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不死的仙丹當真存在?」方響問。
「有的。」雁獨飛赫然開口。
「便是『嫦娥應悔偷靈藥』時流落人間的祕藥,我得到這把羅扇時聽說過,但不知在何人手上,此藥不易輕現,偽物倒是很多,這等貨色所持不可能是真品。」
雁獨飛的話讓芳荷愕然跪倒,方響則再度拿起冰琴,然而就算是他也不可能受了這種致命傷還能戰鬥?
「莫非你是不死身?」因方響原先就老得慢,藺卻微不得不如此猜測。
雁獨飛尾音方落,方響就咳出一大口鮮血,前襟被染得慘不忍睹,模樣讓刺客和書生都失去戰意,這傷還是來自春荷,這種對比更加諷刺。
諷刺的不是方響實力不足,而是他們策劃這麼久,卻也不過如此。
「此琴當隨我。」方響緩緩閉上雙眼,拔出匕首扔在地上,頓時血如泉湧。
「封穴止血或有救!你何苦……」雁獨飛已說不出話來,那處傷在心窩,按血刃判斷刺得很深,必死。
但方響沒有回答他們,只是轉身跳下懸崖,茫茫霧氣一瞬掩去蹤影。
方響沒有輸,可以說他是自盡。
「我原本無意殺人……」雁獨飛不知為何,感到一股想要狂笑復狂嚎的激動。
「有何差別?伯仁仍因我倆而死。」藺卻微掃了一眼留在平臺上的三人。
沒想到神兵剋不了神兵,他們自以為犬馬之使的庸俗人物,方響卻被他們鑽營的貪念送了當胸一刀,雁獨飛等人的武功不能奈何他,但兩人好鬥的因卻勾連出這段冤孽,幽蘭素手和腐血書生,他們誰也沒得到渴望的理想戰鬥。
無言地,雁獨飛和藺卻微心中想的都是同一件事。
與方響相逢恨晚,又因俠名之誤,若為友,或許便是知音。
「現下當如何?我去尋回他的屍身好生安葬,你看妥這夥人,日後將真相公告天下,也好還君子琴清白。」
「不。」腐血書生這樣回答。
藺卻微正極目眺望觀測方響落下的位置,等他回首地上已多了兩具屍體,雁獨飛竟然將人滅口,只留下嚇得動彈不得的春荷。
「江湖說小生邪魔歪道,就是邪魔歪道唄,反正這兩人也打著等我們與方響兩敗俱傷從旁得利的念頭,權當我手癢吧!」雁獨飛個性古怪,喜怒無常,讓他愛極的對象無需一諾就能為對方捨命,恨絕的人也會讓其生不如死,方響不戰而死的意外強烈刺激了他的精神。
「方響沒有死,我們也沒有來過,他只是剛好出門而已,你說是不?藺兄?咱們素來仰慕方兄,定然要為他好好照顧守候小娘子,以免方夫人出了意外。」
「雁獨飛,你是瘋了不成?」轉念一想,藺卻微很快明白腐血書生的意思,他不願天下人知方響死於婦人之手,也不願人非議他至死仍不應戰,即使錯不在方響,他的跳崖仍會落得膽小醜名,受江湖譏訕,除了他們,沒人懂真正的方響和當時真相。
反正方響行蹤本就虛無飄渺,雁獨飛決定將春荷囚在這峭壁上一輩子,讓她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
「君子琴方響,天涯人斷腸,還真是有道理……有道理……哈哈……」
遇上這樣的高手,真會為他氣斷腸子,悔不當初。
※※※
懸崖上那場血腥落幕後,哪怕集合幽蘭素手和腐血書生之力,花了一年功夫尋覓方響屍身卻仍然一無所獲,兩人只能當作來不及尋獲,遺體被野獸拖走撕吃無存,琴也砸成碎片分散四方。
方響總歸是消失在世間,再追悔也無濟於事,兩人便在崖上故居立了衣冠塚,命春荷看守,輪流帶食水上來維持她的生活所需。
其實方響並沒有死,他不知自己為何仍活著,一醒來發現冰琴還在懷裡,而他神奇地只受到輕傷,就從奇峰下離開了。
為何要走?為何不報仇?方響已無心浪費時間應付任何活人,那些名字都不重要了。
他只是很倦,不知何處是歸鄉。
方響發現琴弦少了一條,撫摸傷口確認後相當吃驚,琴弦就縫在胸口上,心臟已停止跳動,他是個活死人,但血脈仍然運行,方響試著運氣行功,除了心上這道傷,他就跟沒事人一樣。
是神兵有靈憐他將死而自損相救?
