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宇帆不在的這幾天,寒易天修練的內容沒什麼變化,讀書、描符,去公共地界拓寬魔力迴路,到道場打坐、開筋骨、做一些簡易的體術訓練,再趁著無人注意的時候曬一下他的鱗片。莫羽上午出門,近傍晚回來,為配合她的時間,他將幾本符文書帶回小寒舍,晚上就待在房間內研讀,或是用白玉繪板練習魔力投射與手繪。
當然,鱗片的部分被省略不提。
「魔力迴路的狀況呢?」
「自進階後,第二條迴路的狀況很穩定,但是……」
想起這幾日的練功狀況,寒易天皺起眉頭。
自從生完一場大病,他長出一條新的迴路,理論上應該要感受到魔力流動的變化,情況卻截然相反。新開的迴路若有似無,練功的時候卻幾乎不受影響。全身上下除了眉心間的鱗片,他幾乎找不到任何的改變。
他問師父:「這是正常的嗎?」
「自然不是。」莫宇帆肯定地回答:「推動魔力的方向有改變過嗎?」
「未曾。一直是照著您最初示範的,流過全身後到達眉心,從未變過。」
莫宇帆點頭,正準備起身檢查,寒易天再度出聲喊住他。
「在那之前,弟子有重要的事想請示您。」小魔族兩手握拳垂放在大腿上,深吸一口氣:「這次進階之後,弟子看到了一段過往。」
一聽見又是記憶碎片,莫宇帆默默地坐了回去,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這次較上回清楚,只不過,內容和龍族有關。」
「龍族?」
「嗯。」寒易天扭捏地按著袖角,確認莫宇帆的興趣被吊起之後,才吞吞吐吐地說了下去:「弟子擔憂是受地主大人的影響,所以先去請示了大人,年前才沒能及時與您說。」
如他所料,莫宇帆不僅並未生氣,反而對他慎重對待傳承的態度很滿意,順口誇了一句:「考量得很周到。」終於得到師父的肯定,小魔族靦腆地紅了臉頰。
他將地主的回應簡略帶過,接著把夢見的內容告訴了莫宇帆。
「亞拉亞的庇祐,法瓦姆恩耀的餘暉,永夜的浩劫,萊拉爾的荒野……『主神』?」
莫宇帆捻著幾個關鍵字咀嚼,陷入沉思。
「不過,這些只是大致的意思。」寒易天停頓了一下:「到弟子的腦袋裡僅剩下這些。原本並不是魔族語。」
「原文是?」
寒易天張開嘴,又吶吶地閉上。
「說不出來……」
「陣法呢?」
「這也是另一個弟子感到困惑的地方。」寒易天扭動腳趾,略帶不安:「閉上眼睛時看得很清楚,然而一想要畫出來便忽然間什麼也想不起來。」
不只是佔滿整座山頂盆地的陣法,還有兩位異族男子的頭飾、袍角的符文、領口的紋飾、以及四個方位守哨的巨龍的特徵,只要一想在現實中留下印記,腦袋就會忽然一片空白。
「那便是不可示人了,此為只有你能觀看的傳承。你今後也需注意,切莫隨意與人提起。明白嗎?」
寒易天滿心失望。
第二次進階得到的又是記憶,還是不完整的碎片。沒頭沒尾到什麼都看不懂的話根本派不上用場。迴路的狀態也很奇怪,即使莫宇帆未明說,經過這幾天練功下來,寒易天已經意識到這麼早進階並不是好事。
本來就落後同族一大截,照著現在的趨勢,他其實很想哭,只是在師父面前強忍著不敢表現出來。
小道場陷入短暫的寧靜。傳承的話題結束之後,莫宇帆沒有立刻來查探他的眉心,而是原地沉吟了一炷香,隨後才對他伸出雙手。
「寒易天,你過來,我們做個實驗。」
兩人在道場中央站好。莫宇帆從背後摟住徒弟,一隻手遮住他的雙目,一附要開啟心傳的架勢。
寒易天困惑地垂著眼眸,視野內的腳尖被一片黑暗取代。
師父會發現他的鱗片嗎?
