計程車駛過華燈初上的臺北街道,很快就遠離熙攘嘈雜、霓虹閃爍的鬧區,最後停在住宅區的人行道旁。除了便利商店與咖啡店,沒有其他商家,不遠處有幾棟商業大樓,落地玻璃依然透出淺淺光線。
夏旖歌刷卡付帳,隨即領著李少鋒走在幾乎沒有行人的巷弄,片刻來到一間招牌寫著「松久」的日式料亭。兩側都是普通公寓,店門深鎖,窗戶也拉著簾幕,完全看不清楚店內模樣,看起來沒有在營業。
旖歌小姐應該不會犯訂錯餐廳或迷路這種烏龍吧?李少鋒用手機查了一下地圖,發現餐廳位於殲滅軍的地盤之外,然而滑了好幾頁都沒有發現相關食記或評論,當下隱約理解到這裡如同武器店、舊書攤,乃是不招待普通人的店家。
「打擾了。」夏旖歌一邊說一邊拉開店門。
店內打理得相當整潔,裝潢就是隨處可見的日式餐廳,有著吧檯座位與桌椅區,不過每張椅子都反放在桌面,玄關更是有「休息中」的金屬立牌。沒有開燈的緣故,顯得晦暗不明。
緊接著,一名神情嚴肅、身穿白色調理服的中年男子掀開門簾,沉聲說:「夏小姐,許久不見了。這位想必就是李先生吧。」
「您好。」李少鋒頷首回禮,看出男子不懷氣息。
「江老闆,不好意思臨時訂位。我知道規矩要在三天前。」夏旖歌歉然說。
「夏掌門是本店的老主顧,自然隨時歡迎夏小姐,而且也有食材,不過學徒今日放假,請稍等片刻。」江老闆不茍言笑地說完,轉身返回內場。
「這裡和蒼瓖派有關係嗎?」李少鋒低聲問。
「客人主要都是政商名流,也會有各派掌門,老闆知道裏世界的事情。店內都是包廂,用餐時不會被打擾。」夏旖歌簡單解釋。
「居然還有這樣的場所。」李少鋒訝異地說。
「算是知道的人才會知道的高級料亭。聽說每屆總統在交接前都會在此聚餐,談及一些只有總統知曉的機密情報。」夏旖歌隨口說。
「真的嗎?」李少鋒忍不住問。
「聚餐是真的,至於是否真有總統才知道的機密情報就沒有確切證據。」夏旖歌聳肩說。
居然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喔。李少鋒不禁苦笑,接著問:「那樣不是應該將餐廳設在殲滅軍的地盤內嗎?」
「殲滅軍終究是成立時期尚淺的隊伍,這間餐廳在楚久樘的雙親出生前就開始營業了,本店位於日本京都,歷史能夠追溯至江戶時代,方才那位老闆則是臺灣分店的第三代,在總店結束修行後回來繼承。」夏旖歌解釋說。
「感謝說明,不過店員看起來都是普通人,卻專門以政商名流為客群,這樣不會出問題嗎?」李少鋒不解地問。
「客人安全自然交給他們的護衛負責,如果店家也聘請護衛,反而不方便談論機密事項,而且這裡也不是修練者想來就可以來的……雖然沒有確切基準,至少要掌門級數,我算是沾了父親大人的光。」夏旖歌說。
「那麼我今晚就是沾了旖歌小姐的光了。」李少鋒說。
「被殲滅軍耍著跑上大半天,至少在最後挫了簡妮秘書的威風,確實要好好慶祝。」夏旖歌勾起嘴角,輕笑著說。
真的很好勝啊。李少鋒從以前就知道這點,不過現在才首次和她站在同一陣線,心底不禁湧現奇妙的麻癢感,轉移話題地問:「以前經常過來這裡嗎?」
「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在每年的結婚紀念日都會在這間料亭用餐,只有他們兩人。那是很難得的事情,父親大人身為掌門,平時不會輕易離開花蓮。我每次都會央求著同行,不過都被拒絕了,畢竟如果有人對我派心懷不軌,小孩子是絕佳目標。」夏旖歌淡然說。
「掌門千金也挺不容易的。」李少鋒說。
「有次母親大人心軟,陪著我一起向父親大人說情。那次也是第一次陪著他們過來,不過我很快就膩了,小時候也吃不出料理的美味之處,很快就吵著想要去逛夜市。」夏旖歌懷念地說。
「花蓮也有夜市吧?」李少鋒問。
「你在意的部分是那邊嗎?」夏旖歌不禁失笑,搖頭說:「對於小孩子而言,花蓮以外的事物都很新鮮,不過當時讓父親大人敷衍過去,吃完飯就搭車回蒼瓖城了。」
