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我打工的牛排店前，有一條寬敞的四線道馬路。
這裡汽車流量大，機車車速又快，好像把馬路當成高速公路在騎一樣。平時為了安全，想橫越馬路到另一頭，除了乖乖走平面道路的斑馬線外，其實還有一條老舊的人行天橋可以選擇。
這條天橋上平時沒見過什麼人走，畢竟走馬路除了要花點時間等紅綠燈外，總還是比爬樓梯方便許多。
也因此，雖然知道這座天橋的存在，我還是情願走斑馬線。
但今天例外。
今天整個城市的空氣聞起來特別令人煩躁，尤其是在等紅綠燈時吸到的廢氣、過長的等待秒數(shù)、騎士等待紅綠燈時一邊叼著的香菸，就連停在路燈上的鴿子數(shù)量都十足的令人不爽。
總之，我今天看什麼都覺得不順眼，原因大概和打工時遇到的奧客有關(guān)吧。
我抓緊了包包的肩帶，轉(zhuǎn)身離開人群，往天橋的方向走。
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不久前在店裡發(fā)生的事。
留著中分長髮、蓄著山羊鬍的男子正在店裡發(fā)飆。
「妹妹，你們店的飲料太難喝了！給我換掉！」
「不好意思，我們這裡的飲料機暫時沒辦法更換……」
「什麼叫沒辦法更換，沒辦法不會想是不是??？現(xiàn)在給我出去買啊?！?br>
「可是，這不是我們的服務項目?！?br>
「妳想違逆客人是不是？經(jīng)理人呢？出來啦！」他的手掌在桌上連續(xù)拍了幾下，發(fā)出砰砰砰的聲響。
值班經(jīng)理察覺這邊氣氛不對，在櫃檯的他本來身體一縮，想躲得遠遠的，這下可退無可退，只得搓著手硬著頭皮前來。
只見他陪著笑，講出這麼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話：「買酒？這當然沒問題？不過是跑點腿嘛！琪琪妳就幫幫忙又不會少一塊肉?！?br>
「唔……」我無以反抗，只得答應，「那、那麼你要喝什麼？」
「妳叫琪琪是吧！當然是紅酒啦，你有聽說過吃牛排配可樂的嗎？有點sense好不好！」
「可是我們店裡本來就……」
「頂嘴是不是！」
他再次用力拍了桌，餐桌上的刀叉都給震飛起來，店裡的空氣瞬間凝結(jié)，所有人的目光都
聚集在這裡了。
值班經(jīng)理也沒有持續(xù)調(diào)解，最後還是催促我去店外自費兩千元買了一瓶紅酒，那酒名我聽都沒聽過，反正是離自己很遙遠的東西。從來沒聽說過來吃平價的鐵板牛排店配紅酒的，至少我是沒有。
「這還差不多嘛。」我將買回來的酒放在他桌上時，那個奧客笑了，「我看琪琪你也剛來不久齁，是不是需要再教育一下啊──蛤？」他的視線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掃動著。
「不用了，謝謝?！?br>
我咬著牙準備轉(zhuǎn)頭離開，卻突然覺得臀部有被碰觸的感覺。
「呀！」我驚呼一聲驚動了其他客人，轉(zhuǎn)頭看去，剛好看到那個奧客的手收回去，臉上掛著裝傻的笑意。
這時值班經(jīng)理又上來打圓場，一邊笑著賠禮，一邊把我推離現(xiàn)場。我向他回報對方的舉動，卻只給了一個搪塞的回覆。
「上個月離職的那個小玲你記得嗎？我跟妳講她更慘，聽說她在廁所的時候被那位羅先生性侵，是性侵喔！不是那種摸摸大腿的程度，結(jié)果因為證據(jù)不足，後來只有性騷擾成立而已。聽說那個人認識的律師很厲害， 妳根本玩不贏他?！?br>
「什麼叫『摸摸大腿的程度』？這個已經(jīng)很離譜了好嗎？」我白眼快翻到後腦勺去了。
「反正，妳不要去招惹那個羅先生就好了。記住，有什麼要求、只要不是太過分的事情照做就是了，那個紅酒錢我月底會連工資一起算給妳。我們又沒規(guī)定性騷擾犯不能上門，不然我們店生意怎麼做下去？拜託妳忍耐一下就好了?！?br>
我覺得自己正在發(fā)抖，腦袋一片混亂無法思考，理智斷線的同時連說話的機能也一併停擺了，卻又無可奈何。心裡盤算著要是再發(fā)生一次類似的事情我就要離職。
「離譜，真的是太離譜了！」我踏上天橋的樓梯，一邊低聲咒罵。
時間已是晚上十點過後，但天橋下的車量仍舊高得嚇人。喧鬧的引擎聲和不那麼刺耳的喇叭成了這座城市的白噪音，自然而然地融入佈滿街燈的畫面互相襯托，這座天橋雖然不高，卻巧妙地把人和地面隔了開來，令人暫時有種脫塵出世的感受，彷彿地面上的一切都和自己無關(guān)。如果排除掉不美麗的心情，這片夜景倒是意外地讓人目光為之一亮，甚至說是個適合欣賞夜景的地方也不為過。
「好漂亮的夜景?！刮遗吭谔鞓蛘醒氲臋跅U上，居高臨下欣賞著車來車往，這裡靜得出奇，儘管橋下多麼繁華，似乎都和上頭無關(guān)，因為整座天橋上就我一個人。
我輕輕地嘆息著，一邊細數(shù)那些打工的不愉快，一邊讚嘆自己能獨佔美景的幸運。
不過很快地我便發(fā)現(xiàn)了這天橋平常都沒人走的原因。
因為這天橋有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損壞得太過嚴重了。橋面上到處佈滿了很深的裂紋，甚至有些地方都冒出了裸露的鋼筋，走在橋面上經(jīng)常得閃東閃西的非常危險。它能屹立在此許久沒有被拆除，在這城市中簡直是種奇蹟?shù)拇嬖凇?br>
另外，就是不知道為何，這座橋走到一半，總給人一種很難繼續(xù)走下去的感覺。
不是那種走路舉步維艱的困難，而是光是走在橋面上就能呼吸到一種不尋常的氛圍，彷彿有許多人盯著自己看的視線。
我站在天橋的中間俯望街景，不時感受到有種被步步進逼的異樣。
「今天到底是怎樣?！刮姨咧懒训男∷槭?，用力地踱著步。
嗒嗒嗒嗒──
一陣風吹過，隨之而來的聲音使我好奇地回頭。
嗒嗒嗒嗒──
「什麼啊，這座橋是怎麼回事？」我準備離開，卻聽到了身邊傳來一陣奔跑聲。
然而我環(huán)顧四周，卻沒有看到任何人。別說是人了，連隻蚊子都沒有。
