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廳裡久久都沒有人開口,最後還是言三打破了沉默。
「萬掌櫃,找幾個小的們把丁凌帶走吧,我有話想和他們幾個人再說說。」
萬掌櫃得令立刻奔出小廳,不多時,果然指揮著幾個人進來抬走了丁凌屍身,自始至終,燕子京冷著一張臉直挺挺站在一旁,完全沒有說話。汪從風和燕子辰也在一旁陪他站著。
待萬掌櫃將事情發落妥當回到小廳中時,燕子京臉色還是很難看。
言三道:「大夥先坐著說話吧。」
燕子京、汪從風、燕子辰三人卻都沒有動作。
燕子京冷冷道:「不勞三爺費心,我坐久了,就想站站。」
段飛白喝道:「兀那小子,對三爺說話什麼口氣!」
燕子京也只是冷眼看著段飛白。
「小段,別這麼大聲嚷嚷,六少是我的救命恩人哪。」言三笑了:「不過你那石彈子是怎麼帶進來的呢?」
這話一問出口,燕子京明顯看到一旁的萬掌櫃哆嗦一下。明知這些一個個都不是好人,讓他們自相殘殺也罷,但燕子京看著萬掌櫃那張老好人般的臉開始皺得像顆酸梅一樣時,還是暗嘆了一口氣。
今天他已經不想再看到任何人流血了,哪怕是這個動不動就把人當錢庫看的萬掌櫃也一樣。
「這事三爺就不必猜測了,適才進這小廳前萬掌櫃對我們三人都仔細搜了身,」燕子京道:「不過就像三爺說的,不管用什麼方法,能帶進來就是我的本事,既然如此三爺又何必再問呢?」
「我知道你在不高興什麼,」言三的笑容還掛在臉上,甲蟲般的眼裡卻已不見笑意:「但你最好還是收著點,我的耐心也是有限的。」
燕子京不見動搖,一向溫和純淨的眼神現在變得無比冰冷,無論如何,言三利用自己的話當做由頭殺了丁凌是不爭的事實,如果說言三這是在借刀殺人、落井下石,那麼燕子京就是借刀殺人中的那把刀、落井下石裡的那塊石。
儘管是勢之所趨,儘管是身不由己,儘管讓一百個人來評判一百個人都會說丁凌不是好人死有餘辜……燕子京還是覺得心中虧欠。
他就這麼冷冰冰和言三對視著,然後段飛白和萬掌櫃很驚訝地發現最後這兩人之間先退讓的是言三。
言三嘆了口氣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現在心裡對我的作法不諒解我也能明白,不過你們今天來是為了三少的債務,這事還是先得有個處置。」
燕子京問:「三爺想怎麼處置?」
「三少的債務就此一筆勾銷,你們帶來的四百貫憑帖也讓你們全數帶回。」言三悠然道:「就當是我花了一千兩買下自己這條命,也算是答謝你的救命之恩,就這麼決定了吧。」
汪從風聞言自然很替他們歡喜,燕子辰更是放下了心頭一塊大石,燕子京則是心中五味雜陳——他當然很為三哥開心,但又覺得就這樣接受言三的示好,終究是意難平。
待萬掌櫃拿回借條交到燕子辰手上,燕子辰拉著汪從風和燕子京,正準備說幾句場面話就告辭走人時,卻看到燕子京沉吟著,目光閃爍。
「老六,怎麼啦?」
「三哥,你這四百貫的憑帖能不能先借給我?」
「現在?」燕子辰很訝異:「當然可以,但你想做甚?」
「放心,先給我,回家一定還你。」
燕子辰把包袱交給燕子京,燕子京拿起包袱走向言三。
「六少怎麼了?」
「這裡是賭場,包袱裡是四百貫憑帖。」燕子京道:「我從來沒來過賭場,今日既然來了,總得見識一回。」
言三眼中又有了笑意:「六少想怎麼見識呢?」
「我想用這四百貫和三爺對賭一局,一把定輸贏。」燕子京也笑了:「這是救命恩人的請求,三爺不會拒絕吧。」
燕子辰和汪從風聽了都是一驚,實在不懂燕子京意欲何為,能順利擺平這次賭債已是萬幸,為何還要節外生枝?
