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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陲之火

席綸 | 2023-12-23 16:13:42 | 巴幣 0 | 人氣 146

連載中綸於小說
資料夾簡介
純文學 / 類型文學 關於生活、情感、人們、連結。 每個故事背後都提出了一個問題,那個我所知道的世界。
最新進度 邊陲之火

1.
  「氣色看起來不太好。」
 
  才剛走進病房,還想著手上拎著的水果要放哪。原先打算作為開場白的話題被搶走,瞬間腦袋一片空白。
 
  「我說妳的氣色很差。」阿妙看出我的不知所措,又再說了一次。
  「可能最近都在上夜班。」我趕緊找個理由塘塞。
  「居然比病人的氣色還差,要不考慮留下來休息個幾天?」她用手拍了床鋪,示意我坐到旁邊。我將水果和包包放到一旁的桌子,側坐在床鋪上看著她。
 
  「醫生怎麼說?」我問。
  「還是一樣。」阿妙關起電視,「很多檢查要做,說不上樂不樂觀。」
  「開始治療了嗎?」
  「恩,有討論要進行新的療程,之前的成效不大。」她看著我皺起眉頭,「我們有多久沒見呢?」
  「至少有四五年,雖然有持續通信,但不知道為什麼就是沒機會碰面。」
  「兩個人都不知道在忙些甚麼,好像被某個東西綁架,只能靠書信來往。」阿妙指著椅子上的水果說:「結果現在妳帶了贖金……不對,是帶水果來看我。」
  「要吃橘子嗎?」我笑著從袋子裡拿出一顆。
  「好啊。」
 
  我將橘子剝開。阿妙說我的習慣還是沒變,剝橘子時會把外皮一口氣剝掉。「沒辦法,這樣比較好整理,不然一片片剝開,掉在地上很麻煩。」我邊說邊把外皮丟進一旁的垃圾桶裡。一半給她,一半自己吃著。
  病床靠近窗戶,午後的陽光透進來,窗戶半開。她偶爾會看向窗外,也許是因為陽光還有些刺眼,看了沒幾秒又會轉過頭來。原本起身想將窗簾拉上,她拉著我的手說不用,一會兒就沒事。
 
  「吃橘子就想窩進被爐裡。」阿妙說。
  「可惜臺灣還不夠冷,窩進被爐應該會滿身大汗。」
  「還記得大學時,說畢業後要一起租個房子,買個被爐體驗一下。」她把手上吃完橘子的籽拿給我,「以前總是說沒錢買,結果出社會以後反倒是忘了買。長大就是不斷把事情丟掉,大學說過很多想做的事,結果到最後真的有能力,卻也忘了去做。」
  「或許那不是忘了,只是找到不同的目標。」我說。
  「在電臺的工作還順利嗎?」她問著。
  「還不錯,有自己播歌的時段。雖然是深夜,但也蠻開心的。」
  「真想不透怎麼會突然跑去電臺。」
  「當初有人說我的聲音很好聽,可以去當DJ。」
  「所以其實是因為我嗎?」她輕拍著我的頭說:「雖然有說過妳的聲音很好聽,但沒說要妳跟大家分享。」
  「吃醋?」
  「我很自私,妳又不是不知道。」她故意皺起眉頭。
  「那怎麼辦?」
  「就罰妳剝橘子給我吃,每播一首歌就要剝一顆。」
  「這樣會有很多橘子,妳吃得完嗎?」
  「不一定要這輩子吃完,可以留一些給下輩子。」
  「這樣下輩子不就變成專門幫妳剝橘子的奴僕嗎?」
  「不用再煩惱來世的問題,已經幫妳預定好了,現在就開始還債。」
 
  我拿起橘子,從凹陷的底部用手指穿過果皮,觸碰到果肉上的白絲。被擠壓的氣孔散出液體,彷彿為殺橘兇手上了標記。油性沾黏,試圖將皮膚溶解,可惜極性不同,無法同類互溶。
 
  阿妙說起隔壁床之前是一位大學生,騎車外送時被一輛闖紅燈的汽車撞到。整個人飛到汽車引擎蓋上,還撞破了擋風玻璃,最後滾到地上。由於外送的是鹹酥雞,那時又是半夜,他就躺在馬路上,被撒了滿地的鹹酥雞包圍著。雖然是很嚴重的事,但聽見她形容被鹹酥雞包圍的場景,不由得笑了出來。
 