詭異的氣氛使我不禁寒毛直豎，加快腳步走到天橋的盡頭處準備離開，赫然發(fā)現(xiàn)──
這裡沒有樓梯！
不，精準一點說，應該是樓梯不見了！我很確定一座天橋該有的橋樑要素，一定有兩端的樓梯，讓人可以走。然而此刻，我只看見本該是出口處，渾然天成似的架設(shè)著欄桿，彷彿這裡從來沒設(shè)計過「樓梯」這種東西。
我驚恐地回頭，準備循原路下去，但我立刻停下了腳步。
一個老人在橋的另一端看著我。
這個人是什麼時候走上來的？剛剛的跑步聲是那個老人嗎？
無數(shù)個疑問浮現(xiàn)在腦海，卻沒有一個答案能夠解釋眼前的場景。因為那個老人身後不知道怎麼地，突然又出現(xiàn)了好幾個身影。
穿著黑衣的女人
穿著雨衣的男孩
打著領(lǐng)帶梳著油頭的年輕男子
還有許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的甚至是狗之類的動物，傾刻之間就佔滿了整座橋。他們不約而同的朝著我的方向看來，像是在樓梯的那一頭等著我。
「這是什麼……」我下意識嚥了口口水，此時我覺得喉嚨乾的像是像裂開一樣，連吞嚥都有困難。
無論如何都不能朝他們那裡過去。
我的大腦本能的反應告訴我，這一點都不合常理。
尤其是那身穿雨衣的男孩，濕漉漉拖著水痕，臉色蒼白得連我這個距離都能感受到。
我搖著欄桿──這個本該是天橋樓梯的位置，儘管我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但我還是使勁地搖著。
那老人跨了步。每踏一步都發(fā)出了「堵、堵、堵」的怪聲，嘴裡唸唸有詞好像在說些什麼。後頭的女人、男孩以及所有「人」，都邁步朝我走來。
我加大了搖晃欄桿的力道，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來一樣。
「快開??！」我想扯開喉嚨求救，卻發(fā)現(xiàn)我的嘴巴一個字都喊不出來，充其量就是氣若游絲的張嘴。
救命！
聲音越來越近，它們挾帶著風聲刺入我耳裡。
我蹲了下來，手扶著欄桿將頭埋在腿間。
「妳為什麼不看我。」
一道女聲自耳邊傳來，嘻嘻哈哈地環(huán)繞在自己周遭。無數(shù)雙手扯上了自己的肩膀、腰間，最後伸到我的脖子上。
好痛！
肩膀給手用力擰了一下，彷彿要硬生生扯離身體一樣，肌肉快要給撕裂了。
「像妳這樣的人，怎麼不去死。」
「??！」
我終於大叫了出來。
手上本來扶著欄桿的觸感憑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曠。我也不顧前方有什麼等著我，拔腿就是往前狂衝。
是樓梯！
我衝下樓梯的時候還被間隔不一的階梯絆了幾下險些滾下來，還好只是膝蓋和小腿擦傷。
我氣喘吁吁地在橋下，回頭向上望去。
只見無數(shù)的黑影佔據(jù)了整座天橋，密密麻麻，上千隻眼睛齊視著我。
※
「琪琪喔，來，妳來?！沽_先生招了招手，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微笑。
我面無表情地走近，一語不發(fā)，等著看他又有什麼要求。
「妳看這個鐵板，上面放著麵是不是很奇怪？」
羅先生用叉子將麵條把玩著，先是碾碎後又和著醬汁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是有仇似的。
「我不知道，你點的就是鐵板麵?！?br>
「這盤子裡沒有肉。」
「因為你點的是鐵板麵。」
「妳現(xiàn)在是找我碴是不是??！」他將盤子向前一摔，匡噹匡噹地砸破了一塊隔板。
此舉又驚動了經(jīng)理。免不了的，我又是被一頓責罵。
在好不容易換了新菜後，那羅先生還刻意捏了我的手，說：「琪琪啊不要生氣，我是在教妳啊?！?br>
我簡直快昏過去了。除了氣憤以外，更多的是打從心底的噁心感。
我走回職員室，立刻就向經(jīng)理提出了辭呈，卻遭到了拒絕。
「不過就是摸了手又怎麼樣了？人家是看妳可愛欸。羅先生是出了名的國際畫家，又是我們這裡?？?，給點面子啦，妳也知道他只是想搞搞排場，不是真的在生氣吧。不要事情鬧大好不好？」
經(jīng)理推了推眼鏡，一臉覺得麻煩。我並不覺得他有心要處理這件事，甚至可以的話，他還想當做沒發(fā)生似的。
「什麼叫『摸手又怎樣』，憑什麼我要受這種氣！我連不做了都不行嗎！」我的情緒失控，直接在職員室內(nèi)和經(jīng)理槓上了。
「媽的，我們店裡人手不夠，就不能再忍耐點嗎？我調(diào)妳去做內(nèi)場好不好，拜託?！?br>
經(jīng)理嘴上說拜託，但口氣和表情卻絲毫沒有拜託的意思。
「我不幹了?！拐f完，我轉(zhuǎn)頭就走。
「連這種壓力都承受不了，妳到哪都沒辦法工作啦！」
「用不著你操心。」
我用力甩上職員室的門。離開店門口的時候還怒瞪了羅先生一眼。
他作勢要發(fā)作，但我已頭也不回地走出店外，任憑他大聲叫囂，我也不當一回事了。
今夜的街道依舊喧鬧，我順著人群的腳步來到斑馬線前準備過馬路，不知不覺溼了眼眶。
濕潤感滑落我的臉龐，這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受到這樣的屈辱。
我想起據(jù)說被那人渣性侵的前同事小玲。我們的班表大多數(shù)的時候是錯開的，幾乎可以說是沒見過幾次面。只依稀記得是為相當可愛的短髮女孩，好像還在讀高中的樣子，因為家境的關(guān)係不得不出來打工。和我這種單純?yōu)榱藢W費來打工的大學生相比起來相當辛苦。
但在我很久沒見過小玲了。直到那天聽經(jīng)理說起才知道她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天橋。
我抬起頭仰望，那橋上依舊空空如也，一如既往地半個人也沒有。
