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皓今天清晨又作了圍牆的夢。
以往幾個月才會夢到一次,最近卻是幾個禮拜就會夢見,而且似乎一次比一次還要更加讓張德皓接近崩潰,沿著圍牆留下的紅色液體越發(fā)鮮紅,夢境中的羅世傑痛苦的表情也越來越鮮明。
他深知這個夢的意義,以至於他排斥承認(rèn)自己只是因為羅世傑與別人有了深入的連結(jié),就讓夢境的情況變的失控。
即使羅世傑在張德皓夢裡死過好幾回,他也從來沒和他說過這個夢,好像說了一切都會被對方看穿,然後就再也無法成為他轉(zhuǎn)身就能看見的人。
張德皓不停把一疊白紙垂直敲在桌面上,讓紙張自然對齊,接著在左上角盯上釘書針。做著不用思考的工作,腦中的思緒便不停冒出,讓他顯得心不在焉。
蔡尚玄滑著電腦椅,趁機溜到他身後,「學(xué)弟,心情不好喔?」
「喔……沒有啊,只是在想事情。」
「你會喝酒嗎?」
「喝啊。」
「今天就到這邊吧,我請你吃熱炒!」
張德皓沒理由拒絕,兩人便徒步走到學(xué)校附近的熱炒店,點完餐後蔡尚玄喜孜孜地去冰箱拿了兩瓶十八天和兩個小酒杯,打開酒瓶把酒杯斟滿。
「整天寫論文真的是悶死了。」
「學(xué)長辛苦了。」
「跟你說,沒事不要念研究所,會把自己弄死。」
「應(yīng)該不會,我比較想要賺錢。」
「你很喜歡賺錢嗎?當(dāng)初說會給你薪水,你馬上眼睛一亮呢。」
張德皓不好意思地乾笑,「這麼明顯嗎……」
一盤盤的菜不一會就全部擠滿了餐桌,在書桌前忙了一整天的兩人趕緊填飽空空的胃袋。平常來這間店都是和班上一大群人來吃,這次只有兩個人分一大盤菜,但還是三兩下就清空了大部分食物。
「學(xué)弟,你現(xiàn)在單身嗎?」蔡尚玄邊說邊把兩個空酒杯倒?jié)M酒。
「對啊。」
「你應(yīng)該有和別人交往的經(jīng)驗吧?」
「……沒有耶。」
「咦?怎麼會!我以為你一定有很多經(jīng)驗,所以要才想問你的說……」
張德皓盯著蔡尚玄懊惱的模樣,默默把杯中的酒喝完,「很多人都這麼以為,但其實沒有。」
「因為你整個人乾乾淨(jìng)淨(jìng)的又有禮貌,想說滿多人會喜歡的。」
「那學(xué)長原本想問我什麼?」
「就是……我最近交往的對象和你同年級,想說來問你的話是不是可以比較理解你們的想法。」
張德皓心算了一下,震驚地問:「差四歲有差這麼多嗎?」
「不知道,老實說我也不太清楚問題出在哪……」
「雖然我沒經(jīng)驗,但還是可以聽聽學(xué)長的煩惱。」
蔡尚玄垂下肩,喝口酒後說:「我也不知道他是害羞還怎樣,總覺得他好像很冷淡。」
「你有做什麼他不高興的事嗎?」
「哇,你真是一針見血。我也沒特別做什麼,就是一般情侶會做的事……」
張德皓對上蔡尚玄意有所指的眼神,便說:「女生都不喜歡進展太快吧。」
「啊,忘記告訴你,對方是男生喔。」
「喔……這樣啊。」因為蔡尚玄毫不猶豫地承認(rèn),反而讓張德皓不知道該如何回應(yīng)。
「你恐同?」
「沒有啦,只是之前沒有遇過,有點不知道怎麼反應(yīng)。」張德皓搔搔臉,把自己和蔡尚玄的酒杯斟滿。
「你就想成一般的異性戀情侶就好了,遇到的煩惱都是一樣的。」
「你們認(rèn)識多久在一起的?」
「一個月左右吧。」
「這麼快?」
「會嗎?我第一次看到他就對他很有好感。」
「那再給他一點時間吧,可能他還不太習(xí)慣。」
「我也知道要給他時間,但總是會很不安。我從以前就都是被提分手的人,所以有點陰影,而且每次都不歡而散,到最後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問題,只有上一個男朋友說,蔡尚玄,你總是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我還是搞不懂這句話的意思,難道談戀愛就不能簡單就好嗎?」
「我想是兩個人相處本來就是一件複雜的事情吧,尤其是愛情。」
「難道不會有一開始就很簡單的戀愛嗎?」
張德皓語塞,沒有經(jīng)驗的他也不明白答案究竟是什麼。對他來說,連最一開始的心動都還沒有經(jīng)歷過。他看著手中的空酒杯,小聲地說:「我也很想要有這種感覺。」
