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站在臺上的不是演員（1）
今天晚上，我找了我爸去家附近的一間義式小餐館吃飯。
這間小餐館可以說是陪伴我成長的地方，和我出生的同個月份開張，直到今日仍然受到附近居民的喜愛，包括我們家。
在我爸去廁所的時間，我閱讀著一則國外新聞。
當中表示，最近有新的研究指出，或許春貓癥是由於個性上的缺陷，對某樣事情的壓力所導致的。
他們的研究團隊在調查中表示，從痊癒後的患者來看，情緒方面都獲得大幅度的改善，因此他們反過來認為，而情緒激動只是變成貓咪的起爆劑，因為在對患者貓化的瞬間進行觀察，他們發現變成貓咪後的瞬間，大腦內感知壓力的部位會得到巨大的釋放。
現代社會的春貓癥患者有逐年上升的趨勢，這可能是智慧型手機高速普及下的影響，使青少年在認知發展上接受到更多資訊，除了現實生活外，在虛擬生活上要面對的壓力也有所提升，使青少年更容易在壓力累積至頂後誘發病癥。
社群媒體的使用使青少年憂鬱癥、焦慮癥和自殺行為的比例升高，當中的一部分或許轉換成為了春貓癥，讓青少年強制釋放壓力的管道。
目前該項研究獲得了一定程度的支持，儘管尚未找出確切原因，但為推動降低春貓癥發生頻率有所幫助。
讀完以後，我思考著自己面對到的壓力。
或許我過度把讀書放在第一位了，在無意間壓迫到大腦，之前才會那麼容易在高芳燕的影響下變成貓。
而高芳燕在網路時代受到的壓力，演員之路的壓力可能也比我想像中的嚴重。
當我盯著手機時，吱──的一聲，那是我爸將椅子拉開的聲響。
豪爽地一屁股坐下，他滿足地吐了一口氣，看來剛才是徹底解放了他的腸道。
將仍有點濕漉的手拍乾在牛仔褲，他邊拿起菜單邊說道：「特地挑週五晚上你媽要加班的時候找我出來吃飯，所以要聊什麼？」
我的爸爸是大學的教授，他的打扮有些拉遢，除了沒有整理夾雜點白髮的油量中分頭，穿搭上基本都是洗到都有點褪色的襯衫，搭配那穿到破了幾個小洞的牛仔褲。
面對他的提問，我回答道：「一點學校生活。」
「那幹嘛不等你媽也在時。」
當他話說出口時，綁著馬尾的女服務生恰好來到了桌邊。
「請問你們要點餐了嗎？」
我爸用手指指在菜單上，邊指邊答道：「白酒蛤蜊麵配 A 套餐，飲料柳橙汁少冰。」
而我則連菜單都沒看就直接說：「奶油鮮蝦麵配 A 套餐，加半份麵，每日例湯換沙拉，飲料無糖紅茶去冰。」
這是我含午餐後經過測算，能讓我今天營養攝取差不多平衡的點法。
「飲料要先上還是餐後上？」
「餐後。」我爸快速地回應她。
她在點餐單上劃了一劃後說了個「好的」，將菜單收走後便轉身離去。
見她前腳一離開，我就繼續了和我爸的聊天。
「爸你以前不都喝奶茶。」
拿起桌上的水杯，他喝下一口水後搖了搖頭。
「年紀大了，晚上喝不了有咖啡因的，會睡不著。」
我想這大概是對自己逐漸老去的身驅，所表示出的無奈之情。
比出一根食指，老爸他對著我上下晃動幾下後又說：「年輕人趁年輕多吃一點好吃的，代謝快就是本錢。」
然後就是大喇喇地拍了下我的左手臂。
看著光滑的木桌上映著的暖黃色燈光，從我嘴裡哈出的熱氣覆蓋住了我盯著的區塊，模糊了我眼前所見。
兩根手指敲擊著桌面，我猶豫著要從何開始說起。
「怎麼啦？」
把視線抬起看向我老爸的臉，我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沒什麼。」
「賣練肖話，有事就快說。」
「我想一下啦。」
「要想多久，你老爸又不會怎樣。」
「哈。」聽他那宛如綜藝節目主持人的滑稽語氣，我笑了一聲。
我感覺我有部分直率的個性，或許就是遺傳到他。
而此時，服務生托著餐盤來到我們桌前，將餐前的餐包與今天每日例湯的南瓜湯，與我替換的沙拉放到我們桌上。
「謝謝。」我邊說邊對看上去年約二十初頭的女服務生微笑。
她用同樣的笑臉回應。
而就算此刻拿起餐包，我卻遲遲沒將它放入口中，仍然在思考著該如何說起。
剛才想到了「遺傳」這件事，讓我有了一絲想法。
我最終決定從一個相關的問題起頭。
「爸你年輕時有夢想過成為什麼嗎？」
不像個學者的大學教授，他粗暴地手握餐包直接沾著南瓜湯大口大口吃著，聽我這麼一問後，他吞下嘴裡的食物，並停下手上的動作。
「小說家。」
「嗯。」將餐包撕成小塊，我小口小口地吃兩口後繼續問道：「那有成功嗎？」
「當然沒有啦，有我還會讀到去大學教書喔，不可能嘛。」
「啊哈哈哈哈──那是確實。」
「我都寫好稿藏在課本裡面，結果還是被發現了。」
「被發現後怎麼了？」
「被你阿公發現時，他拿那個大把的喔，齁──差點把我屁股打到流血捏。」
「這麼慘喔。」
「對啊！把它全部撕掉，邊打邊喊『寫這個欲創啥！寫這個會趁錢呢？』，尻川都要開花咧。」
「那爸你之後就放棄了嗎？」