自從那天的恐怖經(jīng)歷以後我再也不敢走那座天橋了。儘管事後我覺得可能是自己的當天太過生氣，才導致自己看見的幻覺。但事隔一個禮拜，我還是心有疙瘩。
紅色的LED燈光顯示著：3、2、1
「小姐，請等一下?！?br>
紅綠燈的倒數(shù)將到了盡頭，在轉(zhuǎn)為綠燈的前一刻我突然被一個女人叫住。
那女人身穿紫色的洋裝，長相清秀又稚嫩，是令人看過絕對會有印象的女性。
「你走過那座天橋嗎？」她問了一個相當突兀的問題。
「??？」我被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問傻了。
「走過啊，怎麼了嗎？」我想起臉龐還有淚痕，趕緊用手拭去。
她微笑點了頭，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著她走，隨後轉(zhuǎn)頭便向天橋走去。本來我不想搭理她，但由於事關(guān)那座天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儘管太過疏於防備，我還是選擇跟隨她的腳步，向天橋的方向走去。這裡和往常一樣，儘管人來人往，卻從來沒有人走上天橋過。好像只有我這樣無知的倒楣鬼才會上當一樣。
紫衣女人在樓梯前停下了腳步，回頭對我遞了張名片，對著我說：「妳好，我是舒月廳的負責人，我叫藍月凈，是做古董買賣的商家。」
「古董？」我偏著頭覺得一頭霧水，「古董和我有什麼關(guān)係嗎？」
「本來是沒什麼關(guān)係的。」她將瀏海撥至耳際，「但妳和我要收購的商品有點牽連，所以只好來問問妳一些事情?！?br>
「我聽不懂……」
「我大致說明一下吧，有人要賣我這座橋。所以我就來看看它的狀況，就是這麼簡單?！?br>
「橋？妳是說這座天橋嗎？這東西能買賣嗎？」
這名叫藍月凈的女人笑了笑，指了指我。
「妳這不就把橋上的東西帶了下來嗎？說說看吧，妳看見了什麼？」
我嘴張得老大，我那天在橋上的所見一直被我認定是壓力過大產(chǎn)生的幻覺，所以從來沒對別人提起過，想不到這個女人一開口就提起天橋上的事。
本來還有些堤防的我瞬間軟了腳，一五一十地把橋上的狀況對她說明。
只見她點了點頭，表情相當鎮(zhèn)定，幾乎沒有什麼起伏，彷彿對這種事司空見慣似的。
「所以簡單說，這座天橋有鬼?！刮蚁铝诉@樣的結(jié)論，但脫口而出後卻立刻有些後悔。儘管我本來的認知橋上的景象是我的幻想，但這種幻覺一但被其他人肯定，自己的心裡也想必會將其當真，這就是很多神棍這麼容易得逞的原因吧。
「不，那不是鬼?！顾{月凈肯定地說。
「咦？」
「我聽賣家說過這座橋的歷史悠久，但是萬幸的是，從來沒有人在這裡發(fā)生過意外。這倒是一種很難得的紀錄。當然啦，『沒有人在這裡喪命』和鬧鬼這種事並沒有絕對的關(guān)係就是了?！?br>
「那我看到的是什麼？難不成真的是我的幻覺。」我有點鬆了口氣。
接下來她說的話聽起來相當匪夷所思。
「妳看到的是被橋紀錄的『執(zhí)念』。上了年紀的東西很容易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情感，進而記錄了它所見所聞。痛苦、憤怒、悲傷、快樂，這些情緒波動較大的情感特別容易被記住?！顾{月凈摸了眉毛，仰望這座天橋。
「本來這座天橋也只是把路過的人腦海裡的情緒記下來而已，但現(xiàn)在事情變成這樣可就有點棘手了。」
「本來？」我對這句話有點在意。
「那些執(zhí)念都只是影像連鬼魂都稱不上，並不會傷害人。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只是看見的程度而已了?！?br>
我想起喉嚨被掐住的感覺，忍不住一緊。
「妳身上殘留著那些執(zhí)念的痕跡，放著不管也不會怎樣，時間到了自然而然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請不用太過擔心。反倒是妳，也許要注意一下自己──」
「什麼？」
「不，沒什麼。」她聳聳肩，說：「如同我剛剛所說，這座橋會記憶人的執(zhí)念，理所當然地會吸引情緒波動幅度較大的對象，妳被天橋給吸引上去，難保不會有下一次?！?br>
「這座橋……」我揉著自己的肩膀，總感覺那被擰過的疼痛感總?cè)缬半S形地跟著我，「只要被天橋吸引上去的人都會遇到那些東西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雖然對我沒什麼效果，我前幾天自發(fā)性地走過兩三次了，不過的確是如此，而且好像有越來越兇殘的傾向。」藍月凈說得漫不經(jīng)心，「總之，我只是要向你確認一下相關(guān)的情報，謝謝妳的協(xié)助。接下來我會處理的?！?br>
「那麼──」我開口發(fā)問。
「嗯？」
「沒什麼，我只是想確定妳什麼時候會來處理。畢竟我在這裡附近打工，我很怕下一次又碰上一樣的狀況?！?br>
「這妳就不用擔心了。」她轉(zhuǎn)身準備離開，露出了帶著梨渦的淺笑?！阜吹故菉叄蓜e太亂來了?！?br>
※
我換上黑色的打工服站在沙拉吧前補菜的時候，經(jīng)理著實嚇了好大一跳。
這也難怪，昨天把話說得這麼難聽，又提前早退。這個時候能夠完全當沒事一樣的站在店裡工作，任誰都會嚇一跳。
「你不是缺人嗎？」當我冷冷地回應他時，他馬上就識趣地離開，只是碎碎唸著昨晚早退的工資還是要照扣之類的廢話。其他的員工也都絕口不提昨天的窘態(tài)，默默地做著自己的事。
「唷，琪琪啊?！孤牭铰曇粑揖土⒖讨勒l來了。
他總是在晚上七點左右過來用餐，店裡也都會保留一個沙發(fā)席給他，據(jù)說他的畫室就在附近。
我點頭回應，心裡還是萬分不願意。
「我以為妳不來了，真是的。所以我說妳們年輕人啊，這麼不會忍。我前幾天只是在考驗妳，知不知道？我又不是對妳發(fā)火?！沽_先生輕蔑地笑著，自認為紳士的握著我的雙手。