方響很快否定這個想法,因弦線震動讓他痛徹心扉,冰琴的意志終於浮現,它要方響將自身帶回薄蒼城。
方響拒絕,他開始帶著冰琴流浪。
經過幽谷,那裡有女師父的墓,他年年都要來紀念,但如今方響已遺忘他為何戀戀不捨,為女師父的死悲痛欲絕的感受,他記不清楚春荷的容貌,和許多他更不在乎的事情。
因他的心太痛太痛,明明已經不跳了,卻仍然折磨著方響,原來,打從一開始就只是他和冰琴之間的牽扯而已,他人都是多餘。
他以為已懂了琴,如今才發現,這把古琴上還有連自己都不知道的秘密,師父一開始就隱瞞著他,但方響本能不想回去,他對薄蒼城的感覺已從當初的無感變化到一種排斥。
這份堅持花了一甲子才磨光,連痛楚都幾乎要淡盡了,沉在最深處的思念總算浮起,一部分的他仍然沉睡在薄蒼城裡,如今方響必須去找尋那個因為不想離開而被他捨棄的自我。
不想離開薄蒼城?年少的方響認為那真是荒謬,那荒涼的城裡什麼也沒有,甚至想果腹都要千辛萬苦去狩獵採集,才能得到可憐的一點食物,除了寂靜的落雪聲,就是從不卸甲的守衛,即便是方響也打著早早學成把握操控神兵的技巧便離開的打算。
他是人,就要回到紅塵世間去,哪怕紛紛攘攘的塵世也該有適合他的清靜地,方響這樣相信著,他只是需要變得更強,然後,沒人可以欺負他。
但是,心湖又起了某道漣漪微聲,想要留下來,留在一處無人打擾,無人發現的永凍之城,這樣一來就算不變強也無所謂,什麼都沒有,便什麼也不會失去,沒有勝負,無分生死。
「這就是你的故事?」守衛在方響最後一個字說完後良久才出言確認。
「是,師父。」
「你知修好琴意味著無弦為你續命?」
方響點頭。抽出冰琴商弦,方響原本不自然的長生也會轉瞬消失,神兵的力量太過強大,方響想過自殺,但連他自己都抽不出這條弦,弦線像是與他化為一體,時冰冷時灼熱,又考驗著他的耐性,曾經方響恨它像是條毒蛇肆虐無休,日子久了,他發現自己已然無敵,仍然活著,漸漸但依舊緩慢地老去。
離他終於衰弱到無力行步那時還得等待多久?方響想起這個問題時心情絕非欣喜或得意洋洋,等到一個人來徹底打敗他,或者殺死他,這種事還有多少年才發生?他旁觀過雁獨飛和藺卻微,曾經以為此二人想殺自己,結果他們終生都稱君子琴為友,認真地悼念方響,然後衰老死去。
方響原本就不憎恨他們,反而有些遺憾雁獨飛和藺卻微不能繼續變強,然後抱著不惜殺死方響的決心也要打贏他。
是啊,人都會病會老,還老得那樣快。
不知何時起,他連偶爾被發現行蹤需要費心擺脫都不必了,無論多麼強大的武林高手,他都能從對方背後輕輕走過,連氣息也不被捕捉,墜崖瞬間方響明白了一個道理,強大並非無敵,反而會招來更多敵人,真正的無敵,是從「無我」後才開始。
他必須尋找真正的自我,這真是一種諷刺,許多人為了變強而捨棄的私我,卻是無敵的方響渴望拾取的,那是他擺脫神兵糾纏的惟一契機,真正徹底的安息。
「方響求觀師父一面,當面致謝,且行告別之禮。」方響虔誠地對著守衛說。
「這是方響死前唯一心願,請告訴我薄蒼城的由來,師父為何鎮守在此?神兵何以墮於北域?」
守衛與方響對峙良久才摘下面具,那張臉非男非女,僅是骷髏。
方響神情冷靜,似已料到守衛非屬活人。
「親眼目睹老夫此貌可驚怖否?」守衛將假面放於火塘邊,聲音不知從何發出。
「未曾。」方響也是死心之人。
守衛讓散開的死白長髮半掩住骷髏臉,方響仍能感受對方身上不斷洶湧溢出的寒氣,彷彿要藉此凍枯方響咽喉,讓他無法發聲詢問。
「老夫曾是某天仙座下首席弟子,為吾師看管丹爐,不日將隨吾師飛升。」守衛撫過殘缺琴面道。
「此琴原為吾師造為仙友奏樂之用,命我自天地間蒐羅奇珍異材,玄海鯨鬚,天境奇木,鑲星辰之光,剪四時之氣,造成之際萬籟齊鳴,吾師命我將琴運回天宮,但我卻生出貪念盜琴遠遁,來到北境意圖躲避追兵。」
守衛以穿戴皮手套的五指按著琴弦。
「這真是把好琴……凡人根本不懂好處在哪,當年吾試彈其音,一曲未畢而山河崩,一聲可以破群妖膽,然而此物靈性過甚,又得我依戀之情,竟成魔了。」