拿著湯匙，他握著那匙南瓜湯，張開大嘴說道：「怎麼可能！當然偷偷寫，是後來發覺沒能力才放棄的。」
講到後面一句，老爸的語氣明顯降了許多。
就算時間沖淡了那份曾經為夢想努力的過去，卻依然在他眼角皺起的魚尾紋裡留下了傷心的痕跡。
「總感覺好可惜。」
「你傻傻的──沒那麼難過啦，要是沒放棄，然後繼續讀歷史系下去，最後也不會遇到妳媽，也就不會有你了。」
他語畢後瀟灑地揮了下手，為關於他過去的話題劃下句號。
聽到這，我正好將餐包吃光，拿起叉子吃起我的沙拉。
「啊說到你媽，彼個高芳燕不是和你關係很好，安怎？把到她沒？她欲做新婦，林老爸是有夠歡迎。」
「咳噗──咳、咳──嗚咳咳──咳──」
「吃慢點，小心點捏。」
拿起餐巾紙，我擦拭著剛噴出來的千島醬。
「咳咳──咳──」
「你們老師上次打電話來時，一直跟我講到她。」
「咳、不是──爸！你不要亂講話，班導是說我們關係很差吧。」
「我知道，我開個小玩笑啦，男生不要太捉弄人家女生捏。」
將沙拉碗拿起，我將其一口氣吃乾淨，沒有多理會他的玩笑。
「換我去廁所。」
「會害羞喔。」
「麥歐北共。」
在上廁所之時，我想像著假如成為小說家的老爸。
坐在書房每天笑著寫著小說原稿，而不是邊抱怨邊打著論文的樣子。
──總覺得很難想像。
這就是選擇不同的結果吧，如今我所身處的一切，就是當時的他走的道路形成的。
或許，此時的我正和那時的老爸一樣，行駛在人生的圓環上，在不同的方向中尋找著應該走的道路。
我不怕開錯條路，即使需要繞一大圈回到原點也無所謂，我需要的只是坐在副駕的他認可，往那路途遙遠的夢想之路導航。
現在就看他會不會像當年的阿公反對了，我個人是不想屁股被打到開花啦。
站在洗手臺前，我用雙手搖起一些水往臉上潑灑，醒了醒腦，好為我增添些許勇氣。
抽起一張擦手紙擦拭臉頰後，我把它丟入垃圾桶後，準備回到我的座位上。
在我上廁所之時，桌上已經放好兩盤義大利麵，但最奇特的是我爸正用他拙劣的動作，拿著手機拍攝著它們。
拇指都快壓到鏡頭上了啊老爸。
坐回到位子上，我帶點困惑地問：「幹嘛拍啊？」
「給你老媽看啊，看我們今天吃多好。」
「又不是第一次來，都來幾百次了。」
「沒有啊，要給她看寶貝兒子可憐我零用錢少，用獎學金請我吃的飯啊。」
「我才沒有這樣講過！」
「哎呦──賄賂你懂的吧，要講要快點捏，要價會越來越高喔。」
切──我果然是遺傳到這個人。
我媽平時是比較溫和的人，但講到未來出路時就會像變身一樣格外強硬，所以我才特地找老爸當緩衝，缺點就是這輕浮感讓我受不了。
「被你威脅我都快沒心情講了。」
「不然做老爸的我來幫你開個頭。」
「隨便你。」
「開學一個多月在學校過得開心嗎？」
「就認識的人多了兩、三個，沒什麼特別的。」
「那就是開心了。」
「不要亂講。」
「以前的你只會跟我說『還好』，認識多點同學還不開心，你共我裝孝維。」
「好啦──是啦──是沒以前無聊。」
「上個禮拜考試都沒在讀書齁。」
「有啦。」
「麥嘎我騙啦，別以為我看不出來。」
「讀比較少而已啦。」
「凊彩凊彩！林老爸我沒差，要不要讀書都隨便你，但是要跟我講你想要做什麼，我一定支持。」
「真的嗎？」
「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聽著老爸邊嚼著義大利麵邊說出來的話，我猶豫了一下仍然鬆開了口。
「其實……我想當看看演員。」
他吸著蛤蜊，睜大兩眼看著我的雙眼。
而我不敢將之撇開，那會代表我的怯弱。
過去了五秒鐘的停頓，他將蛤蜊的殼丟進一旁的空碗後使勁地點了頭，隨後喊道：「很好啊！要做就要像現在年輕人最紅的金城武一樣啊！」
「哈──」的嘆了口氣，我放下心中的緊張感，然後吐嘈：「爸……謝謝你，不過他不年輕，已經老了……」
「啊攏共款啦！要做就要做最好的。」
「好啦──會努力看看，像小時候那樣吧。」
「啊是挺懷念的啊，小時候你照著鏡子模仿著電影裡的主角，對著演犯人的老爸我開槍的時光，但沒想到都上高中了，你才跟我說想當演員。」
捲起義大利麵，我在重擔除去後開始吃了起來。
除了價格在這些年來貴了五成以外，味道都還是和我小時候放進嘴裡的味道一模一樣。
吞下嘴裡的麵後，我笑道：「是有點晚啦。」
他不以為然地揮了下手，表情生動地開始講述他那總是一成不變，試圖鼓勵我的老故事。
「也還好，你看劉邦他四十七歲才起義，摩根費里曼也五十幾歲才紅捏，很早了啦，跟你講……」
聽著老爸講著歷史人物，國內外當年那些老牌演員的往事，我安心地聽著，並不知不覺在臉上掛起一抹微笑。
不曾改變的味道、仍舊相同的老燈、同樣的老爸故事，卻因為心境的改變，讓今晚成為這十幾年間裡在這小餐館中，最獨特的一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