「嗯。」
我抽回手，隨手應了一聲。
「如果妳真的生氣，我可以和妳賠罪嘛，我的工作室就在附近──」
「好。」
「什麼？」他訝異看著我，可能沒想到我真的答應。
「我也是學設(shè)計的，對國際級的大師作品很好奇?！?br>
羅先生笑得很開，瞇著雙眼說：「那妳可就找對人了，我的最近的作品很需要一個模特兒，如果妳能順便幫我個忙那就更好了?！?br>
他將嘴靠近我的耳邊，用氣音說著：「是個裸女圖喔?！?br>
我們約好在我下班後，在店門口相等。
羅先生像是給經(jīng)理使了什麼眼色，示意要讓我提早下班。免去了清掃善後的工作，我被經(jīng)理推著離開店裡。
他的表情像是在說：「抗拒這麼久，還不是主動貼上去?！?br>
如果可以，我真想痛扁他一頓。
我和羅先生步行在店外的人行道上，一邊聽他吹噓著經(jīng)歷。
「妳知道我甚至還給法國總統(tǒng)接見過喔，為了我前一幅作品。哈哈，他們說要在羅浮宮空一個位置給我，妳知道嘛，我通常對這種虛名不是很在意，所以就拒絕了。」
我隨口胡亂回應著，順著他的內(nèi)容亂講了一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話。
話鋒一轉(zhuǎn)，輪到我開口：「你記得我們店裡那個小玲嗎？」
「喔她啊──當然記得啊?！沽_先生笑了，「我記得她身材不錯哈哈哈?！?br>
「你把她怎麼了？」
「哪有怎麼了，小玲那女人一直對我死纏爛打的，說我強暴她，還跑去報警。拜託一下，她又沒有證據(jù)?！顾嗣亲?，彷彿豪不在意。
「唉唷，當時就喝多了嘛。誰記得發(fā)生了什麼事，幹嘛那麼在意，我看她也是很愛啊，裙子穿得這麼短──」
砰！
沒等羅先生講完，我使盡全力朝他鼻子轟了一拳。
這拳打得著實不輕，以前在健身房上的拳擊課還是多少有用，沒有還給了教練。
羅先生的鼻血像是噴泉一樣狂流，嘴裡大聲咒罵：「幹！妳衝三小！」
他憤怒地擒住我，但大概是鼻子那一擊太痛了，我輕而易舉地掙脫開來，隨後立刻拔腿狂奔。
「別跑！」羅先生抓狂了，他眼淚和鼻血齊流，速度仍快得驚人，好像抓不著我不罷休一樣。
跑了一陣子，我確定他有追上來，接著我就停下腳步。
我停在天橋的樓梯前。
「搞什麼！妳最好給我賠罪喔，不然我一定搞死妳！」他暴怒地衝上前，鼻子不知道噴著血、還是還是噴著火。
我踏上階梯，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加快速度。
噠噠噠！
我跑到了天橋的正中央，開始有些氣力放盡了。在我呼氣的同時，突然給人環(huán)抱擒住，是羅先生抓到我了。
這人速度也太快了吧！我驚訝大聲呼救，然後天橋下的人像是聾了一樣，完全不為所動。他用力把我摔在地上，憤怒喊道：「打三小，很會是不是！你他媽有病嘛！蛤，再打??！再打??！」
他失控的情緒連帶著他的腳，雨點般地向我襲來，我的背連中了好幾腳，差點就吐了出來。
「幹！」羅先生揮拳朝我頭打來。
喀擦。
我聽到了像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但斷裂的並不是我的頭骨，因為我正睜大眼睛看著正在發(fā)生的一切。
「這是什麼東西！」羅先生看著自己齊腕而斷的拳頭，躺在地上滾動著。
他不明所以，雙眼瞪得老大對眼前的畫面感到不可置信。
我看見他身後，無數(shù)的人影自橋的一端冒出，有著形形色色的人影。
有上次那個老人，
有穿著雨衣的男孩，
有許多充滿這座天橋所紀錄的喜怒哀樂人影。
當中，有個身穿和我店裡一樣的打工服的短髮女人。
她雙目突出、迸出獠牙，看不清楚原本的樣貌。
「不可能！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這是什麼！」羅先生重複著無意義的話語，顯然已神智不清了。
躺坐在地的我向後挪動，別過頭不敢看接下來發(fā)生的事。
驚天動地的慘叫大概只有兩秒，隨即被天橋下的車聲和喇叭聲蓋過。留下的，只剩下撕裂和咀嚼的聲音，以及吞噬碎骨的堵堵聲。
我覺得自己難以呼吸，拖著腳步一路邊走邊爬地走到天橋另一端。
這次，橋並沒有被封鎖。我看著敞開的樓梯痛哭流涕著。
※
「我只賣三十萬會不會太便宜妳們了啊?！挂粋€帶著選舉候選人鴨舌帽的老人，從自己的塑膠袋裡拿出一罐啤酒喝了開來。
這個景觀餐廳正好看得見遠方的天橋。
藍月凈托著下巴，像是在思考什麼。
過了良久，才開口：「那座天橋聽說沒多久以後要拆了，再不快點把上面的東西賣掉，最虧的是你吧，有三十萬應該要滿足了，更別說上面的東西惹了這種麻煩?！?br>
「我說要賣你們會記錄執(zhí)念的天橋時，本來只是想開玩笑。沒想到舒月廳居然連這都有本事可以處理，這真的是出乎我意料之外。而且我可不知到執(zhí)念會變成這麼可怕的東西。居然連骨頭都吃得不剩。」
「這有什麼困難的，我們只要拔除掉『機能』，也就是紀錄執(zhí)念的能力，又不用真的買整座天橋。」
那老人看起來就是流浪漢，在這高樓景觀餐廳中看起來十分突兀，更別說他的對面坐著一位秀麗的女人，不管怎麼看都是十分怪異的組合，也難怪這桌頻頻引來別人的側(cè)目。藍月凈喝了口杯中的氣泡水，不禁皺起眉：「而執(zhí)念的本身就是這麼可怕，再怎麼承受都有其上限，不論情緒如何，只要過於執(zhí)著，超過那座橋的負荷，最終都會演化成那樣的怪獸?！?br>
「所以妳是故意的吧，這麼晚才去收貨就是為了等這天？讓那個女的去──」
「你這指控非常嚴重?！顾{月凈放下水杯，表情相當凝重。
「好了，這就不是我想知道的事了，反正幾天後你就會去收貨，橋上那些東西、被舒月廳稱為古董的玩意兒。該給錢了吧?！?br>
「我還沒拿到貨呢?！顾龘u了搖頭。
「哎，執(zhí)念這種東西又不會跑掉，先付錢又不會怎樣，何況是妳自己刻意晚去的。那可是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找到的欸。我以後不幫你們找這些東西，妳就頭大囉?！?br>