「嗯?什麼?」
「一見鍾情。我一直很好奇,為什麼有人可以第一次見面就知道自己喜歡對方,然後下一次再見就可以告白,因為喜歡的心情很強烈才有辦法這樣嗎?」
「覺得對方外表很符合自己的喜好,第一次相處起來也不錯,就會喜歡囉。」
「我從來沒有這樣過,所以不管之後的結(jié)果如何,我也想體會一次。那到底是什麼感覺?」
「嗯……就像被電到一樣,一時之間講不出話來。」
「那不是電影才這樣演?」
「哈哈哈,我跟你說那是真的!」
「那你覺得我一直沒對女生心動過,有可能是Gay嗎?」
蔡尚玄放下筷子,欲言又止,身為前輩的他似乎在想要怎麼回答比較恰當(dāng),「難道你就對男生有心動過?」
「也沒有。」
「那你在擔(dān)心什麼啊!」蔡尚玄鬆一口氣似地笑著,拍打張德皓的肩膀,「這種事情誰也說不準(zhǔn),等遇到喜歡的人再來想吧。」
「可是一開始你怎麼知道自己是不是?」
「很簡單啊,喜歡上就是了,而且我只對男生心動過,只想和男生做情侶該做的事。」
「那你有喜歡過你朋友嗎?」
蔡尚玄瞇起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張德皓,「你是不是有在意的男生朋友?沒有心動,但就是很在意?」
「我……」
看見張德皓的啞口無言,蔡尚玄綻開笑容,喝乾最後一杯酒,「我再去拿喔,看來還要再兩瓶?」
張德皓也把自己僅存的半杯酒喝完,冰涼的啤酒流竄至胃部,本來應(yīng)該爽快的感覺此時只讓他感到不適。
經(jīng)過蔡尚玄的提問,似乎讓張德皓這陣子心神不寧的原因浮出水面。他非常在意羅世傑,從世瓔死後年復(fù)一年更加強烈,原本他並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點,直到最近羅世傑拓展了他的交友圈,夢境才老老實實地反映出他不願承認(rèn)的事,讓他不得不釐清自己真實的想法。
蔡尚玄興致很好,拿了三瓶啤酒回來,一打開瓶蓋就往空的杯子裡倒到全滿,甚至還撒了一點出來,張德皓懷疑他是不是已經(jīng)醉了。
「我國中的時候,曾經(jīng)喜歡過我最好的朋友,就算你沒經(jīng)驗也知道,這種事情很常發(fā)生,同性戀尤其這樣。我也隱約覺得他有一樣的心情,一開始對方完全搞不懂這個感情究竟是什麼,就全部歸類在喜歡,所以我們就在一起了。可是交往了之後,才發(fā)現(xiàn)他和我的感情根本不一樣,他喜歡我這個人沒錯,但也僅止於喜歡而已。最後分手後到畢業(yè)以前,我們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講過。」蔡尚玄語氣平淡地說著過往,邊將一盤快要見底的菜吃完,「如果不想破壞感情,還是好好確定自己的心意再說吧。」
張德皓再次低頭看著空酒杯,悠悠地說:「現(xiàn)在只要看到他和別的女生很好,我就覺得很煩躁,可是不管做什麼,都只會顯得很奇怪。這種時候就好想要發(fā)生一點不幸,這樣我就可以放心被他安慰、擁抱,然後盡情在他面前哭,也不用去想朋友之間這樣做會不會太奢侈。」
「如果他也這麼在意你,才不會想看你不幸。不要被這種假象滿足,之後會很痛苦的,還是好好過生活吧。」
張德皓露出微笑,覺得腦袋已經(jīng)有點昏沉便不再倒酒,「究竟要怎麼確定對方就是對的人呢?」
「想和對方一起生活,一起享受幸福,成為彼此的歸宿?」蔡尚玄聳肩,看起來不是很確定。
「學(xué)長的男朋友是對的人嗎?」
「我不知道,我沒想這麼遠(yuǎn),只是現(xiàn)在我很喜歡他,單純想要擁有他而已……」蔡尚玄說完後便不勝酒力趴在桌上。
張德皓吞口口水,蔡尚玄藉著酒醉說出毫不保留的內(nèi)心話,令他感到耳根漸漸發(fā)燙。
「學(xué)長你喝太快了啦。」
張德皓替蔡尚玄叫了輛計程車,看著車子離去後才放心往捷運站走去,走點路讓自己醒醒酒。
和自己往同樣方向前進的人群中,有許多對情侶,看起來應(yīng)該都是同校的學(xué)生。張德皓看著一對男女之間牽在一起的手,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