  「他跟我說躺在地上時,腦袋完全是一片空白。」阿妙模仿起那位大學生無神的表情,「放在保溫袋裡的鹹酥雞就這樣散落一地,他就躺在那中間。結果妳知道他下一步做了甚麼?」我一臉嚴肅地搖搖頭,阿妙接續著說:「他伸手拿起地上的鹹酥雞,吃了一口。」
  「吃了一口?」我有點吃驚地複述。
  「他說自己可能剛被撞到,還沒有痛的感覺。倒在那又覺得好香,下意識就抓一個來吃。」
  「怎麼會是這個反應?」
  「駕駛下車看他有沒有事,看他在吃也看傻了眼。」她繼續模仿無神吃著鹹酥雞的表情看著我,「他還想說,應不應該問那個駕駛要不要吃。後來回過神,想到是他撞我的,就不爽問了。」
  「怎麼覺得想的方向錯了。」我無奈地說。
  「不過我覺得妳也會這樣。」她看著我疑惑的眼神又說:「因為妳是個吃貨,既然都被撞倒在地也無法移動,倒不如吃點東西。」
  「我哪會這樣!」
 
  我揮舞著雙手表達抗議,阿妙則是一直笑著。她摸著我的頭,然後把頭髮弄亂,這是從以前她就會做的事。曾經問過為什麼要弄亂我的頭髮,她只是扔下這一句話:「這樣就沒人會要妳,妳就只好跟我走。」雖然對她的舉動感到無奈,現在卻覺得特別懷念。沒多說甚麼,只是看著她,任由髮絲交織出瘋子的模樣。
 
  「可以再來看妳嗎?」我問。
  「當然可以,為什麼會這樣問?」阿妙歪著頭看我。
  「害怕這麼久沒見,妳會生氣。」
  「已經氣過了,現在只想好好看妳。」她將手伸進桌上的袋子裡,「還有吃妳剝的橘子。」
  「妳放心,每次來都會帶橘子。」
  「聽說剝完一千顆就可以出院。」
  「我怎麼沒聽過。」
  「因為每個人要剝的水果不一樣。」她靠近我的耳邊,小聲地說:「隔壁男大生的女友,幫他剝滿一千顆荔枝後就出院。」
  「所以病情的大小,決定水果的種類嗎?」
  「沒錯。對面床的老伯,就是沒吃完一千顆西瓜就走了。」
  「那妳的生命不就操縱在我的手上?」我冷笑著。
  「放心,如果我死去,一定會每天躲在床底下抓妳的腳。」
  「妳不要講,我不要聽。」
 
  我趕緊摀起耳朵,怕阿妙講靈異故事越說越上癮。她拍著我的肩膀,示意我轉過身去,並跟我借了把梳子,「還記得第一次幫妳梳頭的時候嗎?」
  「想不起來。」我從包包裡拿出梳子。
  「大二的通識課。」她接過梳子,開始順起頭髮,「妳坐我前面,剛經過中廊頭髮被風吹亂,我說要幫妳梳頭。」
  「我只記得那堂通識是旅行文學。」
  「有個作業是想像和其他人去旅行,然後把感想寫出來。」
  「我有印象,我們跑到國聖燈塔去。」
  「還記得後來寫了甚麼嗎?」她見我搖著頭,嘆了口氣,「有時候覺得大學的記憶,一不小心就會黏在一起。像是為了騰出腦袋的空間,不得不壓縮再壓縮,只留下那些極端情緒的錨點,讓那段時期變得有趣。但現在想想,真正撐起旅途的,往往都是那些枯燥而平凡的日常。」
 
  照射進室內的陽光變得溫和許多,我看向窗外發著呆。在梳頭的同時,她摸著我的耳朵,順著輪廓輕撫著。原先沒預料到,彷彿觸電般,下意識地閃躲。我轉身,她似乎有些驚慌。我將她的手重新放回耳旁,並將髮尾用手束起,維持著馬尾的狀態。我知道她喜歡這樣,對後頸有異常的喜好。
  獵物上鉤,她輕觸著寒毛,由上而下。順著脊椎的形狀到肩膀,摸出了骨架,彷彿脫去一身的皮肉。她親吻著後頸,在頸椎突出的地方輕咬著,壓出齒的痕跡。她說是眼睛,可以看進體內的窗口。她仍保留著對我的癖好。
 
