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先生,這些到底是什麼?」其實我應該也已經猜到答案,只是沒想到親眼看見衝擊這麼大。
「嬰靈。」大師冷靜的聲音此時聽來卻讓人格外安慰,就算腳邊全是這些要死不活的肉塊,大師的身影還是像燈塔般屹立不搖。
高中時,老師放過一部關於墮胎的影片,雖然說是為了教育青少女正確的性觀念,但是我光是想像那過程還是很噁心,簡單地說,胎兒是被攪碎一塊塊「吸」出來的。
科學家做過實驗,連一顆蛋要被煮了都會恐懼,何況是人呢?
土地公到底會怎麼處置這兩個熱心過了頭的小鬼?說教嗎?我才不信說教會有用!但是處罰又會是怎樣?
我只能等待答案宣布,現在終於有當場對質的機會,我卻不知要怎麼譴責這兩個小孩,年紀輕輕就死了,怎麼聽得懂大人的道理?
「不關萍萍的事,是我答應要幫這些小傢伙找媽媽。」那小小的鬼魅許安信昂起頭嘶聲說著。
「放開我!」
「哥哥!哥哥!」
腳邊不時傳來被細小手指或牙齦碰觸的麻癢,只要一跨步就會踐踏到這些還會動的肉塊殘肢,我根本不敢動!
「孩子,你們不能壞了別人因果,他們將來還要轉世投胎,現在都被你們倆的執念給網住了。」土地公語重心長地對著兩個毫無悔意的小鬼道。
「為什麼?媽媽不要他們,我們替他們把媽媽找回來也錯了嗎?既然不要為什麼會有我們!都是你們不好!是你們的錯!」許安信怒吼,企圖掙脫無形咒縛。
「年輕人,麻煩你為這些孩子做一場法會供養。這年頭連要聚形投胎也不易了,魂魄已經喝了孟婆湯,踏入陽關道,會認母也只記得母親的味道,陽世真是造孽啊!」土地公撫著白鬚,我也跟著望向大師,他點頭表示應允。
「那對兄妹呢?」我還是比較關心切身安危問題。
「這事有些難辦,以往是要按陰律處置,送到城隍那先審過,但現在這處陰間的城隍還缺著。」
「為什麼新城隍沒來接任?」我忍不住發問。
「現代人燒香禮神多嗎?安分守己樂善好施嗎?有修道節慾悲憫眾生嗎?但求無過能直接送他投胎就難得了,何況能登神格?老夫八十年前送走上任城隍投生福地,之前好不容易等到一個修道者轉世的善魂被擢升城隍,卻被淡水廳用妖魔邪教盤據過多,不可一日讓地府無城隍搶走了,雖說地方不大,老夫也是按規矩輪表請願,此亦欺神太甚!」土地爺爺大歎三聲,開始吐起苦水,說到激動處鬍子都吹起來。
不知為何,我開始敬佩大師了,他一直要我直接找土地公,我終於感受到大師的用心良苦。那就是,根本沒別的高層好找了。
「土地爺爺,現在該怎麼辦?這兩個小鬼不會再到上面去害人了吧?」我趕緊把離題魔人土地爺爺拉回來。
總得確認我不必排上八十年隊才行,這種效率太恐怖了!
「權且暫留在廟裡,由本土地看著吧!」福德正神無奈地說。
既然那對厲鬼兄妹有了處置方法,我也不打算過於同情,畢竟我已經親身體驗過對異類太好奇,後果是被拖進去,人也去了半條命。但與其遇到神通廣大七情六慾不生的偉大神明,我寧願找土地公,祂看起來比較有人情味兒,應該能明白我的感受。
「對了,土地爺爺,還有件事。」我記起這個非說不可的嚴重指控,食指一揮。
「那隻鬼也跟了我很久,快把他一起帶走!我根本不認識這傢伙,如果以前做錯事我欠的也還得夠本了!」我一定要趕走死阿宅!在我變成乞丐前!再這樣下去就算被牽拖而死我連火葬費用都付不出來!
「……」
被點到名的死阿宅懶洋洋地抬起頭來,左手托肘,右手扶著下巴,好像我的單口相聲讓他聽得很開心。
大師,你沉默也就算了,土地公也跟著不吭聲是什麼意思?你們是我唯一的希望了,不要用這種同情眼神看著我啊!
半晌,既然大師沒反應,土地公只好吶吶地開口:「那個,小南啊,老夫之前就有收到妳供奉的香火和祈禱了。」
剛被死阿宅纏上時,六神無主逢廟就拜,祈禱神明可以救我,當時就覺得我與這尊土地公特別有感應,當大師要我請神時沒花太多時間走冤枉路就找到正確的土地公廟。
好像真的有點久了,期間死阿宅還是照常鬧我。
「但這是妳的因果,如果妳不理解,老夫不能干涉因果律運作。」
我兩眼無神口開開,滿腦子只是想,為何土地公忽然說話變得和大師一模一樣?