言三定定看著燕子京許久,眼裡充滿了疑問和評估,但終究還是笑了:「當然不會。六少想玩點什麼?骰子、牌九、雙陸、打馬、關撲、攤錢、葉子格這裡都有,這個廳雖然小了點,擺上兩桌還是可以的。」
「我對諸般賭戲都不太懂,只有三大節時會在家裡和家人玩玩攤錢,我想就玩這個吧。」燕子京笑道:「委屈三爺賠我玩這麼小孩子的把戲了。」
言三也笑瞇瞇道:「無妨無妨,攤錢只是把若干銅錢攤在桌上,四枚一數,猜最後剩下的枚數幾何,最是簡單不過,也的確很有意思的。」
「不過我聽人說一般賭場中高手很多,也常有詐賭的事發生,所以才會有人玩到傾家蕩產還鬧不清是怎麼栽了的,三爺這裡不會有這樣的事吧。」
「六少大可放心,」言三又笑了:「全汴京城都知道我這裡賭得最直最公道,絕不會有人詐賭,那麼我讓萬掌櫃安排一下。」
萬掌櫃又立刻忙活起來,舖排停當後,只見言三的長榻前安置好一張賭桌,上頭散著銅錢數百枚,共有四個壓注的格子,言三和燕子京就分據賭桌的兩頭。
言三道:「安排妥當了,那麼請萬掌櫃作莊,幫著數數,這就開始吧。」
「三爺且慢。」燕子京笑道:「和三爺這樣的行家相比,我實在是個大外行,我得先學一學才行。」
汪從風聞言心中砰砰地跳。
「六少想怎麼學呢?」
果然接下來就看到燕子京笑瞇瞇道:「最好是能讓萬掌櫃先試一局給我看看,我再跟著壓注,這就再好不過了。」
……。
一局定輸贏,所以賭局很快就結束了。
現在燕子京面前擺著價值八百貫的憑帖,全是如意櫃坊開出的,保証誠信公道,童叟無欺。
一旁段飛白和萬掌櫃的臉色都不大自在,但言三不愧是青龍會三當家,臉上還是一派悠然,一口氣輸掉四百貫於他而言倒像是打了個噴嚏似的不痛不癢。
看著燕子京仔細數到手的憑帖,言三悠然道:「想不到六少這麼本事,一下就贏走馬行街一個小舖面啊……可要再賭一局?」
「不,我想這樣就夠了。」燕子京道:「三爺,你知道丁凌可有妻小沒有?」
「丁凌無妻無子,倒是有個老母親還在,住在北山子茶坊一帶。」
「我請三爺幫個忙,」燕子京數出了兩百貫憑帖遞向言三:「請三爺幫我把這兩百貫交給丁凌的母親,讓她有個養老送終的根本。」
「你和我賭這一局是為了丁凌?」言三訝然,又笑問:「今天之前你根本見都沒見過丁凌,就肯為了這人下這麼大的賭注,你就不想想若你輸了可怎麼辦?」
「我不會輸的。」燕子京搖搖頭:「三爺,這兩百貫煩你轉交,這是救命恩人的請求,你會幫我吧。」
言三眼珠子轉了轉:「一碼歸一碼,你的救命之恩我已經報過,幫你這個忙我有什麼好處?」
燕子京想了想,看向言三:「關於脅持我的那個假丁凌我有一些想法,雖然只是推測,或許三爺會想知道那個陷害丁凌的人是誰?」
言三看了燕子京一眼,很快就做出決定,他抬抬手指示意萬掌櫃接下那兩百貫。
「可以,這兩百貫我會交給丁凌的寡母,就換你這個推測。」
「三爺一諾千金,我可以放心了。」
燕子京又走向燕子辰把四百貫憑帖還給他:「三哥,完璧歸趙,憑帖好生收著吧。」
雖然已經決定今日之後此生都不再踏足櫃坊一步,但看到方才燕子京和言三的對賭還是覺得血脈賁張。燕子辰忍不住讚道:「老六,想不到你連賭錢都有一手。」
「只是運氣好,我想我這輩子都不會再賭錢了。」燕子京又把手邊剩下的兩百貫憑帖都交給旁邊的汪從風,輕道:「汪兄,這次的事多謝你相幫,這裡一百兩憑帖是我小小心意,權當酬謝汪兄;我記得你說過夜燕會把偷來的財物勻出大半來救急濟貧,所以另外的這一百貫憑帖就請你用夜燕的名義捐助貧苦吧。」