「真是無賴?！顾{月凈從包包裡拿出一個紙袋，平放在老人的面前。
老人沒有花時間確認檢查裡面的東西，便立刻放進自己的塑膠袋中。
「好，我就無賴，下一次也請你們關(guān)照了。哈哈哈！」老人向後挪動椅子，起身離開。留下藍月凈一個人，望著窗外的遠方，那座天橋。
※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回去過我打工的牛排店了。
警察來找我問過幾次話，是有關(guān)於知名畫家羅鳳先的失蹤調(diào)查。由於我是當晚最後一個見過他的人，再加上店經(jīng)理指證歷歷，我一度是嫌疑最大的人物。
但經(jīng)過幾次問話後，我都堅持我們在街上一言不和就分道揚鑣的論述，加上沒有其他的目擊者，很快的我就被排除嫌疑了。
他自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不留痕跡的消失。
我現(xiàn)在偶爾會回去看那座天橋、那個舒月廳的女人說要回收的古董，仍完好佇立在那裡，聽說市政府有規(guī)劃拆除，但迄今它都還好好的，連封鎖線都沒拉上。
只是它和以往不同。
我覺得我感受得到，它不再像過去一樣散發(fā)著一種怪異的感覺，也開始看得見有其他路人走過，並沒有出現(xiàn)任何異狀，也許那個叫藍月凈的女人處理了吧。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敢走上那座天橋。
我總覺得，關(guān)於我的一部分被留在了那裡，一個從心裡分出去的執(zhí)念──關(guān)於殺害那個男人的執(zhí)念。
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被某種形式給束縛。如同我所見的那些人一樣作了繭，將自己給包覆起來。
如鯁在喉，隨時提醒著自己，我就在天橋上面、就在那裡。
而且永遠不會離開。
這裡汽車流量大，機車車速又快，好像把馬路當成高速公路在騎一樣。平時為了安全，想橫越馬路到另一頭，除了乖乖走平面道路的斑馬線外，其實還有一條老舊的人行天橋可以選擇。
這條天橋上平時沒見過什麼人走，畢竟走馬路除了要花點時間等紅綠燈外，總還是比爬樓梯方便許多。
也因此，雖然知道這座天橋的存在，我還是情願走斑馬線。
但今天例外。
今天整個城市的空氣聞起來特別令人煩躁，尤其是在等紅綠燈時吸到的廢氣、過長的等待秒數(shù)、騎士等待紅綠燈時一邊叼著的香菸，就連停在路燈上的鴿子數(shù)量都十足的令人不爽。
總之，我今天看什麼都覺得不順眼，原因大概和打工時遇到的奧客有關(guān)吧。
我抓緊了包包的肩帶，轉(zhuǎn)身離開人群，往天橋的方向走。
腦海裡揮之不去的是不久前在店裡發(fā)生的事。
留著中分長髮、蓄著山羊鬍的男子正在店裡發(fā)飆。
「妹妹，你們店的飲料太難喝了！給我換掉！」
「不好意思，我們這裡的飲料機暫時沒辦法更換……」
「什麼叫沒辦法更換，沒辦法不會想是不是??？現(xiàn)在給我出去買啊?！?br>
「可是，這不是我們的服務項目?！?br>
「妳想違逆客人是不是？經(jīng)理人呢？出來啦！」他的手掌在桌上連續(xù)拍了幾下，發(fā)出砰砰砰的聲響。
值班經(jīng)理察覺這邊氣氛不對，在櫃檯的他本來身體一縮，想躲得遠遠的，這下可退無可退，只得搓著手硬著頭皮前來。
只見他陪著笑，講出這麼一段令人匪夷所思的話：「買酒？這當然沒問題？不過是跑點腿嘛！琪琪妳就幫幫忙又不會少一塊肉?！?br>
「唔……」我無以反抗，只得答應，「那、那麼你要喝什麼？」
「妳叫琪琪是吧！當然是紅酒啦，你有聽說過吃牛排配可樂的嗎？有點sense好不好！」
「可是我們店裡本來就……」
「頂嘴是不是！」
他再次用力拍了桌，餐桌上的刀叉都給震飛起來，店裡的空氣瞬間凝結(jié)，所有人的目光都
聚集在這裡了。
值班經(jīng)理也沒有持續(xù)調(diào)解，最後還是催促我去店外自費兩千元買了一瓶紅酒，那酒名我聽都沒聽過，反正是離自己很遙遠的東西。從來沒聽說過來吃平價的鐵板牛排店配紅酒的，至少我是沒有。
「這還差不多嘛。」我將買回來的酒放在他桌上時，那個奧客笑了，「我看琪琪你也剛來不久齁，是不是需要再教育一下啊──蛤？」他的視線不安分地在我身上掃動著。
「不用了，謝謝?！?br>
我咬著牙準備轉(zhuǎn)頭離開，卻突然覺得臀部有被碰觸的感覺。
「呀！」我驚呼一聲驚動了其他客人，轉(zhuǎn)頭看去，剛好看到那個奧客的手收回去，臉上掛著裝傻的笑意。
這時值班經(jīng)理又上來打圓場，一邊笑著賠禮，一邊把我推離現(xiàn)場。我向他回報對方的舉動，卻只給了一個搪塞的回覆。
「上個月離職的那個小玲你記得嗎？我跟妳講她更慘，聽說她在廁所的時候被那位羅先生性侵，是性侵喔！不是那種摸摸大腿的程度，結(jié)果因為證據(jù)不足，後來只有性騷擾成立而已。聽說那個人認識的律師很厲害， 妳根本玩不贏他?！?br>
「什麼叫『摸摸大腿的程度』？這個已經(jīng)很離譜了好嗎？」我白眼快翻到後腦勺去了。
「反正，妳不要去招惹那個羅先生就好了。記住，有什麼要求、只要不是太過分的事情照做就是了，那個紅酒錢我月底會連工資一起算給妳。我們又沒規(guī)定性騷擾犯不能上門，不然我們店生意怎麼做下去？拜託妳忍耐一下就好了?！?br>
我覺得自己正在發(fā)抖，腦袋一片混亂無法思考，理智斷線的同時連說話的機能也一併停擺了，卻又無可奈何。心裡盤算著要是再發(fā)生一次類似的事情我就要離職。
「離譜，真的是太離譜了！」我踏上天橋的樓梯，一邊低聲咒罵。