見我完全不懂,土地公於是換了個晴天霹靂的說法開導我:「換言之,那位『鬼』是應妳呼喚而來,你們很有緣。」
原來是這樣,不早說……
「我怎麼可能認識這種死宅男!拜託!就算不小心在網路上遇過,我也根本不會去記住好不好!召喚?我連他姓啥名誰都不曉得!這種性格惡劣的瘋子根本不應該存在這個世界上!」我氣喘吁吁地吼完,看到死阿宅還在笑。
「小胖妹,妳剛剛侮辱了全世界的御宅族,小心將來被人杯葛,會有報應喔!」
陰間朦朧弱光照耀下,半長不短的淡色褐髮蓬鬆得像波斯貓般,風情萬種地側著頭,哇靠!這還有沒有天理?報應都已經先來卡位了,我還怕什麼!
「小南,仔細想想,妳一定有呼喚過他的名字,而且是常常……很真心地,很懇切地,這段緣分才會讓你們在一起。」
我抓抓手臂,土地公幹嘛說得那麼噁爛,而且用語上整個不對,陰風呼嘯中似乎有些細碎聲音,像是「X帆~我不相信~」之類的臺詞,眼角餘光發現土地廟內似乎有臺小電視。
土地公頻頻回顧,好像真的很想回廟裡,祂根本就是為了看八點檔才繼續留任的吧?
「可是他好過分……可是……難道就沒辦法讓他不要纏著我嗎?」我就是不甘心!
「若真如此,斷念是最快方式了。」
「問題到底要斷些什麼?」
「理解。」大師和土地公異口同聲地說。
狂抓亂髮,我瞪著死宅鬼的眼睛充滿血絲,結果在陰間裡我看起來更猙獰可怕。
那名叫「末喜」的女鬼將軍動了,大師準備離開,我左顧右盼不知該選哪邊?繼
續抗爭?識時務先回到陽間?
一陣冷風水霧飄來,那些破碎嬰啼聲隨著安靜又清楚起來,我連忙追著大師背影跑。
「等等,小南,老夫有件事私下要問妳。」土地公喊住了我。
確認大師會等我以後,我才躲閃著地面四分五裂的胎兒嬰屍回到土地公的光圈中。
祂鑽回廟裡翻箱倒櫃一番,拿著某個東西回到我面前,一手持著硃砂筆。
「這年頭地方老在變哪!自從那座公園蓋起來以後,附近房子冒得比草快,不像以前都是稻田,人家也單純。老夫受了妳的香火,本要保佑妳家宅平安,可是……」
我看著祂攤開的紙頁,不自覺地發起抖來。
「妹妹啊,妳到底住哪裡?」
土地公出示了某種很神奇的物品。
「……」
現在是二十一世紀,禰拿不曉得哪個朝代的魚鱗圖冊到底是想怎樣?
※※※
大師是個妙人,仔細觀察覺得他長得很陰柔,如果放在漫畫裡或許是個不錯的配角,但現實上實在太不像活人了,屬於那種不引人注目,但猛一接近看絕對會嚇到的類型,所以應該也不討女孩子喜歡。
可是,望著他的背影,我忍不住想,這才是真男人。經此一役,大師的背上彷彿印著「風範」兩個大字,配上走路發出盔甲摩擦聲的女鬼將軍,居然有種奇妙的和諧。
大師一早還是要回臺北,原本我強力邀他留宿,反正還有空房間,但他卻推辭不方便住在單身女性家中,我只好放棄勸說並幫他找間旅館,看來那死阿宅的事一時間是無解了。
但我還是拗大師在廁所和二樓臥室門口畫了水符,強烈主張不管有什麼原因,偷窺女人盥洗換衣都是邪淫,所以就算大師不幫我驅魔,至少也給我點隱私空間。
大師沒考慮多久就答應了。
小武哥則是被救護車送到醫院,由我和大師聯手掩蓋真相,院方診斷是貧血加過度疲勞,於是讓他住院打點滴,我對小武哥除了抱歉還是抱歉,但對他這麼容易被控制還是產生了點厭惡,只是不妨礙我們繼續當朋友。
畢竟完全對一個人只有正面情感很奇怪,多少也有討厭的地方才是,小武哥的優點絕對可以掩蓋過負面。
回到只有我和那隻鬼的房子,我洗過澡盤坐在床鋪上,今晚我就要整個移師到大師加持過的二樓臥室,總算能睡個好覺,但從今以後要怎麼辦才好?