  癖好是種特殊的契約,由本能延伸出的實話。人們可以用各種方式欺瞞著大腦,卻無法欺騙身體。生物細胞間流竄的電波,傳導著渴望的訊息。比起承諾是馴化後社會人共通的語言,癖好就是釋放本我專屬於個體間的約定。
 
 
2.
  只要工作有空閒時,我就會帶著橘子去醫院看阿妙。雖然一個禮拜就一兩次,但她說沒關係,只要我能去她就很開心,去看她的人很少。曾問過她,而她只是說不想讓大家都知道。
 
  「對我而言,生病只是生理上的痛苦,但真正感到累人的,是要應付來探訪的人。」她露出疲憊的口氣說:「那些好意如同站在還未下葬棺木的坑洞旁,試圖用探訪的花朵將妳埋起。當意識到死亡在一個人身上發生變化時,身上的標籤也隨之增加了重量,像是用螢光筆塗起的重點。我不想要那些東西,不想當用大字報標註的限量商品,專櫃展示。把我放到角落旁,那個木造櫃子下層的玻璃櫃裡,周圍有灰塵,被熟客拾起就好。」
 
  有幾次她問起我待的電臺,於是我回老家翻找出老式的收音機帶去給她。我的時段通常是深夜,她說不確定那時候是否醒著,但還是會先把電臺開著。「聽到睡著,或是在睡夢中聽到,也是很幸福的事。」她笑著看我,我給她一個擁抱。
 
  深夜一點多到電臺,先幫同事剪輯預錄好的內容。在討論新單元或廣告的同時,順便確認晚點要播的音樂。每當聽見有什麼名人來時,總是會習慣在腦海裡想著:以後如有機會,自己會想跟哪些人訪談。
 
  接近三點,準備進錄音室。每當輪到自己的時段,我總會想著現在還有哪些人在聽著電臺──上著大夜班的人,用各種理由通宵的學生。有的是在店內放著,或是正開著車。也會想著這個時段的人會想聽些什麼歌。
  以前國內外的音樂阿妙都聽,不論主流或獨立,只要好聽就不會排斥,是雜食動物。每當聽到不錯的歌曲,她會第一時間播給我聽。對於那時候的我而言,她就像DJ,只專屬我的一人電臺。聽眾一名,偶爾Call in,主持人還會說起黃色笑話,沒形象地打飽嗝,還有貼心的宵夜外送。天氣變冷,兩個人擠同一張床時,她會在我耳邊唱著歌。有時候一起唱,有時只是把耳朵湊近一些,感受她呼出的熱氣。走音時,她會故意睜大眼睛,兩人對望一會兒,然後相視而笑。
 
  「雖然白天天氣依舊炎熱,但夜晚開始有些涼意。現在還在外面的朋友,記得要多帶件外套。今天想分享一首歌的故事給大家。Oasis綠洲合唱團的〈Don't Go Away〉,收錄在《Be Here Now》專輯裡。這首是主吉他手NoelGallagher在母親疑似罹患癌癥時,依據所經歷不安經驗而寫下的歌曲。聽見朋友或是親人患病的消息,真的會十分震撼與無助。在這邊獻給一位也在醫院跟病魔纏鬥著的好朋友,同時也獻給大家思念著,或是陪伴在他身邊的你們。Oasis的〈Don't Go Away〉。」
 
  熟悉的前奏響起,想起是因為阿妙才知道這首歌。那時候遇上期末考,很多報告要趕,快速吃完便當後,繼續坐到書桌前開始奮鬥。一到深夜,肚子越來越痛,甚至開始上吐下瀉。幾番折騰後,已經沒有多餘的力氣,只好打給阿妙。她火速趕到,載我去掛急診。醫生說是急性腸胃炎。在醫院吊了點滴,睡了一晚,她在病床旁陪著我。隔天醒來,沒有大礙,她又載我回家,說要好好照顧我。我問她聽到我虛弱的聲音是不是很緊張,她點著頭。
  中午她帶清粥來,我起身吃著,氣色已經好了許多。身體感覺整個被清空,彷彿皮肉之下是空洞的,連舉起手都能感受到神經細微的重量。她拿著吉他,說起這首歌的故事,坐在床邊唱給我聽。
 