汪從風斷然道:「這捐助貧苦的一百貫我可以替你處置,但你我是兄弟,你說酬謝我的這一百貫我斷不能收下。」
燕子京滿面倦容:「那就請汪兄把這兩百貫都捐了,居養院、福田園、安濟坊……怎麼捐都可以,你幫幫我。」
汪從風看得出燕子京是真的累了,便也不再爭論,收下了那兩百貫憑帖。
段飛白和萬掌櫃則是一直在旁靜靜看著燕子京發落一切,這位燕六少不過一盞茶工夫不顯山不露水的就由三爺手上贏走了馬行街一個舖面,卻又在轉手之間氣定神閒就把所有的錢全都散了出去,沒有一分是留給自己的。
段飛白心頭說不出的滋味,他也說不清,只知道換成是自己絕對做不到。
萬掌櫃則是暗暗點頭,看來自己是低估這位燕家香藥舖的六少爺了——八百兩?有這身本事燕六少的身價只怕再翻三倍都不為過。
言三卻又笑著開口:「六少忙完了?若已忙完了我想聽你說說你的推論,我們都看得出丁凌是被陷害的,但陷害他的人到底是誰?」
原來你也知道丁凌是被陷害的?
燕子京苦澀一笑,同時難過地意識到,自己可能永遠也擺脫不了對丁凌的歉疚感。
「我是這麼想的,脅持我的人並不是和我有仇。」燕子京輕道:「雖然不是什麼值得誇口的事,不過我過去十年的確沒有和人結仇的可能。加上那人和我對話時也提到了三爺的事,所以他最有可能還是青龍會的人。」
「這很合理。」言三道:「而你們燕家和青龍會扯上關係也不過是這最近因為三少和安樂櫃坊的糾葛,所以這人不只是青龍會的人,還一定是我的部屬,不會是大當家或二當家的人馬。」
「沒錯,但方才段兄說了,三爺找汪兄出手料理的事早在半個月前就已周知青龍會五堂的掌事兄弟,也就是說就算此人真想嫁禍丁凌,也該另尋由頭。」燕子京搖搖頭:「這實在很不合理,所以我推測這個假冒丁凌的人雖然是三爺屬下,但應該不是各堂掌事,所以才會不知道三爺委託汪兄出手的事。」
「那個人若真要嫁禍丁凌應該還有別的辦法,我看不出脅持你和嫁禍丁凌有什麼必然的關聯,」言三嗤之以鼻:「何況他的脅持還失敗了。」
「這個人是故意失敗的,」燕子京道:「現在想來,在牡丹棚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脅持人要想成功根本難上加難。我也對那人說過只要我一叫嚷出聲他連全身而退都做不到,那人當時還裝出一副被我反要脅了的樣子,但其實這本就是他原來的計畫。也就是說,就算我真的乖乖配合被逮,他也一定會在接下來另找辦法讓我可以脫身。」
言三眼中閃過一絲精光:「只因為他要你認定抓了你的人就是丁凌。」
「沒錯,只要讓我覺得他是丁凌就夠了,他就是想讓我在你面前說出丁凌的名字,讓丁凌和這件事扯上關係。」燕子京道:「後來在如意櫃坊前我被七八個人圍困的事,只不過是為了讓我更加認定丁凌的威脅迫在眉睫。這麼一來只要我見到你,一定會把丁凌多次意圖脅持我的事合盤告訴你。」
「還是不合理。」言三揚眉:「只要讓你見到真正的丁凌,就能戳穿當日抓你的根本不是丁凌,這樣的嫁禍又有什麼用處?」
燕子京看著言三悲哀地笑了,笑中有一種悲憫、同情、和難以言喻的嘲諷。