搬家不可能,我和死阿宅約定過的報酬條件也還未達成,那得花上我很多很多錢,原本生活費就已經捉襟見肘了。
當然家裡也不是不給我生活費,但我實在沒臉一直跟父母拿錢,找到打工時還鬆了口氣,現在看來只是死阿宅發現未來的活動金庫所以才沒出手干擾。
光煩惱問題也不會解決,至少去掉厲鬼兄妹的胸口重石,不用威脅被殺的感覺實在太好了!我買了一堆零食和一本原狐的新書慶祝,並且決定從第四集開始回味起。
幸福原來是這麼簡單的事,只要遠離不幸就好了。
打開原狐老師著名的推理系列,這次副教授和隊長被牽扯入蘭嶼原住民的神祕傳說中,很有點小野不由美《黑祀之島》的味道,是罕見的兩個主角從開始就一起行動的篇章,看著簡介我忍不住立刻心動了起來。
如果從我最喜歡的舊作開始回味,估計可以消磨四個小時吧!
拿起舊作翻開封頁,我忍不住停留在淡黃色扉頁上的字跡,習慣性地以指腹輕輕撫摸簽名。
會發現這個作家,其實只是偶然,所以當我想追看原狐前期著作時,書店已經買不到他的書了,前面集數網路上也缺貨不開放訂購,僅能在圖書館零星看見幾本,請書店代向中盤商購書也遲遲無下文。
不知怎地,我竟做出打電話去出版社詢問這種衝動行為,還好出版社仍有庫存,原本只是一起買賣,但我卻鬼使神差問了句「可不可以請作者簽名?」
也許是看在我一次買進到最新集數的闊氣,接電話的人沒有直接擋回讀者要求,只說出版社會代我聯絡作者詢問本人意願,我也知道那是婉拒的意思。
後來書寄到了,起先看著白淨封面內頁有點小失望,直到第四集才猛然發現驚喜。
那只是一種心有靈犀的感覺,原狐老師並未簽在第一集或者新書上,而是我最喜歡的故事,當他的另外一本單行本登上排行榜後,這個作家才漸漸受到大眾注意,只是這種老式設定的長篇系列不受年輕人歡迎,幾乎愈出愈慢,即使他算是寫作快手了,但今天我買到的書還是隔了八個月才出來。
同人……我當然是寫了,很有趣的是,不少人是衝著同人衍生去看原作,也許有人不喜歡非原創作品,還好我都可以接受。
至少,寫同人的人大都是對原著投入了較大熱情,那種只看同人作品就跑去寫的跟風作者令我不屑,如果可以對原作者的銷量起一點推廣作用,這樣或許可以說是同人創作的優點,我也抱著這種微小的願望。
很少有作家能帶給我打開書本就被吸入另一個世界的感覺,這陣子我也相當依賴原狐老師的書慰藉心靈,為了原狐的新書還有那些我等到海枯石爛的漫畫連載,季曉南絕不妥協!翻過一頁又一頁,鬧鬼算什麼呢?還是看我的小說比較重要。
結果比預期還要快就看完舊作的部分,我忍不住歎了口氣。
每回買到原狐的新作,不管是不是同一系列,我總是要從最鍾愛的第四集開始溫習人物風采,這個閱讀習慣已經變成某種和原狐交流的儀式,告訴他的親筆簽名,我要看下去了。
好吧!我也知道這種不理性的行為就叫崇拜,那又怎樣?
帶著滿滿的神聖敬畏翻開新書扉頁,正要繼續對主角流口水,忽然頭殼一痛,一本漫畫垂直掉下來。
「幹嘛?走開啦!」我對死阿宅比中指。
死阿宅坐在我的床上輕蔑地瞟過來,缺少瞳孔的白眼不用翻就效果十足,這王八蛋終於達成目的侵入艦橋,臥房即將被我作戰術性的撤退,但不表示他能隨便動我的收藏品。
「真搞不懂妳幹嘛老迷那種通俗小說,為何不看看《老人與海》或《哈姆雷特》這種文學名著呢?啊哈!女生看《簡愛》或《傲慢與偏見》也挺不錯!」死阿宅的意思是想炫耀他不但宅腐雙修,還雅俗兼備嗎?
喔喔!不可以生氣,怎麼能在手裡拿著原狐老師的新書時產生不好的情緒,會弄髒。學日本人稱呼作家的方式果然好有FU~
「我希望你永遠變成堆肥。閉嘴,我就是喜歡原狐怎麼樣?」我平靜地轉回書頁,繼續追著劇情發展。
那隻宅鬼忽然不鬧我了,而我也沒發現這個變化,直到看過了半本,我想暫停倒杯飲料解渴,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從房間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