  「I don't wanna be there when you'recoming down
 (我真的不想親眼看見你在我面前倒下)
  I don't wanna be there when you hit theground
 (我真的不想親眼看見你應聲墜地)
 
  So don't go away, say what you say
 (所以拜託別走,再說一次你我之間的誓言)
  Say that you'll stay
 (說你會留下)
  Forever and a day ... In the time of mylife
 (永遠留下,陪伴在我生命中的所有時刻)
  Cos I need more time, yes I need moretime just to make things right
 (因為我還需要更多時間,真的,我還需要更多時間去讓一切回到還沒出錯前的模樣)
 
  Me and you what's going on?
 (我們從今以後該何去何從?)
  All we seem to know is how to show 
  The feelings that are wrong
 (我們似乎只知道如何在這最後一刻,盡力地宣洩著那痛苦的情感)。」
 
 
3.
  冬天接近尾聲。早晨和傍晚還是會冷,但中午已經開始變得炎熱。雖然醫院裡的冷氣很強,但在路上走著還是要脫下外套,不然走沒幾步路就會開始出汗。想起經常跟阿妙一時興起地旅行,沒事就會和她從操場走到學校外的小巷裡,或是騎車到河堤旁,徒步沿著外環道繞著臺南市,看我們能走多遠。聊起要是就這樣一直走著,不用擔心工作,不用擔心存款,就只要一直走著就好,究竟能走到甚麼地方。
 
  「說不定能走世界一圈。」我說。
  「那要先學會水上行走。」她邊笑邊吐槽我說:「不然就是坐船時,要一直繞著船走,補足跨越海洋的距離。」
  「這樣感覺也無法補足,還要考慮到船行進的速度。」我仔細思考著。
  「數學好難。」她嘆了一大口氣,「不然有想特別走去哪裡嗎?」
  「西藏,想看看布達拉宮。」
  「成大不是就有一座嗎?」騎車從小東路經過光復校區時,看到圍牆後文學院的大樓,因為外型和配色,阿妙擅自將它當成迷你版的布達拉宮。
  「妳好煩。」我出力拍她的肩膀,「不然妳想去哪?」
  「去彩虹的另一端。」
  「好像辦不到。」我又仔細地思考了一下,「跟地平線一樣,只會在遠方浮現出。」
  「好近又好遠。人都是卡在中間,不知道哪邊是開頭或盡頭。只覺得就再過去一點的大樓後,或是遠一點的山丘上。」
 
  我們順著臺17線騎著摩托車,途中經過一大片的魚塭。夕陽西下,魚塭群像是一面被切割開來的巨大螢幕,反射天空中由深藍到橘的漸層。我在後座看著遠方終將消逝的橘光,那時太年輕,還沒有意識到「追逐彩虹」就是其中一個長大後會被敲碎的想法。只是因為當下的氛圍,而感到惆悵的情緒不斷湧上。
 
  接上河堤後我們往西走,沿著指標一路騎到國聖燈塔。
  記憶有些模糊,對於那堂旅行文學也沒特別認真,只是在搶課時幸運排到的通識。雖然老師只說可以用想像的方式,將旅行的過程寫出來當成作業,但阿妙卻堅持要到國聖燈塔來。在還沒有Google地圖時,她就聽人說過這個地方,不像靠近安平,或是臺17線往南到茄萣沿路的海岸熱門。這裡就像是還沒被人想起的景點,至少在網路上資訊未發達的時候。
 