若是發現了,就全部告訴他。若是沒有發現……
「韻兒。」
「在。」寒易天反射性地應答。
隨著眉間發出一陣光芒,胸中傳來異樣的悸動,疼得他毫無防備地大叫出聲。
「師父,師父……這是……什麼?」
身體內傳來奇異的觸感。有什麼開始清晰地脈動,逆著血管向上爬,寒易天驚慌地抱住自己。酸麻與黏膩在渾身蔓延,心臟彷彿越跳越無力,不停地漏拍。
莫宇帆一手按在他的背上,另一手輕輕在後腰處點了兩下:「深呼吸,跟著我的節奏。準備,吸──」
久違的烙鐵觸感從小腹升起。他感受魔力像滾沸的鐵水一樣灌入,灼燒著五臟六腑和魔力迴路,直到通達眉心。「啵」的一下,體內打開了一條通道,灼燒感像是塞子被拔掉的水缸裡的活水,從尾椎骨迅速流竄了出去。
寒易天躺在地上大口喘著氣,渾身像劫後餘生一樣虛脫。
癱瘓了好一陣子,他側過腦袋,噙著淚花看向頭頂的師父。被冷汗打濕的軟髮緊貼在額頭上,晶亮的琉璃眼露出小鹿般地眼神,顯得可憐無比。
莫宇帆探究地看著他,眼裡滿是好奇,緩緩地開口為他解惑:「寒易天,你……體內有兩個魔力泉源。」
小魔族體內有兩個魔力泉源,一個對應「寒易天」之名,另一個對應「韻兒」──莫羽和龍脈大巫當年救下他時隨口取的小名。
等到徒弟恢復力氣,莫宇帆把寒易天扶回座位,自己也坐到蒲團上。
「聽說過『返祖現象』嗎?」
「返祖現象?」
「謠傳阿翟爾人之中有個中翹楚能脫離血脈桎梏,獲得與眾不同的記憶傳承。」莫宇帆解釋,又慎重地補充:「這只是我的假設。你擁有的傳承或許能追朔到祖上前幾代,是從別的血脈分支帶來的古老碎片。你可以理解為隔代遺傳。」
莫宇帆讀過的文獻中對返祖現象的描述極少。每當返祖現象被提起,細節都自然地被略過。根據他的判斷,返祖現象並不是自古就很神祕,情形或許正好相反。
返祖現象在當時似乎是一種常識般的存在,細節並非被刻意隱去,而是理所當然到不需要特意敘述的地步。或許這又和亞拉亞的秘密有關,有些傳承難以用文獻記載,只能靠師徒傳承,在知識出現斷層的現今自然就斷了。
「弟子為何會看到這樣的傳承?」寒易天不安地絞起袖襬:「即便是先祖的傳承,然而那兩名男子……古老的血脈,不是無法與他族通婚嗎?」
「與龍族同行,有龍族守護,不見得就是龍族中人。」莫宇帆從手臂取下一隻玉鐲,一邊刻筆記一邊說道:「阿翟爾人在特定的情況下也能夠顯化出與眾不同的特徵,有時是因為疾病,有時是血脈之力的影響。你在傳承中見到的那兩名男子未必是古老血脈,不可先入為主。」
寒易天想起莫宇帆的身傳之中,生病的羅蔓也長了漆黑的魚鱗,了然地點頭。他再度猶豫是否將鱗片的事情告訴師父,最後仍決定作罷。
不知為何,鱗片對他非常地私密,比身體還要不願示人。
「我還是那句話,寒易天。是你的就會是你的,不要心急。明天開始林間練功的時間加倍。」莫宇帆輕描淡寫地下令:「方才的感覺記住了嗎?」
寒易天的臉差點就綠了。功課,功課又增加啦──
「記,記住了。」
「很好。從明日開始,兩邊的迴路輪流使用。」莫宇帆頓了一下,覺得讓寒易天獨自嘗試過於危險,下了個決定:「你前往的時候我陪你同去。」
他從未聽聞過一個人體內可以同時擁有兩個魔力泉源,兩個真名。即便是透過替換名而修練的人,鍛鍊的也是同一個泉源。寒易天遇到龍脈大巫是十三年前,年僅十五,十五歲的魔族還是幼童,對「自我」的認知尚未穩定。被孺慕的大巫取了綽號,若是因此冠上新的真名,並不是沒有可能。然而為何是出現兩個泉源,而不是覆蓋原本的真名?
說到底,『魔力的泉源』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若是體內有兩個泉源,是只要有一個存在寒易天就能繼續存活,還是不論哪個受創都會死亡……?
