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
懵懂的分了班之後,有些玩伴留在了同一間教室,有些換到隔壁班,那也無妨,反正在這間小小的學校之中,一個年級僅有兩班,最多孩子的龍年,也僅有三班。學校小巧的像蜂鳥,雖然跟其他鳥類一樣運作著、活著,卻要小巧的多。其他學校的許多處室,在這裡並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間稍大的「辦公室」,在學校建築的中央二樓,那也是最有威信的一個行政中心了。
不知道是為什麼,班上有些男生的情竇開的早,在一個你說喜歡誰都被長輩笑笑帶過,說玩玩就好,卻又會勇敢的告訴長輩的年紀,一群男孩還真的喜歡上了班上最美的女孩子,她是混血兒,有一個漂亮的日本名,漢字寫作花,念作Hana,她不介意我們寫作哈娜。
回想起來,我並不懂什麼叫做喜歡或愛。而哈娜,她漂亮,有著柔順細長的長髮,帶著渾然天成的棕色,襯著陽光的時候最美,她也有雙又大又水的眼睛,眼珠子中透著清澄的黑棕色,黑曜石一般的深邃光澤。
我想跟她多說幾句話,想跟她相處,在她跟前或是找她搭話又有點害羞,懵懵懂懂的就當作是喜歡了。而我們是行動派,既然喜歡,便要告白。我寫了情書,約了哈娜,也叫上一兩好哥們助陣,害羞的表白之後,她點了頭。就這樣一男一女,手都沒牽,成了班對,甚至連話都害羞得不敢多說一句。
真要說什麼避嫌,或是要觀察出誰對誰不一樣,在此年齡還真是有些困難。隔天打掃時,我同班上另一位女同學說了話,也不像是很熱烈的樣子,哈娜就吃醋了,然後就沒有然後,彼此都沒有多說什麼,就連關係都沒有確認,最後,我默認是結束了。
我沒有過多的頹喪,哈娜也沒有,不過,班裡仍有好多同學喜歡哈娜,當然,那種喜歡大概跟我是一樣的,不怎麼有建設性,不怎麼了解彼此。
這段回憶像是一顆玻璃做的糖,掛在繩子上,沒有味道,卻依然是甜淡的,也是恬淡的。
我更記得的是,我其中一個好兄弟也喜歡哈娜。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進行的,我只有淡淡的醋意,沒有任何其他的負面情緒。
與我不同的是,他們之間小小的戀情被老師發現,老師找到好兄弟的情書,釘在了聯絡簿上面。如果換作是我,小時候家裡管得嚴,我還真的不知道要怎麼辦。我兄弟他嘴硬,逞強的頂嘴著,說:「反正我是用摩擦筆寫的……。」這麼一講,老師更來勁了,拿起透明膠帶為那封釘在聯絡簿上的情書上了一層結界,封印住了我好兄弟的救命稻草。小時候真是單純,也沒什麼厲害的知識,要是現在,我便知道可以加熱,字跡就會消失。
雖說是我好兄弟,隔天我竟然也沒問他回家之後有沒有怎麼樣……。
玻璃做的糖,沾上了一點點的醋意,酸甜酸甜的,真的就跟不怎麼嚴謹的初戀一樣。我多麼希望時間停在那個夏天,我們聽著電影的主題曲,唱著懵懂的、卻傾瀉不完的情愁。分離之前的時間總是最美好的,因為那個夏天之後,我便要轉學,母親有問我意見,但小時候的我,怎敢說不?
在那個年代,那個年級,我們沒有交換電話,就算真的交換了,也不見得敢打,因為是打到對方家裡座機,誰接起來都還不一定,那時候也未到畢業前夕,沒有彼此填寫畢業紀念冊,自然就容易斷了連結。我也不算薄情,寫了幾次信託人送過去,也有得到回覆,但慢慢的就不了了之。
我不知道好兄弟過得如何,不知道哈娜過得如何,但在記憶之中,她仍像花一樣,美麗極了。正因為小時候的懵懂無知,沒有深入了解彼此,所以看到的都是最好最美的一面。在我無所依據的想像與夢囈之中,哈娜仍舊是一朵蘭花,在高高的山上飄著香,附近依舊飛滿了蝶與蜂。
蝶與蜂碰了花蜜,停到了手上那顆玻璃做的糖果,除了酸和甜,這次染上了分離的苦澀味。
二、雅典娜
轉學過後,我換到一間較大的學校,與蜂鳥的小巧玲瓏不同,這間學校一個年級有五個班,處室也分成了學務處、教務處、輔導處等,這些事情對我而言是最大的改變。母親帶著我稍稍逛了一遍校園,便就這樣了,只等著開學。
五年級,我像一隻無頭蒼蠅一樣,誰要對我好一點,我便喜歡誰。我要是喜歡誰,我就湊近她,然後上課時越是低調越是高調的傳紙條。紙條根本就是手機不普及時的Line,想留紀錄便留紀錄,還不必掩蓋面對面說話的尷尬,那時候的我也算是班上的風雲人物吧,紙條都有被回復,但也從未真正的跟誰在一起。