  「接下來要用走的。」阿妙將機車停好,「比想像中更荒涼。」
  「風沙也很大。」我從後座拿出圍巾,將口鼻遮住,阿妙則戴起口罩。國聖燈塔與其他長柱式燈塔不同,第一眼反而會誤認成電塔。水泥架起基底,黑白相間的顏色,如同高壓電塔交織成簍空的方型鐵柱。頂端被放上會發光的方塊,朝著大海的方向,畫出一片蔓延至邊界的沙漠。
  「這裡就是臺灣的最西邊。」阿妙拿起相機拍著,「這座小島的邊陲地帶。」
  「好不像臺灣,比較像是有人把一大片的沙子倒在這邊。」海風帶起沙粒,順著隆起的沙丘,又重新壓出形狀。我用手拉住圍巾,深怕被大風帶走,阿妙則是一直向前走,我在後方喊著,「走慢一點。」
  阿妙轉過身,發現已經和我隔了段距離,趕緊朝著我跑來。她邁開步伐,卻一步步陷入沙丘裡,柔軟得無法施力,必須更用力讓腳蹬出。隨著足跡在身後踢出一道道的沙子,像是游泳時腳打著水,卻又緩慢地前行,彷彿整個世界都慢了下來。真正遙遠的不是距離,而是時間產生遙遠的錯覺。
  「抱歉,看得太入迷。」她大口喘著氣,並將口罩摘下,「都忘記有戴口罩,跑起來更費力。」
  「慢慢來,這麼急幹嘛?」
  「我怕太陽西下就沒光了。」她想深呼吸平復氣息,卻吃了幾口沙子,「走吧,就在前面而已。」
 
  我們牽起手,她在前方領著路。回頭望著來路,已經被深藍色的漸層覆蓋住,甚至延伸至頭頂上。這裡沒有防風林,只剩沙丘簡略的形狀與天空相連著。隨著光線消逝,顏色被黑暗剝奪,僅剩些許的反射光微弱地在瞳孔成像。
  大海將太陽被吞沒,只剩雲朵的邊緣處還殘留點橘紅。阿妙快速拿相機拍著,我看著她,好奇在她貼近的觀景窗中看見什麼樣的世界。她突然轉向我,開啟閃光,連拍了幾張。不適應閃光燈的亮度,下意識用手遮住眼睛。
  「還好嗎?」她看我這樣便放下相機說:「想說當作紀念。」
  「我是怕妳開閃光,把我拍得跟女鬼一樣。」我走到她身旁拿走相機,「而且紀念不都是要合照嗎?」
  「妳知道我不喜歡拍照。」
  「一張都不行?」
  「只要破例就會有下一次。」她揮舞著食指,「這樣有我的照片才顯得珍貴。」
  「臭美。」我看著相機上的計數器說:「已經拍完了。」
  「還沒吧?」正當她想把相機拿過去時,我一手勾著她的肩膀,一手反拿著相機,開著閃光連續拍了幾張。沒有我預料中激烈的反抗,她似乎猜透我的想法,只是晃動著臉部,試圖讓成像模糊。
  「真狡猾。」
  「這句話應該是我說。」她伸手將我的頭髮弄亂當作報復,「太陽完全消失了。」
 
  冷色蓋住了整片天空。我看著餘光畫出阿妙的側臉,虹膜僅剩些許的咖啡色,瞳孔如同天空的深藍被黑色取代,深不見底。她也看著我,是否看進那如深淵般的黑色,急欲將一切吞噬殆盡。她伸手撥開幾根瀏海亂飛的頭髮,將它們塞進耳後。我觸碰著她的臉頰,餘光隨著手指的動作,拉出陰影,在還未碰觸前映照出渴望。
  她湊上前來。海風的聲音變了,在彼此間的風口消失,沙子不再從側臉掠過。呼吸聲隨著熱氣佔據著感官,混雜著氣息滲入每個毛孔之中,張開就能吞下對方的靈魂。
 
  大廳內廣播響起,冷氣門將身上的熱氣吹走。背後還流點汗,衣服沾黏在皮膚上無法呼吸,我伸手拉開衣服,讓空氣灌進去。
  電梯門關上後我發著呆,想不起那個吻,到底有沒有發生過。離開國聖燈塔時,天已全黑,只剩燈塔下還透著光。回程時沒講甚麼話,只記得睡覺時,她從後面抱住我,我沒有拒絕。彼此蜷曲起來,彷彿還在沙丘上,被海風侵蝕而不得不彎起身軀。後來照片洗出來,我跟她的合照只看得見邊緣的輪廓,連五官都因為過曝而消失。我仍記不起那天的事,如同阿妙說的壓縮,就能保存的照片也沒有。那個吻就像消失的五官,也許是僅只於習慣而想像出的,渴望在日常中存在,卻無法成像。
 