謎團太多了。莫宇帆心癢難耐,一時間恨不得壓著徒弟立刻就開始練功。寒易天頓時像被蟒蛇盯上,背脊發涼,從師父的眼神感受到濃濃的不懷好意。
莫宇帆蠢蠢欲動了一陣子,勉強打消試試看的念頭。天地創造只能修補有形體的東西,小魔族太過嬌弱,萬一真的把徒弟弄出個好歹,他可不知道如何補救。
感受到逃過一劫的寒易天鬆了一口氣,轉而關切起大魔族的還債之旅。
「此行還順利嗎?兩位師祖的欠款還完了嗎?」
「托羅蔓的福,比預料中順利許多。」
任務時偶遇羅蔓,下山的途中不僅為他們省了很多時間,後來還在山崖上找到各種珍稀品種──中央山脈可謂是羅蔓的地盤。她為勘查隊採來許多樣本,賺到的錢全部都填了他的債務。不僅如此,回程的時候,她還衝回老窩,掏出自己的身家積蓄,豪邁地直接還清了不足的額度。
欠款頓時轉移到羅蔓身上。她大方一揮手,讓他有空再慢慢還債,轉身回了自己的洞庭天。對妹妹「揮金如土」的行為,羅磊不僅一句反對都沒有,還笑著猛拍他的肩膀,讓他不要在意,「若是感激的話隨時歡迎來洞庭天賣身抵債」。當然,後半句被莫宇帆選擇性忽略。畢竟到了洞庭天說不準就是真正的賣身了。
「您的朋友真是太有義氣了。」寒易天感動地握起雙手。太好了,這表示他不必再擔心被莫宇帆遺棄,和師姐守著莫大的宸翰宗孤立無援。
能獨佔莫羽固然好,但莫羽的殺傷威力實在是太強,何況不論到哪裡都有一隻礙事的小妖精。誰想得到師姐發病之後破壞力只增不減?憑他一個人根本鎮壓不住!他是有自知之明的魔族,乖乖待在一旁當萬年小跟班就好,如此艱巨的任務還是交給師父吧。
莫宇帆「嗯」了一聲,面上卻沒有多少悅色,顯得心事重重。
任務後他與護衛對象分別,又掉頭上了恆山,回到長老會所在的主峰。
接見他的是長老會的八長老。論地位,千山的小玉峰與長老會平坐,八長老算是莫宇帆的長輩。他跪在殿內,恭敬地向上首的八長老問好,匯報創新生命實驗室第五分部與中央山脈的遭遇。
全部說完之後,八長老促起眉頭,喃喃獨語:「中央山脈也出現荒獸了嗎?」
之後,長老什麼也沒解釋,直接讓莫宇帆退下離開,神色非常冷淡。莫宇帆什麼也沒問到,就這麼回來了。
「『荒獸』是指我們在實驗室遇到的『影人』嗎?」聽完莫宇帆的敘述,寒易天問道。
莫宇帆皺起眉頭,煩躁與暴戾自眼底一閃而過,指出他更在意的事情:「既然長老會知情,為何什麼都不說?」
想不出所以然,這個話題很快被放下。莫宇帆接著考察完寒易天幾乎沒有進步的體術,帶著繼承人離開道場,在宸翰宗繞了一圈檢查各處的結界。滿意地走了幾遍畢斯卡蓋的防滑步道,師徒兩人最後來到書閣,準備收拾書崩後的慘狀。
寒易天看著淹沒地板的知識之海,試著向師父進言:「師父,既然都變成這樣了,是否趁這個機會好好整理一下?」
莫宇帆想了片刻,採納他的意見:「之前的分類法太精細了,是該改變一下。」
說完他打了個響指,所到之處抄本紛紛浮起,圍繞在他身周一圈疊著一圈,逐漸形成厚重的書壁,再被他揮指扔向各處。未以魔力書寫的書本被外力掀起,從魔力抄本的縫隙之間墜落,繼續留在地上,被書閣的主人小心翼翼地跨過。
他不以為意,繼續在書閣內揮指漫步,隨意地吩咐後面的小跟班:「幫我撿一下。」
完全不是這個意思啊──!
寒易天在心中痛苦地吶喊,一邊邁著小短腿追在大魔族身後,努力撿起遺落滿地的平裝、精裝、原裝書本,搬到自己的桌案上疊好。
……
忙了將近一個時辰,寒易天看著眼前「煥然一新」的書閣,禮貌的微笑維持得有點勉強。
除了書塔疊得更高,堆砌的花樣更多、更加精細之外,他找不出任何的區別。
「師父,恕弟子愚鈍,請問您整理了哪裡?」
莫宇帆隨意一指:「原本和手抄本分開了。」
角落的書櫃上是各式原版書籍,涵蓋各種寒易天不認得的語系,一本魔力手抄本也看不見。
「原來如此,下次書崩的時候整理起來比較快是嗎?」寒易天攏起袖子,一邊點頭一邊燦笑著讚美:「確實是很實用的改變呢。」
「不錯,你明白便好。」
反諷對莫宇帆毫無殺傷力。他得意地冷笑,在書架和書堆間往返,挑出幾本書搬到徒弟桌上,展示一般地一字排開。
作者留言:
預祝大家明天中秋節快樂(?′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