「聽起來似乎直到現在依然頗為埋怨。」李少鋒笑著說。
「這個回憶記得很鮮明,不過從來沒有說出口,連跟父親大人都沒有……實際上,我也不曉得為何現在會跟你提到這點。你那種難以捉摸的感覺也會令人不禁放下戒心。」夏旖歌無奈橫了一眼,抿嘴笑著說。
李少鋒不禁怔住,遲來意識到夏旖歌確實是美少女──不僅僅是英姿颯爽、孤芳自賞的美貌,她有著貫徹自尊、榮耀與驕傲的「芯」,絕對不會折斷,現在主動坦白從未表露在外的孤單,那份反差頓時拉近彼此距離。
身為蒼瓖派的掌門千金,不過夏旖歌依然是普通的女孩子。
這個時候,一名身穿和服的中年女子掀開門簾,行禮後領著夏李兩人進入內側。李少鋒暗自慶幸,快步跟上以免被夏旖歌看出自己的神情有異。
內側依然是尋常餐廳的裝潢,不過拐過兩個彎,氣氛頓時變得幽靜深遠。地板是黑色實木,並不寬敞卻錯縱複雜,轉角處偶爾會放著銅花瓶或字畫,經過好幾間大小包廂,卻都沒有其他客人的氣息。
片刻,和服女子來到一間十席的吧檯包廂。裝潢低調奢華,側邊是能夠看見中庭山水的落地玻璃。吊燈發出淺淺光芒。
江老闆已經站在吧檯後方,進行料理的準備。
「小包廂就可以了。」夏旖歌說。
「夏小姐難得前來用餐,當然要竭誠招待。請坐。」江老闆擺手說。
夏旖歌和李少鋒並肩坐下,江老闆很快就端出料理。
最初是前菜的河豚白子茶碗蒸,其後陸續上了九道料理,鳥尾蛤清湯、時令生魚片拼盤、百合根與蒸松葉蟹、味增烤茄子、醋醃生海苔、地雞炸雞塊與炸河豚、厚牛舌排、鯛魚茶泡飯、水果硬布丁。
江老闆在上菜時會簡潔說明調理方式,接著就默默烹調下一道。
李少鋒暗忖只要超過一個程度就全部都是「好吃」,難以分辨出細微差別,吃這種無菜單料理實在頗為浪費,不過還是默默用餐。
夏旖歌加點了一次味增烤茄子。江老闆微笑向李少鋒說「這個是夏小姐最喜歡的本店料理,以往和夏掌門來用餐時也一定會加點」。夏旖歌有些不好意思地抿起嘴,誇獎說「每道料理都很美味」。
其後,夏旖歌又單獨點了一杯日本酒。李少鋒看著寫有「菊理媛」三字的瓶身,遲來想到她已經是可以喝酒的年紀。
江老闆上完最後一道甜點的硬布丁就離開包廂,讓夏李兩人獨處。
「今晚讓旖歌小姐破費了。」李少鋒率先開口說。
「沒想到你會在意這些事情。」夏旖歌訝然說。
「費用想必是令普通高中生瞠目結舌的金額。」李少鋒說。
「大概沒有你想像得那麼貴,而且你至今為止參加過幾場克蘇魯遊戲,別的不提,光是『蛇人的古王墓』相關情報就價值幾百萬。」夏旖歌說。
「我們工房的方針是不在普通社會花費從克蘇魯遊戲賺到的錢,不過既然妳這麼說了,今晚還是AA制吧。」李少鋒說,暗自祈禱等會兒帳單的金額不會超過五位數。
「無須付款,帳會記在我派。」夏旖歌端起酒杯,輕聲說:「原本想說一同參加遊戲可以更加瞭解你的為人,可惜在那座古墓沒有聊過太多平日生活的話題,反而是今日一天聊了更多話。雖然如果沒有參加『蛇人的古王墓』,也不會有今日的約會了。」
「我是各方面都有待加強的迷途者,在遊戲場所自然要提高警覺,沒辦法放心閒聊。」李少鋒笑著說。
「那個身分真是好用。」夏旖歌同樣勾起嘴角,輕笑著說。
「那麼等會兒還是去夜市走走吧,當作飯後散步。」李少鋒說。
「我還以為你迫不及待想要回去。」夏旖歌發自內心感到訝異地說。
「怎麼說也不至於那麼想啦。」李少鋒講到一半就放棄,攤手坦白說:「確實挺想回去的,不過發生了這些預料之外的事情打亂預定,就這樣回去也覺得心裡亂糟糟的,最後至少要有一個完美的結尾。原本就打算去逛夜市吧。」
「你是那種比起過程,更加重視結果的類型嗎?」夏旖歌思索著問。
「根據師父的教誨,戰鬥中無論如何都不能死。狼狽、丟臉都無所謂,只要沒有死就是贏了,結果自然是重要的。」李少鋒說。
「說是這麼說,你總在參加遊戲時做出各種與結果無關的舉動,身處那座古墓的時候也是如此。」夏旖歌回想著說。
「當然還是會根據現場情況而定。」李少鋒說。