時間已是晚上十點過後，但天橋下的車量仍舊高得嚇人。喧鬧的引擎聲和不那麼刺耳的喇叭成了這座城市的白噪音，自然而然地融入佈滿街燈的畫面互相襯托，這座天橋雖然不高，卻巧妙地把人和地面隔了開來，令人暫時有種脫塵出世的感受，彷彿地面上的一切都和自己無關(guān)。如果排除掉不美麗的心情，這片夜景倒是意外地讓人目光為之一亮，甚至說是個適合欣賞夜景的地方也不為過。
「好漂亮的夜景?！刮遗吭谔鞓蛘醒氲臋跅U上，居高臨下欣賞著車來車往，這裡靜得出奇，儘管橋下多麼繁華，似乎都和上頭無關(guān)，因為整座天橋上就我一個人。
我輕輕地嘆息著，一邊細數(shù)那些打工的不愉快，一邊讚嘆自己能獨佔美景的幸運。
不過很快地我便發(fā)現(xiàn)了這天橋平常都沒人走的原因。
因為這天橋有個很嚴重的問題，那就是損壞得太過嚴重了。橋面上到處佈滿了很深的裂紋，甚至有些地方都冒出了裸露的鋼筋，走在橋面上經(jīng)常得閃東閃西的非常危險。它能屹立在此許久沒有被拆除，在這城市中簡直是種奇蹟?shù)拇嬖凇?br>
另外，就是不知道為何，這座橋走到一半，總給人一種很難繼續(xù)走下去的感覺。
不是那種走路舉步維艱的困難，而是光是走在橋面上就能呼吸到一種不尋常的氛圍，彷彿有許多人盯著自己看的視線。
我站在天橋的中間俯望街景，不時感受到有種被步步進逼的異樣。
「今天到底是怎樣?！刮姨咧懒训男∷槭?，用力地踱著步。
嗒嗒嗒嗒──
一陣風吹過，隨之而來的聲音使我好奇地回頭。
嗒嗒嗒嗒──
「什麼啊，這座橋是怎麼回事？」我準備離開，卻聽到了身邊傳來一陣奔跑聲。
然而我環(huán)顧四周，卻沒有看到任何人。別說是人了，連隻蚊子都沒有。
詭異的氣氛使我不禁寒毛直豎，加快腳步走到天橋的盡頭處準備離開，赫然發(fā)現(xiàn)──
這裡沒有樓梯！
不，精準一點說，應該是樓梯不見了！我很確定一座天橋該有的橋樑要素，一定有兩端的樓梯，讓人可以走。然而此刻，我只看見本該是出口處，渾然天成似的架設(shè)著欄桿，彷彿這裡從來沒設(shè)計過「樓梯」這種東西。
我驚恐地回頭，準備循原路下去，但我立刻停下了腳步。
一個老人在橋的另一端看著我。
這個人是什麼時候走上來的？剛剛的跑步聲是那個老人嗎？
無數(shù)個疑問浮現(xiàn)在腦海，卻沒有一個答案能夠解釋眼前的場景。因為那個老人身後不知道怎麼地，突然又出現(xiàn)了好幾個身影。
穿著黑衣的女人
穿著雨衣的男孩
打著領(lǐng)帶梳著油頭的年輕男子
還有許多形形色色的人物，有的甚至是狗之類的動物，傾刻之間就佔滿了整座橋。他們不約而同的朝著我的方向看來，像是在樓梯的那一頭等著我。
「這是什麼……」我下意識嚥了口口水，此時我覺得喉嚨乾的像是像裂開一樣，連吞嚥都有困難。
無論如何都不能朝他們那裡過去。
我的大腦本能的反應告訴我，這一點都不合常理。
尤其是那身穿雨衣的男孩，濕漉漉拖著水痕，臉色蒼白得連我這個距離都能感受到。
我搖著欄桿──這個本該是天橋樓梯的位置，儘管我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但我還是使勁地搖著。
那老人跨了步。每踏一步都發(fā)出了「堵、堵、堵」的怪聲，嘴裡唸唸有詞好像在說些什麼。後頭的女人、男孩以及所有「人」，都邁步朝我走來。
我加大了搖晃欄桿的力道，心跳快得像是要蹦出來一樣。
「快開??！」我想扯開喉嚨求救，卻發(fā)現(xiàn)我的嘴巴一個字都喊不出來，充其量就是氣若游絲的張嘴。
救命！
聲音越來越近，它們挾帶著風聲刺入我耳裡。
我蹲了下來，手扶著欄桿將頭埋在腿間。
「妳為什麼不看我。」
一道女聲自耳邊傳來，嘻嘻哈哈地環(huán)繞在自己周遭。無數(shù)雙手扯上了自己的肩膀、腰間，最後伸到我的脖子上。
好痛！
肩膀給手用力擰了一下，彷彿要硬生生扯離身體一樣，肌肉快要給撕裂了。
「像妳這樣的人，怎麼不去死。」
「??！」
我終於大叫了出來。
手上本來扶著欄桿的觸感憑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空曠。我也不顧前方有什麼等著我，拔腿就是往前狂衝。
是樓梯！
我衝下樓梯的時候還被間隔不一的階梯絆了幾下險些滾下來，還好只是膝蓋和小腿擦傷。
我氣喘吁吁地在橋下，回頭向上望去。
只見無數(shù)的黑影佔據(jù)了整座天橋，密密麻麻，上千隻眼睛齊視著我。
※
「琪琪喔，來，妳來?！沽_先生招了招手，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微笑。
我面無表情地走近，一語不發(fā)，等著看他又有什麼要求。
「妳看這個鐵板，上面放著麵是不是很奇怪？」
羅先生用叉子將麵條把玩著，先是碾碎後又和著醬汁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像是有仇似的。
「我不知道，你點的就是鐵板麵?！?br>
「這盤子裡沒有肉。」
「因為你點的是鐵板麵。」
「妳現(xiàn)在是找我碴是不是??！」他將盤子向前一摔，匡噹匡噹地砸破了一塊隔板。
此舉又驚動了經(jīng)理。免不了的，我又是被一頓責罵。
在好不容易換了新菜後，那羅先生還刻意捏了我的手，說：「琪琪啊不要生氣，我是在教妳啊?！?br>
我簡直快昏過去了。除了氣憤以外，更多的是打從心底的噁心感。
我走回職員室，立刻就向經(jīng)理提出了辭呈，卻遭到了拒絕。
「不過就是摸了手又怎麼樣了？人家是看妳可愛欸。羅先生是出了名的國際畫家，又是我們這裡?？?，給點面子啦，妳也知道他只是想搞搞排場，不是真的在生氣吧。不要事情鬧大好不好？」
經(jīng)理推了推眼鏡，一臉覺得麻煩。我並不覺得他有心要處理這件事，甚至可以的話，他還想當做沒發(fā)生似的。
「什麼叫『摸手又怎樣』，憑什麼我要受這種氣！我連不做了都不行嗎！」我的情緒失控，直接在職員室內(nèi)和經(jīng)理槓上了。
「媽的，我們店裡人手不夠，就不能再忍耐點嗎？我調(diào)妳去做內(nèi)場好不好，拜託?！?br>