  在持續幾次的療程後,她的氣色越來越糟。有時候會不想說話,容易疲倦,對很多事開始會不耐煩。她卻沒因此對我生過氣,她說其實只是在氣自己。我跟她說想發脾氣也沒關係,畢竟很多狀態不是她自願的。她只是輕拍著我的頭說:「就算再糟糕,也不會這樣對妳的。」
 
  我發現她凝望我的時間開始變長。不會多說什麼,就只是看著我說話,或兩人對望著。感覺到她眼中有什麼東西正在消失。每當與她離別,想起她看著我的樣子,無力感瞬間佔滿了整個身軀。我無法幫她做些什麼,只能在一旁看著。就算她說我在身邊就好,但依舊對這樣的狀態感到失落,甚至是憤怒。我努力地在她面前笑著,但我想她其實都知道,任由謊言蔓延支撐著彼此的狀態。
  越來越習慣趴在她的床鋪上睡著。她為我披上外套,牽起我的手。偶爾會驚醒,夢到睜眼後床鋪上已經沒有人了。看見我驚慌的樣子,她會抱住我,拍著我的背,輕輕在耳邊說「沒事」。
 
  「還記得有次妳在火車上睡著嗎?」她說。
  沒跟她坐過幾次火車,所以我努力地回想,「是去臺北看展嗎?」
  「沒錯。還記得妳去的時候很興奮,結果回來太累,說不舒服,於是就在車上睡著。」
  「該不會有打呼吧?」我皺起眉頭說。
  「這倒沒有。只是坐到臺南時,妳睡得太香,不忍心叫醒妳,於是我們就一起坐到了高雄。」
  「有嗎?我怎麼沒注意到?」
  「到了高雄時妳才醒來,問我說這是哪,我邊牽著妳邊說要換車,就這麼搭上了回臺南的電車。」她看著我一臉疑惑的神情說:「明明妳看著窗外,卻沒有發現電車是北上,妳還對我說好快就到臺南了。」
  「這也太蠢。」我無奈地笑著。
  「我在一旁觀察還要忍著不要笑出來。」她指著放在角落的吉他,「可以彈給我聽嗎?」我打開袋子把吉他拿出來,是從阿妙家帶過來的。「最近有練甚麼歌嗎?」
  「只練了一首。」我拿出調音器,轉著弦鈕,「妳猜猜看?」
  「好啊。」
  「Talking away(不斷地談論)……」我一邊刷著和弦一邊清著嗓子,「I don't know what I'm to say(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I'll say it anyway(但我還是會說)。」
  「阿哈合唱團。」她看著我點著頭,「〈Take On Me〉。」
  「Today's another day to find you (今天仍是找尋你的日子)
  Shying away (你害羞地逃開)
  I'll be coming for your love, okay? (我將追求你的愛, 這樣你了解嗎?)
 
  Take on me ,take on me(接受我,帶我走)
  I'll be gone (我將離開)
  In a day or two (在這一兩天內)。」
 
  阿妙打了哈欠,我將病床調低。她只是催促著我繼續。
 
  「So needless to say (什麼都不用說)
  I'm odds and ends(我已經支離破碎)
  But I'll be stumbling away(但那只是不小心跌倒而已)
  Slowly learning that life is okay (慢慢領悟人生還過得去)
  Say after me(跟著我說)
  It's no better to be safe than sorry(安於現況並不比遺憾好)
 
  Take on me ,take on me(接受我,帶我走)
  I'll be gone (我將離開)
  In a day or two (在這一兩天內)。」
 
  看著她睡去的臉龐,我起身把棉被拉好。收拾自己的東西,穿上外套後,我親吻著她的額頭。將吉他放回角落,那是第一首阿妙教會我的歌,也是我會的唯一一首。自大學後就再也沒練過吉他。一直覺得有阿妙在,我就當個聽眾就好。人們都說音樂是永遠的,歌手也好,樂團也罷,都會這樣流傳下去。但聽眾不是,總有一天都將逝去。
 
 
4.
 「致遙遠的妳:
 
  很想見妳。這句話每天都想對妳說,但也僅此於想說而已,卻未曾真的說出口。妳在遙遠的國度,旅行過了幾個國家──澳洲、日本還有美國。不知道妳會帶哪些故事回來找我?想聽妳說著,彷彿自己也去過了那些地方。透過妳的眼光看著世界,想像著妳遇見了哪些人,體驗了什麼奇妙的事情。我想要站在妳的身旁,想看著妳追尋這些的背影。
 