夏旖歌沒有接續話題,端著酒杯,片刻才突然問:「鋒郎,你會去南極嗎?」
李少鋒頓了頓才意識到站在她的立場,自然會想得更遠,不過很快就察覺到疑點,皺眉說:「等等,羽兒沒有提過銀鑰的根據地究竟位於何處吧。」
「真是遺憾,原本以為可以解去心中一個疑惑。」夏旖歌微笑著說。
真的隨時都不能放鬆戒心啊。李少鋒刻意反問:「假設我決定去銀鑰的根據地,旖歌小姐會選擇留在花蓮嗎?」
夏旖歌沒有立刻回答,沉默地小口、小口喝著酒。李少鋒在問出口後也立刻後悔,畢竟這樣不啻於詢問「是否願意拋棄蒼瓖派陪自己私奔」,然而也不好改口,吶吶地同樣陷入沉默。
片刻,夏旖歌的臉頰閃過微紅,看似正要回答時突然蹙眉望向包廂門。
刻意踩響的軍靴腳步聲持續接近。當包廂門拉起,一名金髮碧眼的女子凜然站在門邊,身穿殲滅軍軍服,腰配冷型長劍,正是茱蒂。
「你們到底……」夏旖歌毫不掩飾地沉下臉,慍怒地問:「這裡並非殲滅軍的地盤,而且妳應該也看得出來我們正在用餐,刻意打擾究竟有何要事?」
「不好意思,請兩位移步我軍總部。」茱蒂歉然說。
「理由為何?」夏旖歌冷然問。
「這裡並不方便,到時候會詳盡說明。」茱蒂說。
「今日在故宮博物院受到殲滅軍一而再、再而三的阻饒,已經數次退讓,現在甚至闖入料亭包廂,不告知理由就要讓我們前往總部?」夏旖歌難以克制地捏緊手指,沉聲問。
「請移步。」茱蒂重複說。
「我們沒必要接受殲滅軍的無禮要求。」夏旖歌冷然說。
「我奉命無論如何都要帶兩位返回我軍總部。」茱蒂緩緩將手移往劍柄。
「竟然打算動手嗎?」夏旖歌咬牙說完,金煌真氣隨之蕩出。
那個瞬間,李少鋒忽然覺得時間似乎變得緩慢,呼吸、心跳都被拉長,看著夏旖歌站起身子,以持劍的手勢拿著金屬筷子對準茱蒂的胸前戳去。金煌真氣猛烈纏繞在筷子尖端。
茱蒂明明將夏旖歌的動作都清楚看在眼裡,卻意識到她的殺氣徹底鎖緊全身各處,不管怎麼反應都會在氣息牽引之下受到更強烈的猛攻,難掩詫異,甚至魔力都不敢提起。
時間被拉長的感覺轉瞬即逝。李少鋒意識到不對勁,急忙想要阻止卻已經來不及了,眼見金屬筷子尖端就要戳到茱蒂胸口。
「──幾日不見,修為又有所提升。看來我再不努力就會被後起之秀超過啊。」
伴隨著苦笑,楚久樘突然現身,即時提氣閃至兩人之間,將鮮紅真氣凝聚在右手兩指,用柔勁一黏一推,讓尖端偏開之後催發真氣。
筷子撐不住兩股真氣的傾軋,當場迸裂。
夏旖歌像是也沒料到自己怒極出手的一招會有如此威力,楞然佇立,沒有其他反應。茱蒂則是遲來提起魔力,引魔後撤數步,臉色鐵青地急促喘息。
「雖然是好幾個偶然堆疊而成的結果,沒想到妳在這個年紀就能夠碰觸到極意的邊界,要不是出身蒼瓖派,真想招攬到我軍啊。」楚久樘讚許地說。
「這個就是極意嗎……」夏旖歌同樣後退數步,喃喃地說。
「平日修練的武術招式要用在實戰,自然得進行各種修正與微調,在偶然之下有機會在合適的時機用合適姿勢劈出威力超乎尋常的一擊,對手即使意識到也擋無可擋、避無可避。古人將之稱為天人合一、真隨或化境,用比較現代的稱呼就是奧義吧,至於日本那邊則是稱為無拍子。當然啦,剛才那招嚴格講起來並非極意,而是在各種巧合之下出現極為近似的結果。」楚久樘笑著解釋。
「我清楚何謂極意。」夏旖歌說。
「抱歉抱歉,習慣了隨口指導幾句,不過全臺灣能夠順利擋下剛才那招的人包含我在內應該不超過十人吧,這個不是在自誇喔,單純因為我以前喜歡拿各式各樣的兵器,多少知道特性。妳應該沒有受到內傷吧?」楚久樘問。
「……感謝關心。」夏旖歌淡然說。
「究竟有什麼事情?居然讓總帥親自出面。」李少鋒知道夏旖歌就算受到內傷也不會坦白,開口問。
「不方便在這裡說明,請兩位移步。」茱蒂再度重複說。
「好啦好啦,交給我處理就行。」楚久樘笑著將茱蒂推到走廊,自然坐在李少鋒隔壁,熟稔地伸手攬住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