「事實是我真的見到丁凌了,我也真的告訴你意圖抓我的人不是丁凌了,但有用麼?」他定定地看著言三:「那人摸透了你的心思,他很清楚你早就想對付丁凌,就算你也知道丁凌是被陷害的,你一定還是會順勢除掉丁凌——而且你也真的照著那個人的心意這麼做了。」
言三臉色變得鐵青而陰沉。
燕子京一嘆:「我本來覺得是你利用我說的話殺了丁凌,現在想來其實是那人在利用你的手除掉丁凌——這麼看來,誰才是誰的手中刀呢?」
言三眼瞳一震,但眼中怒氣一閃即逝,很快就回復若無其事的樣子。
「活到這把年紀如果還沒被利用個幾次,那也只能說是我太不值錢了。」言三嘲諷地笑了,而後眼中閃過一道銳利的光芒:「被人利用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找回來就行。說到底,你還沒告訴我這人是誰哪。」
「我也只是推測。」
「我就愛聽你推測,」言三悠然道:「說說看。」
「丁凌在幫中似乎很招人怨,他死了估計很多人都會覺得舒心暢快,但能從丁凌的死中真正得利的人恐怕其實並不多。」燕子京輕道:「丁凌是木字堂第四位,他一死,接下來坐上第四位的最可能是哪些人呢?」
言三笑了。
他定定望向燕子京:「你見過那個人,告訴我他的樣貌。」
「此人年紀約三十許,臉頰削瘦,一雙三角眼。」燕子京不想再多說,一揖為禮:「我的推斷就是這些,天色將晚,我們就先向三爺告辭了,家裡還等著。」
「恕我不起身相送了。」言三還是倨坐在那張長榻上,但當然不會有人怪他慢客,他只抬了抬手指:「請萬掌櫃的幫我送客吧。」
三人於是一起向言三告辭,萬掌櫃引著三人走向小廳門外。久久,萬掌櫃的才回到小廳裡來覆命。
「回三爺,汪首領、三少、六少已經離開安樂櫃坊了。」
「唔,」言三沒多說什麼,一會又問:「燕六少還好麼?」
「這一路送出門他的臉色都不好看。」萬掌櫃陪著笑臉:「少年人就是心氣盛,太不懂事了,三爺不用和他一般見識。」
「我當然不會;以前這樣的事落在我身上我或許會比他更生氣,」言三笑著,而後一嘆:「但我已經不再少年了。」
段飛白立在言三後頭狠狠瞪了萬掌櫃一眼,萬掌櫃的再遲頓也看得出言三的感慨,於是臉上那老好人一樣的笑容看起來更著力巴結奉承了。
「怎會呢,三爺豪情不減當年呀,十個燕六少也不及三爺的能耐。」萬掌櫃想想又道:「不過這燕六少也當真有些本事,我看帳本上他的估價得抬一抬才行。」
言三沉思了一會卻道:「你現在就去把你那帳本上燕六少和燕三少的估價一筆抹除,以後這兩個人和青龍會就再無瓜葛。」
「啊?」萬掌櫃傻眼了,呆立著沒動。
言三揚眉:「怎麼?我說得不夠清楚?」
「很清楚很清楚,我這就去辦。」萬掌櫃的躬身退向廳門,忽又問道:「那汪首領呢?」
「我說他了麼?」
「沒說沒說,是我糊塗,我辦事去、辦事去。」
萬掌櫃落荒而逃似地離了小廳,廳中終於只剩下言三和段飛白兩人。
或許有一天會連段飛白都不在了吧,言三舉杯啜了口杯中酒,自己的人生路上來來去去的人那麼多,曾經有人陪他一起走在陽光下、有人陪他一起走在風雨裡、有人陪他一起走在暗夜處,但最終他們都先行離開了,終究這條路上還是只有自己一個人踽踽獨行。
「小段哪。」
「是。」
言三又啜了口酒,悠然道:「過幾天,陪我去見個故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