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之後,企畫正式啟動。
雖然晶絃對於故事內容什麼都沒有跟我說,我還是能從她繁忙的樣子感受到她已經開始著手這份心念已久的工作。
這也難怪,不光是原本就為了出版社寫的系列作品,如今又增添了作業量龐大的遊戲劇本作業,時間無論怎樣都不夠用。
她有時在書房執筆,有時也會在起居室的桌子上使用筆電,總之就是不斷打字,口中經常念念有詞,接著在影印紙或筆記本上記下想到的內容。
「目前的狀況如何?」
這句話並非出自我的口中,而是位於周末午後的咖啡廳內,正在我的面前大口吃著草莓聖代的繫川小姐。
她身穿時髦的短袖上衣,下半身則是深色的長褲。年齡落在三十五歲左右,看上去卻比實際年輕,真不曉得是施了什麼魔法。原本在外頭戴著的太陽眼鏡被隨意扔在桌上,酒紅色的頭髮則反射店內的燈光。
「不是繫川小姐找我過來的嗎?」
「真是認真啊,我應該說過叫姐就好,小姐什麼就不必了。算了,晶絃應該有跟你提到那個案子吧,你有聽過具體的內容嗎?」
「怎麼可能聽說啊,知道了的話晶絃會因為違反契約而被索賠吧。我們家可承受不了高額的賠償金。說到底,就連今天你找我來,我也嚇了好一大跳。」
我啜飲一口冰拿鐵,嘴唇碰到冰塊讓人稍微沉靜下來。
許久沒有聯絡的繫川小姐……繫川姐某天忽然傳來訊息,內容則是「下週的周末,有空的吧,過來陪我一下」,也沒有說明理由。
即便如此,我依然按照她所指定的時間到場,是因為我之前欠了她不少人情。
「反正你也見怪不怪了,簡單點就是超級好搞定的。倘若客戶和那些投資商都跟你一樣好說話就好了,那樣我也樂得輕鬆。」
「先不說別的,這種話在當事人面前真虧妳能說得出口。」
「是啊,阿輝你擁有惹人欺負的才能,讓我一不小心說話就狠了起來。」
「怎麼講得好像全是我的問題啊!」
我稍微嘆口氣。
接著聽見咖鏘一聲,剛剛能見到宛如小山的聖代已經被一掃而空,繫川姐將湯杓輕巧地扔入巨大的半透明空杯,臉上的表情也柔和許多,而我也是一樣。
「企畫以目前來說非常順利喔。晶絃的稿子只要讓她重寫,她就會端出更高質量的東西,就跟當初那時候一樣。」
繫川姐用紙巾擦了擦嘴,抬起眼眸道。
過去她曾擔任晶絃的責任編輯,對於後者的習性瞭如指掌。藉由適度地退稿,控制晶絃的成品,使其更上一層。倘若換作其他人,說不定會就此放棄。然而,晶絃這個人很不服輸,也有著業界所需要的才能和努力,讓她總能更上一層。
繫川姐就像這樣打磨那些創作者,完成自己的工作。
「別太欺負她了。應該適可而止喔。」對此,我做出回答。我感覺自己正在瞪著她。
「你感到心疼,卻沒有阻止我。這一點我很中意喔。怎麼樣,我們公司還有其他尚缺人手的企畫,要不要過來?」
繫川姐端起茶杯,啜飲裡面的紅茶後,也用銳利的視線望向我,而我已經習慣這樣的刺探。
「為什麼是我呢?應該還有其他的人選吧。說到底,我已經不是那邊那個世界的人了。」
「所以我一開始不就說了嗎?問你最近怎麼樣了。不是在說目前任職於一般企業的輝頁,而是能寫出那種稿件的阿輝。」
我稍稍沉默,接著道:
「當初那時,是多虧了繫川姐給我不少建議,我才有辦法完成。那不是我一個人的力量。」
「不。」繫川姐搖頭,用肯定的口吻道:「無論是誰給了多少建議,最終生出作品的只有那個本人。其中所感受到的東西,經歷的痛苦與喜悅,是其他人無法嚐到的。那是你一個人的力量。是你對晶絃的愛打動了她,也撼動了閱讀那份稿子的人的內心。」
「……」
那都已經是過去的事了。起碼,對我而言是這個樣子。我的心中已經沒有留下什麼。
那份稿子是為了晶絃所寫的。在鼓舞她重新振作之後,我已經沒有繼續執筆的動力和理由。
即便強迫自己去寫,只會生出虛浮的文字和內容。
所以當初繫川姐想介紹我其他工作,我婉拒了。
不僅如此,也不再開啟文件檔案,耕耘那成千上萬的文字。
針對這點,晶絃沒有多說什麼,而是接受了這樣的事實。
正當我這麼想時,繫川姐像是窺視我的內心一般道:
「她不可能接受的吧。當然她也不可能將這種事直接對你說。因為那就像是否認現在的你和你所做的努力。只是作為創作者,她至今仍將投入這邊的你當作對手以及同伴。」
不知為何,我想起晶絃前陣子忽然問起了我工作的事。她在那個時候似乎改了口。
我不知怎麼回答,思索著她的話。咖啡廳內播放的輕音樂空虛地迴盪。
不久茶杯空了,裡頭什麼也不剩。
望著我,繫川姐最終輕輕一笑。
「總之你的事就自己考慮清楚吧。我只是希望你能幫我看著,讓她不要暴衝。順利的時候倒還好,但一有問題她就很容易鑽牛腳尖。」
我還無法弄清晶絃真正的想法,但唯獨這件事,我不需要思考,身體自行作出反應。
「──那種事不需要你拜託我,這是專屬於我的特權。」
「真是沉重呀,但是我並不討厭喔,先走啦。」
「呃……!」
繫川姐露出滿意的表情,她戴起太陽眼鏡還先我一步抽走了帳單,朝著我晃呀晃的。
「畢竟是我找你來的,就讓我請你吧。」
「啊、嗯,謝謝你。」
在離開前,她還刻意用能讓我聽到的音量呢喃:
「聽了我大半牢騷和說教,還向我道謝……該不會真的是受虐狂?」
喂!我才不是咧!你別胡說八道啦。
*
「我稍微去外面吹吹風。」
兩個月後的某個晚上,晶絃換了外出服,往玄關的方向走去。
她面色凝重,眼神也像是被泯滅光芒一般,就連說話都像是在唱安魂曲一般死氣沉沉。
「等一下。」待在起居室的我放下書本,喊住了正套上涼鞋的晶絃。
「怎樣?」
「現在已經很晚了,會有危險的。」
這段時間,晶絃都在夜晚七八點左右說要出門散心,但今天可不一樣。掛鐘上的指針已經超過九點,視線穿過盆栽的縫隙,可以見到陽臺外早已夜幕低垂。
「什麼事都不會發生。我出門了。」
就在她打算結束話題,打開玄關的大門時,動作暫停了。
原因很簡單,因為我拉住了她的手。
「輝頁,你打算做什麼?我正在趕時間。」
晶絃的眼睛稍微燃起了光明,卻蘊含了一股怒氣。
「放開我。」
「不放。」
「為什麼,你很礙事。」
晶絃用另一手抓住了我的手,打算將我拉開。但我沒有鬆手的意思。
「為什麼要在這種時候出門?」
「前幾天不就說了嗎?我的腦中完全想不到任何點子,這樣根本進行不下去。吹一吹風有時候就能有所進展。好了,你別管我,快放手。我不想繼續浪費時間了。」
晶絃更加用力地拉扯我的手,讓我有些疼痛。
「冷靜一點,先聽我把話說完。我沒有要阻止妳的意思。」
「你現在不就是在阻止我嗎?真的很煩耶。」
她的指甲刺進我的肌膚。
「輝頁你是無法明白我的心情的,你已經全都放棄了,拋下一切,只留我在這個地方。既然如此,就只有我來做,我一個人做。不過,這是我的願望,因為我最喜歡創作,同時也最討厭創作了,而除此之外,我一無所有。要是不繼續下去,我這個人就沒有任何價值。所以,我會不斷思考,不斷前行。沒有路的話,就靠自己開拓出來,拜託你別繼續扯我的後腿……!」
說到一半,將情緒用力傾吐出來的晶絃愣住了。
她睜大眼睛,就這樣望著我。
彷彿連空氣都在顫抖。她半張著嘴,就像是即將窒息的小魚。
「對不起,我……」
她似乎要哭了,眼角周圍很快地濕潤了。
淚水在眼眶打轉,整個人就像是易碎的玻璃。
「冷靜一點。先深呼吸,我沒有生氣。」
「……真的嗎?」她抬起眼睛,怯生生地望著我。
「嗯,一點也沒有。」
接著,我數起緩慢的節拍,就像是輕輕滑著小船,在平靜無波的湖泊漫遊。
晶絃跟著我的節拍吸氣、吐氣,她雖然依然抓著我,但肩膀已經放鬆許多。
「輝頁──那個……」
稍微取回冷靜的晶絃正要開口,我卻打斷了她的話。
因為,有句話比起聆聽她的道歉,我更想現在說出口──
「晶絃,妳先在門口等我一下,我們來約會吧。」
晶絃茫然地望著我,我還叮囑她「不可以一個人先溜喔」,她像是小孩子般點點頭,也鬆開了我的手,應該是有聽進去吧。
等到我換好衣服,回到玄關見到她還在原處乖乖等著,不禁鬆了口氣。
幸好,妳還待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