守衛被冰琴控制,不僅神智狂亂,修行也支離破碎,倒行逆施在人間造成許多災禍,等他被仙人制止時,已經與妖鬼幾無兩異,仙人不得不將他逐出師門,給與這名弟子的責罰就是在薄蒼城中永遠看守著冰琴,他是不死不活的骷髏,也是武藝精絕的守衛。
「為何不毀了這把琴?」方響問。
「此物有靈,必有劫相生,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守衛無機地回應。
「老夫在此等待有緣人,授其操琴之法,並讓該人帶琴去紅塵俗世走上一遭,讓它吸取人間的愛恨情仇,清濁冷熱,此琴也就饜足了。」
「因此師父所看中的對象,必是未來會將琴帶回薄蒼城的厭世之人?」方響不鹹不淡地問。
守衛無言默認。
早在摔下峭壁懸崖時,方響就應死去,但冰琴不讓他死,只是為了有個人能將自身攜回北境,屆時他就算不特意求死也不得不亡,就是察覺這一點,方響才半是賭氣忍痛不歸。
他們在琢磨彼此,直到冰琴不再折騰催促方響,方響也同情神兵,願意帶它回歸原位,失去女師父,被春荷背叛,方響從未喪失求生意志,只是覺得寂寞,冰琴卻能理解他的寂寞,用殘弦奏出方響的心聲。
世事推移,冰琴與他已無分彼此,方響渴望明白冰琴的故事,他在世間再無關係之人,只剩下那不知是人是鬼的守衛師父,和懷裡這把詭譎的冰琴。
這就是方響的所有了,他能回去的地方只剩下薄蒼城。
但他真正想回去的地方卻是……
「徒兒心願已了,請師父動手吧。」簡短卻刻骨,方響得到他想要的答案,心上最後一點牽掛總算放了下來。
守衛不曾遲疑,朝方響輕輕一勾,琴弦便憑空被他抽了出來,在空氣中宛若靈蛇扭動著,帶著透亮的血色,被守衛引到琴上,慢慢恢復原狀,七道弦,中央獨紅。
方響感到心口一陣冰冷,竟連疼痛都失去了,他只是無力地仰倒在火塘旁,心裡想著火焰雖熾熱,身體卻很冷。
只是眨眼間,守衛就已跪坐在方響身邊,臉上也重新覆著鬼面。
「屍體如何處置?」
「幫我餵了這裡的野獸,算是了卻當年獵取其肉的虧欠。」方響漸漸失去感覺,四肢宛若鐵石毫無反應。
「你還有何遺言?」
方響張著雙眼,瞬也不瞬,並未側頭觀看守衛,只是這樣仰著,直直望著上方,彷彿要看透屋頂,望至天極。
過了一會兒,他才繼續說下去:「生皆為過客,死方作歸人。師父,當初你留下我,是不是想要我作伴?」
守衛的手指微微一動,他仍然不回答,卻也不否認。
「對不起,我想回到娘身邊,您能用琴聲引我去嗎?」方響說完閉上眼睛,連最後的呼氣也不曾,就這樣死去。
連最後的話都和當初他跟在守衛身後,不急不躁地央求守衛差不多的平常。
為何選擇成為大俠?
女師父一生默默無名潛心修練,不好聲名,方響之父亦說她塵蒙明珠,劍藏玉匣,性格過於古怪,無心為非作歹,也不行俠仗義,他不能陪女師父一輩子住在空山窮谷裡,甚至拒絕外人求醫,才反悔不與她締鴛盟。
但是方響卻不討厭,他只是想讓女師父知道,他遵守了三戒,也走過大江南北,將女師父教與他的武功展現在天下人眼中,因不想讓人妄自揣測女師父的品性,他選擇與俠為伍,不交邪道沾染惡名,但不論其俠真偽均若即若離,久而久之卻多出君子之名。
方響不覺可笑,不覺可厭,他只是順應收下世人給的封號,如琴弦動聲響,終消於岑寂,水波消於無痕,方響終究只是方響。
或許過了一天,薄蒼城中日夜早已失去意義,守衛站在鍊橋上將黑布裹著的物體拋下深淵,然後踩著鍊子又踱回無風無息的冰冷城池。
他的獄籠,他的琴。
高樓上,一名終於解開武裝的身影跪坐在矮幾後,幾上放了張琴尾鑲冰的古琴,奏琴者面孔遮在蓬亂的白髮下,任琴弦交響出悠遠哀婉的旋律,白骨指尖時快時緩按壓撥動,千變萬化的泛音如滾滾紅塵波動,最後任空弦獨響,歸靜。
也許下個百年、千年或萬年,會有個知音少年再來,與守琴者相遇。
──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