羅世傑和他至今都沒有過戀愛經(jīng)驗,他不確定和世瓔的事情有沒有關(guān)係,但事發(fā)後好長一段時間,在一次談話中兩人才得知彼此都有種覺得自己離幸福很遙遠(yuǎn),或是自己好像沒有辦法獲得幸福的感覺。
他不確定談戀愛是不是真的一直都會感到幸福,所以這也只是一種假設(shè),畢竟在眾多的感情中,愛情是張德皓從來沒有體驗過的。
他喜歡他身邊的朋友和家人,原本覺得生活中的感情有這些就已經(jīng)夠了,但在遇過許多追求者後,張德皓反而開始羨慕起能夠自然而然告白的人。這些和他告白的人當(dāng)中,不免只有和張德皓說過幾次話的人,卻能夠紅著一張臉鼓起勇氣拿情書給他,接過情書,他總是在心裡想著對方的心情,那份悸動、害羞和緊張,好像就算有再多的想像力都還是無法體會。
到了大學(xué),因為擔(dān)任公關(guān)而認(rèn)識了更多的人,他也曾經(jīng)和還算談得來的女生出去過幾次,但都覺得還不如和羅世傑出去玩比較有趣。
不知不覺間,羅世傑變成他衡量感情的一把尺,但在之前,他從來沒想過和他有朋友以外的可能。
同性戀在老家那樣的鄉(xiāng)下很少被提到,學(xué)校裡也沒看過公開交往的人,在張德皓過去的認(rèn)知裡,這個詞對他來說非常遙遠(yuǎn),對它更是一無所知。
張德皓在從捷運站走回家的路上,在網(wǎng)路上搜尋了同性戀等等的關(guān)鍵字。他首先點開了第一個搜尋到的結(jié)果。
「同樣性別的性吸引……性行為……」
他不停閱讀查到的每一篇文章,但都非常抽象,直到看到了一些男生一起牽手擁抱和接吻的照片,他才覺得有一點真實感。他沒有把視線移開,甚至開始想像自己有沒有辦法對羅世傑做一樣的事情,但不管怎麼想像,好像都沒有畫面出現(xiàn)在腦海裡。
他們認(rèn)識太久了,久到無法想像對方做出平常不會做的事。
從捷運站家的路程感覺比平常還短,不知不覺已經(jīng)走到了家門口,張德皓才放下手機,從包包裡拿出鑰匙開門。
「我回來了。」
站在空無一人的黑暗客廳,雖然是預(yù)料中的事,但張德皓始終無法習(xí)慣。瞄了一眼牆上的時鐘,時間已經(jīng)快要午夜,羅世傑沒有說今天會晚回家或要在別的地方過夜。張德皓這次毫不猶豫,拿起手機打給他,但響了好幾聲,另一頭都沒有接聽。
那個夢境裡才有的恐懼,此時悄悄佔據(jù)著張德皓的心。
◆
羅世傑站在蔡尚玄家樓下,往路口東張西望許久,終於看到一臺計程車彎進路口。等車子停在面前後,羅世傑彎下腰湊近,透過貼著隔熱紙的玻璃隱約看見蔡尚玄坐在後座,看起來已經(jīng)睡著了,他敲了敲副駕駛座的窗戶,司機搖下車窗。
「大哥不好意思,我來付車錢。」
「剛剛叫車的人已經(jīng)付了喔!」
羅世傑使勁把蔡尚玄從計程車裡拉了出來,好險他還能自己走路,不至於太吃力。等待電梯爬升的同時,比自己還高的蔡尚玄倚在自己身上,身上滿是酒味,羅世傑不禁想到上次自己酒醉時,張德皓把自己扛上沒有電梯的公寓。
進入套房後,羅世傑把他放到床上,蔡尚玄看起來意識還算清醒,只是因為剛睡醒而有點精神不濟。
「誰幫你叫車的?」
「學(xué)弟。」
「他幫你付車錢了,你要記得還人家喔。」
蔡尚玄輕笑了一聲,「你不在意是哪個學(xué)弟嗎?」
「你學(xué)長學(xué)弟這麼多,我哪在意的完。」
羅世傑說完幫他把被子蓋上,蔡尚玄卻張開雙臂示意他也躺到床上。羅世傑拿他沒辦法,於是聽話地鑽進被子裡,才剛躺下蔡尚玄便鑽進他的懷裡。
「你今天不要走好不好?我不會因為喝醉酒趁機對你做那種事,你留下來好嗎?」
「你醉成這樣,就算你不說我今天也會留下來。」
「世傑,你真的喜歡我嗎?」
「當(dāng)然喜歡啊,不喜歡要怎麼和你在一起?」羅世傑感覺到T恤胸前的位置濕濕的,他輕輕拍著蔡尚玄的背,「今晚我不會離開,放心吧。」
蔡尚玄像個孩子一樣撒嬌,放鬆肩膀,發(fā)出規(guī)律的呼吸聲。
蔡尚玄一定也感覺到他們之間偶爾的矛盾,還有羅世傑笨拙的表現(xiàn),感覺到不安的並不是只有自己而已。他想要好好地喜歡蔡尚玄,捨不得他那搖搖欲墜的安全感因為自己而毀了。
一切都會往好的方向發(fā)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