經(jīng)理嘴上說拜託，但口氣和表情卻絲毫沒有拜託的意思。
「我不幹了?！拐f完，我轉(zhuǎn)頭就走。
「連這種壓力都承受不了，妳到哪都沒辦法工作啦！」
「用不著你操心。」
我用力甩上職員室的門。離開店門口的時候還怒瞪了羅先生一眼。
他作勢要發(fā)作，但我已頭也不回地走出店外，任憑他大聲叫囂，我也不當一回事了。
今夜的街道依舊喧鬧，我順著人群的腳步來到斑馬線前準備過馬路，不知不覺溼了眼眶。
濕潤感滑落我的臉龐，這是我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受到這樣的屈辱。
我想起據(jù)說被那人渣性侵的前同事小玲。我們的班表大多數(shù)的時候是錯開的，幾乎可以說是沒見過幾次面。只依稀記得是為相當可愛的短髮女孩，好像還在讀高中的樣子，因為家境的關(guān)係不得不出來打工。和我這種單純?yōu)榱藢W費來打工的大學生相比起來相當辛苦。
但在我很久沒見過小玲了。直到那天聽經(jīng)理說起才知道她發(fā)生這樣的事情。
不知為何，我突然想起了天橋。
我抬起頭仰望，那橋上依舊空空如也，一如既往地半個人也沒有。
自從那天的恐怖經(jīng)歷以後我再也不敢走那座天橋了。儘管事後我覺得可能是自己的當天太過生氣，才導致自己看見的幻覺。但事隔一個禮拜，我還是心有疙瘩。
紅色的LED燈光顯示著：3、2、1
「小姐，請等一下?！?br>
紅綠燈的倒數(shù)將到了盡頭，在轉(zhuǎn)為綠燈的前一刻我突然被一個女人叫住。
那女人身穿紫色的洋裝，長相清秀又稚嫩，是令人看過絕對會有印象的女性。
「你走過那座天橋嗎？」她問了一個相當突兀的問題。
「??？」我被突如其來的問題給問傻了。
「走過啊，怎麼了嗎？」我想起臉龐還有淚痕，趕緊用手拭去。
她微笑點了頭，向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跟著她走，隨後轉(zhuǎn)頭便向天橋走去。本來我不想搭理她，但由於事關(guān)那座天橋，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儘管太過疏於防備，我還是選擇跟隨她的腳步，向天橋的方向走去。這裡和往常一樣，儘管人來人往，卻從來沒有人走上天橋過。好像只有我這樣無知的倒楣鬼才會上當一樣。
紫衣女人在樓梯前停下了腳步，回頭對我遞了張名片，對著我說：「妳好，我是舒月廳的負責人，我叫藍月凈，是做古董買賣的商家。」
「古董？」我偏著頭覺得一頭霧水，「古董和我有什麼關(guān)係嗎？」
「本來是沒什麼關(guān)係的。」她將瀏海撥至耳際，「但妳和我要收購的商品有點牽連，所以只好來問問妳一些事情?！?br>
「我聽不懂……」
「我大致說明一下吧，有人要賣我這座橋。所以我就來看看它的狀況，就是這麼簡單?！?br>
「橋？妳是說這座天橋嗎？這東西能買賣嗎？」
這名叫藍月凈的女人笑了笑，指了指我。
「妳這不就把橋上的東西帶了下來嗎？說說看吧，妳看見了什麼？」
我嘴張得老大，我那天在橋上的所見一直被我認定是壓力過大產(chǎn)生的幻覺，所以從來沒對別人提起過，想不到這個女人一開口就提起天橋上的事。
本來還有些堤防的我瞬間軟了腳，一五一十地把橋上的狀況對她說明。
只見她點了點頭，表情相當鎮(zhèn)定，幾乎沒有什麼起伏，彷彿對這種事司空見慣似的。
「所以簡單說，這座天橋有鬼?！刮蚁铝诉@樣的結(jié)論，但脫口而出後卻立刻有些後悔。儘管我本來的認知橋上的景象是我的幻想，但這種幻覺一但被其他人肯定，自己的心裡也想必會將其當真，這就是很多神棍這麼容易得逞的原因吧。
「不，那不是鬼?！顾{月凈肯定地說。
「咦？」
「我聽賣家說過這座橋的歷史悠久，但是萬幸的是，從來沒有人在這裡發(fā)生過意外。這倒是一種很難得的紀錄。當然啦，『沒有人在這裡喪命』和鬧鬼這種事並沒有絕對的關(guān)係就是了?！?br>
「那我看到的是什麼？難不成真的是我的幻覺。」我有點鬆了口氣。
接下來她說的話聽起來相當匪夷所思。
「妳看到的是被橋紀錄的『執(zhí)念』。上了年紀的東西很容易對這個世界產(chǎn)生情感，進而記錄了它所見所聞。痛苦、憤怒、悲傷、快樂，這些情緒波動較大的情感特別容易被記住?！顾{月凈摸了眉毛，仰望這座天橋。
「本來這座天橋也只是把路過的人腦海裡的情緒記下來而已，但現(xiàn)在事情變成這樣可就有點棘手了。」
「本來？」我對這句話有點在意。
「那些執(zhí)念都只是影像連鬼魂都稱不上，並不會傷害人。但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只是看見的程度而已了?！?br>
我想起喉嚨被掐住的感覺，忍不住一緊。
「妳身上殘留著那些執(zhí)念的痕跡，放著不管也不會怎樣，時間到了自然而然就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請不用太過擔心。反倒是妳，也許要注意一下自己──」
「什麼？」
「不，沒什麼。」她聳聳肩，說：「如同我剛剛所說，這座橋會記憶人的執(zhí)念，理所當然地會吸引情緒波動幅度較大的對象，妳被天橋給吸引上去，難保不會有下一次?！?br>
「這座橋……」我揉著自己的肩膀，總感覺那被擰過的疼痛感總?cè)缬半S形地跟著我，「只要被天橋吸引上去的人都會遇到那些東西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雖然對我沒什麼效果，我前幾天自發(fā)性地走過兩三次了，不過的確是如此，而且好像有越來越兇殘的傾向。」藍月凈說得漫不經(jīng)心，「總之，我只是要向你確認一下相關(guān)的情報，謝謝妳的協(xié)助。接下來我會處理的?！?br>
「那麼──」我開口發(fā)問。
「嗯？」
