慮要不要繼續說下去。就在我打算開口勸她別勉強時,她又接著說道。
「我的父母帶著我向她互相介紹時……我被她嚇哭的事。」
「咦?」
「她的眼神很嚇人啊!當時她的瞳孔就只透露出『滾開』兩個字。」甄鳴又捶了一下桌子,「對第一次見面的可愛小女孩擺出這種眼神,不覺得很過分嗎!?」
妳在抱怨的時候,還不忘誇自己耶。
「竟然害我在大眾面前丟臉……這恥辱我不可能忘記!」
甄鳴咬著自己的下唇,一副很不甘心的樣子。看來妳討厭時弦的原因,我多少瞭解了。
為了躲避陷入悔恨的甄鳴,我把手遊打開。就在我打不過關卡,在考慮用課金道具接關時,耳裡傳來啜泣的聲音。
眼前的甄鳴眼眶噙滿淚水。這讓我不自覺地屏氣。
她用手支撐著臉龐,沉著的眼眸看著窗外。微風透過敞開的窗戶對她的髮絲肆意妄為。直到眼淚自她的眼角劃下一道痕跡,我才想起怎麼呼吸。
遲疑片刻後,我取出口袋裡的袖珍面紙遞給甄鳴。她以生硬的微笑報答我。
在她擦拭眼淚的這段時間,我也看向窗外。試著尋找她剛才目光所追尋的東西。但只看到欒樹的蒴果不斷掉落。
「你那是什麼表情?」
甄鳴抹掉了睫毛上最後一滴透明。臉上是比剛才更自然的微笑。
「呃……可能是肚子痛吧。」
對我隨意編出的藉口,甄鳴一笑置之。
我喝了一口帶來的罐裝茶,茶的苦澀在口腔打轉後,進到胃裡。
「昨晚……」
昨晚……
「我看了一部感人的電影……情緒累積,就只是這樣。」
語畢,甄鳴把面紙還給我,小聲地說了句「謝謝。」
本來以為甄鳴要說昨晚對於《dust》的想法。不用聽到別人在我面前分享歌曲的心得,這倒是讓我鬆了口氣。
「感覺心情好多了。我可不能在人面前哭啊,所以這件事只有春響辦得到。」
「雖然只有我辦得到聽起來很棒,但妳是在暗諷我連人都不是吧。」
「會思考的面紙盒?」
「……已經連生物都排不上了嗎?」
面對露出壞笑的甄鳴,我無奈地把面紙放回口袋。
我想她保持這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