  有時候覺得人生也許就是如此,像是被關了好久的囚犯,然後放到社會上。有的人感到迷惘困惑,有的人卻已經知道自己要做些什麼。我從不覺得迷惘,卻因為想到將會與妳分開感到害怕。不是像籠中的小鳥般,幫妳綁上腳鍊,而是想參與著妳的生活,就像那些我們在一起的時光。仔細想想這是多麼簡單,卻又是多麼難的一件事。因為無論如何,我終將會失去妳。人到最後不就是會孤獨死去嗎?即便有妳最在乎的人在身旁,最終還是要獨自面對死亡。我不是個勇敢的人,甚至十分懦弱。
 
  如果有天妳聽見我的噩耗,妳會傷心嗎?會悲痛欲絕地來見我嗎?
  雖然這是個很自私的想法,但想看著妳在我冰冷的遺體旁,說著曾經錯過多少妳沒參與到的時光。由於我狠不下心,於是又活過來,抱著妳說,妳要我回來,我就會回來了。雖然聽起來可笑,但我是真的這樣想過。
  妳會願意抱著我早已腐爛的屍體哭泣嗎?我不介意妳直接把我塞進箱子裡,雖然過海關時會被盤查,但我想要跟妳一起旅行。如果肉體在那,我的靈魂也會跟到那去。
 
  Don't change your name,Keep it the same(請你行不改姓,坐不改名)
  For fear I may lose you again(因為我怕再度失去你)
  
  If you come down(如果你來了)
  We'll go to town(那我們就一起去城裡)
  Wasting our time (我們一起浪費生命)
  Not doing anything here(在這裡甚麼事也不做)
 
  Whatever together(無論如何都要在一起)
  
  想像著我開著車,放著這首歌,妳在副駕駛座查著地圖,或拿起望遠鏡看著很遠很遠的山脈。沒有特別去哪,就算開到汽車沒油也無所謂。餓了就吃,睏了就睡。也許這樣就會抵達彩虹的另一端。就算不行,至少我們選擇做出了反抗。
 
  還記得我們曾經到過國聖燈塔嗎?
  在上課的時候,我回想著那次的旅行。在邊陲之地上,就只有妳和我,那是屬於我們荒蕪。在黑夜來臨前潛入沙丘,在日落時分並肩看著最後一道光線消逝。用雙手代替眼睛記住妳的樣貌,卻又恐懼那樣的渴望將妳吞噬。我從來沒想過對於一個人的愛會如此害怕。
 
  當我死後,妳就會看見這封信,像是遺書般的東西。如果沒死,就寄放在妳那,一年寫一次,這樣我們就會再次見面。原諒我的任性,這是我僅能用我的死,跟妳的生做為唯一連結的願望。
 
  倒臥在血泊裡,我卻流不出任何的血。因為悲傷就像無止境的塵土吸乾了血液。妳來祭我,只希望妳在我的屍體裡擺上種子,不要用眼淚灌溉,我就願意為妳開出最美的花,永遠盛開著。」
 
  信紙已經泛黃,有幾處字跡被淚水滴過而暈開。如今它伴隨著我每次搬家,想起妳時就打開來看,不想時就把它夾到妳最愛的書裡。我想像著妳寫著無止境的塵土,是否一如死亡的孤寂,滾滾黃沙,什麼也沒有。有種悲傷是太過頭就沒感覺了,潛得太深也忘記呼吸了。傷口是如此地深,卻會癒合,就連疤痕也會淡掉,雖然它仍舊在那,但確實會漸漸消失。如同對於妳的記憶,像是在黃昏下的影子逐漸被拉長,終將隱沒在黑暗之中。
  我現在仍會努力想著在國聖燈塔的記憶,不希望在某個午後突然被壓縮掉。我相信有一部分的我就留在那片沙漠裡,在邊陲之地裡尋找著火光。真正照亮我的,一直都是妳臉龐上的光,那是我最不能忘記的東西。伴隨著想起妳的記憶,終將導向妳離去的身影。美好的事物裡同時也擁有巨大痛苦,對我而言是最真實,最能感受到活著的方式。
 
  「已經不再感到悲傷。」我對自己說,「因為我知道當我走到終點時,妳會在那裏等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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