六年級便是我人生的一場盛宴。雖然換了學校,但也不是什麼大都市、市區,父母需要上班較晚,我便被送去補習班,由於不是繁榮的市區,補習班也都是小班制,五年級跟六年級被排在同一班,一起上課。五年級上課時,六年級寫評量或是學校作業,反之亦然。
只不過,有一個漂亮的女孩出現在我的視線之中,不同於哈娜,她的美是內斂的,不知道為什麼我看得見,明明也才六年級,我能懂多少東西?儘管如此我就是看得見,而且彷彿在那之前,我的視線是黑白的,直到她的桃紅色羽絨外套出現,那像是一點顏料,驚世駭俗的滴在黑白的報紙上,像是世界上第一臺彩色電視機,像是多了一種視錐細胞,認知中的世界,瞬間便得艷麗無比。
上美語課時,又見著她的身影,我暗暗高興,找機會跟她說了幾句,就這麼好上了。
我仍記得美語課有考不完的考試,背單字、背音標等,考太差就需要重考,重考並不嚴謹,找個程度較好的同學,或是老師派遣的大哥哥大姊姊都可以。我算是程度比較好的,常常幫忙重考,桃紅色的她倘若考差了,我也會幫她重考。
美語課之外的補習時間,我特意坐到了她後面,她平常都跟好朋友坐在一起,我跟我的好朋友也就坐在後面,依然是我的老招,傳紙條。她跟我一樣,成績都算很不錯,我也覺得她聰明會讀書,跟我很像,便給她起了個暱稱,叫雅典娜。
那是我心中出現的唯一詞彙,唯一可以統合智慧跟美麗的詞彙。
某一次機會,考完了期末考,補習班讓我們到對面的公園玩耍,大部分的同學跑跳打球,但雅典娜她似乎有心事,只大她不到一歲的我便裝起了大哥哥的模樣,聽著她說些我也不怎麼記得的煩心事,希望她可以好一點。
之後,我決定要告白,小時候的我一樣是那麼的瀟灑。
我跟她約定了時間在學校一處不起眼的地方碰面,是司令臺的後面,是一節十分鐘的下課,是一個寒冷的冬天,一陣陣的風吹著我緊張的心。我在上課鐘響的前一刻,說我喜歡她,還自以為帥氣的就要走掉,但她用兩手搭住了我的雙肩,問我是不是真的。
那當然是真的。這也是我第一次較為深入的認識一個人,才確認心意。
放學要走去補習班時,我們走在了隊伍最後方,雅典娜是桃紅色的,我是綠色的。她說她喜歡的人正穿著綠色外套,我心裡高興了一下,卻依然不知道下一步如何。在無知的情況下,算不算是柏拉圖式的戀愛?
我們依然沒有牽手,沒有稱對方為什麼,她仍舊是雅典娜,不變的是,我們依然會相互傳紙條,我在補習班調皮,或是考差了被罵,我也記不清了,但我肯定記得她來了一張紙條問我是否生氣。又或者,我過敏性鼻炎發作,難受的不得了,她默默的在我的右邊陪著我。
一次,日子是情人節,補習班裡有零用錢的同學都吃巧克力。我沒有零用錢,便沒有買,自己沒有吃,也沒有送給雅典娜,小時候,這種事情更不敢跟家人開口。我正有些失落時,雅典娜遞來了巧克力,那是我人生中的唯一……。
那盒巧克力是我人生中的唯一。
沒有任何詞彙可以形容那時候的心情,雅典娜就跟她初次現身一樣,又在我的生命之中畫了一筆,那一筆又是綠草茵茵之中,最艷紅的那支玫瑰,是橄欖樹上一片蔭涼的淺綠色中,最迷人的一片白茫茫,橄欖樹上開滿了花,更是極地的冰面上耀眼的一束陽光或是極光。
最誇張的時期,我甚至不喜歡禮拜六日,因為在家就無法見到雅典娜。請了假跟家人出去玩也都悶悶不樂,在阿里山上雲霧繚繞的步道中,還稚嫩的想著以後要帶她來。
小時候的我終於懂了點什麼,真正的為一個女孩子哭泣,真正的了解一個女孩子。就跟當初那枝花一樣,沒有過多的深入,沒有了解到莖上的刺,因此一切都是美好的,那陣子便是美好的巔峰,我學會了愛。
但愛終究是破滅了,我只記得是我故意想試探她,最後惹得她不開心。
除了學會愛,我還學會了憂愁,感覺沒了她之後,有好長一陣子人是冰冷的。
這次是一支酒,橄欖樹下的一支酒,是蜂蜜威士忌裡頭插著沒有棘刺的玫瑰,時不時的在夢中沉醉了自我,卻回不去,只得在每次夢醒之後多留戀幾個瞬間,生活便要回到正軌。
這段感情是蜂蜜威士忌,辛辣中帶點甜,尾韻有淡淡的梅子香味,跟那顆玻璃做的糖果不一樣,除了五味雜陳,還醉人。
我關上冰箱,小時候的愛戀便跟著那顆玻璃糖,還有那插著玫瑰的酒,再度被封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