「沒什麼，我只是想確定妳什麼時候會來處理。畢竟我在這裡附近打工，我很怕下一次又碰上一樣的狀況?！?br>
「這妳就不用擔心了。」她轉(zhuǎn)身準備離開，露出了帶著梨渦的淺笑?！阜吹故菉叄蓜e太亂來了?！?br>
※
我換上黑色的打工服站在沙拉吧前補菜的時候，經(jīng)理著實嚇了好大一跳。
這也難怪，昨天把話說得這麼難聽，又提前早退。這個時候能夠完全當沒事一樣的站在店裡工作，任誰都會嚇一跳。
「你不是缺人嗎？」當我冷冷地回應他時，他馬上就識趣地離開，只是碎碎唸著昨晚早退的工資還是要照扣之類的廢話。其他的員工也都絕口不提昨天的窘態(tài)，默默地做著自己的事。
「唷，琪琪啊?！孤牭铰曇粑揖土⒖讨勒l來了。
他總是在晚上七點左右過來用餐，店裡也都會保留一個沙發(fā)席給他，據(jù)說他的畫室就在附近。
我點頭回應，心裡還是萬分不願意。
「我以為妳不來了，真是的。所以我說妳們年輕人啊，這麼不會忍。我前幾天只是在考驗妳，知不知道？我又不是對妳發(fā)火?！沽_先生輕蔑地笑著，自認為紳士的握著我的雙手。
「嗯。」
我抽回手，隨手應了一聲。
「如果妳真的生氣，我可以和妳賠罪嘛，我的工作室就在附近──」
「好。」
「什麼？」他訝異看著我，可能沒想到我真的答應。
「我也是學設(shè)計的，對國際級的大師作品很好奇?！?br>
羅先生笑得很開，瞇著雙眼說：「那妳可就找對人了，我的最近的作品很需要一個模特兒，如果妳能順便幫我個忙那就更好了?！?br>
他將嘴靠近我的耳邊，用氣音說著：「是個裸女圖喔?！?br>
我們約好在我下班後，在店門口相等。
羅先生像是給經(jīng)理使了什麼眼色，示意要讓我提早下班。免去了清掃善後的工作，我被經(jīng)理推著離開店裡。
他的表情像是在說：「抗拒這麼久，還不是主動貼上去?！?br>
如果可以，我真想痛扁他一頓。
我和羅先生步行在店外的人行道上，一邊聽他吹噓著經(jīng)歷。
「妳知道我甚至還給法國總統(tǒng)接見過喔，為了我前一幅作品。哈哈，他們說要在羅浮宮空一個位置給我，妳知道嘛，我通常對這種虛名不是很在意，所以就拒絕了。」
我隨口胡亂回應著，順著他的內(nèi)容亂講了一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意思的話。
話鋒一轉(zhuǎn)，輪到我開口：「你記得我們店裡那個小玲嗎？」
「喔她啊──當然記得啊?！沽_先生笑了，「我記得她身材不錯哈哈哈?！?br>
「你把她怎麼了？」
「哪有怎麼了，小玲那女人一直對我死纏爛打的，說我強暴她，還跑去報警。拜託一下，她又沒有證據(jù)?！顾嗣亲?，彷彿豪不在意。
「唉唷，當時就喝多了嘛。誰記得發(fā)生了什麼事，幹嘛那麼在意，我看她也是很愛啊，裙子穿得這麼短──」
砰！
沒等羅先生講完，我使盡全力朝他鼻子轟了一拳。
這拳打得著實不輕，以前在健身房上的拳擊課還是多少有用，沒有還給了教練。
羅先生的鼻血像是噴泉一樣狂流，嘴裡大聲咒罵：「幹！妳衝三小！」
他憤怒地擒住我，但大概是鼻子那一擊太痛了，我輕而易舉地掙脫開來，隨後立刻拔腿狂奔。
「別跑！」羅先生抓狂了，他眼淚和鼻血齊流，速度仍快得驚人，好像抓不著我不罷休一樣。
跑了一陣子，我確定他有追上來，接著我就停下腳步。
我停在天橋的樓梯前。
「搞什麼！妳最好給我賠罪喔，不然我一定搞死妳！」他暴怒地衝上前，鼻子不知道噴著血、還是還是噴著火。
我踏上階梯，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加快速度。
噠噠噠！
我跑到了天橋的正中央，開始有些氣力放盡了。在我呼氣的同時，突然給人環(huán)抱擒住，是羅先生抓到我了。
這人速度也太快了吧！我驚訝大聲呼救，然後天橋下的人像是聾了一樣，完全不為所動。他用力把我摔在地上，憤怒喊道：「打三小，很會是不是！你他媽有病嘛！蛤，再打??！再打??！」
他失控的情緒連帶著他的腳，雨點般地向我襲來，我的背連中了好幾腳，差點就吐了出來。
「幹！」羅先生揮拳朝我頭打來。
喀擦。
我聽到了像是骨頭斷裂的聲音。
但斷裂的並不是我的頭骨，因為我正睜大眼睛看著正在發(fā)生的一切。
「這是什麼東西！」羅先生看著自己齊腕而斷的拳頭，躺在地上滾動著。
他不明所以，雙眼瞪得老大對眼前的畫面感到不可置信。
我看見他身後，無數(shù)的人影自橋的一端冒出，有著形形色色的人影。
有上次那個老人，
有穿著雨衣的男孩，
有許多充滿這座天橋所紀錄的喜怒哀樂人影。
當中，有個身穿和我店裡一樣的打工服的短髮女人。
她雙目突出、迸出獠牙，看不清楚原本的樣貌。
「不可能！這是什麼、這是什麼！這是什麼！」羅先生重複著無意義的話語，顯然已神智不清了。
躺坐在地的我向後挪動，別過頭不敢看接下來發(fā)生的事。
驚天動地的慘叫大概只有兩秒，隨即被天橋下的車聲和喇叭聲蓋過。留下的，只剩下撕裂和咀嚼的聲音，以及吞噬碎骨的堵堵聲。
我覺得自己難以呼吸，拖著腳步一路邊走邊爬地走到天橋另一端。
這次，橋並沒有被封鎖。我看著敞開的樓梯痛哭流涕著。
※
「我只賣三十萬會不會太便宜妳們了啊?！挂粋€帶著選舉候選人鴨舌帽的老人，從自己的塑膠袋裡拿出一罐啤酒喝了開來。
這個景觀餐廳正好看得見遠方的天橋。
藍月凈托著下巴，像是在思考什麼。
過了良久，才開口：「那座天橋聽說沒多久以後要拆了，再不快點把上面的東西賣掉，最虧的是你吧，有三十萬應該要滿足了，更別說上面的東西惹了這種麻煩?！?br>
「我說要賣你們會記錄執(zhí)念的天橋時，本來只是想開玩笑。沒想到舒月廳居然連這都有本事可以處理，這真的是出乎我意料之外。而且我可不知到執(zhí)念會變成這麼可怕的東西。居然連骨頭都吃得不剩。」
「這有什麼困難的，我們只要拔除掉『機能』，也就是紀錄執(zhí)念的能力，又不用真的買整座天橋。」
那老人看起來就是流浪漢，在這高樓景觀餐廳中看起來十分突兀，更別說他的對面坐著一位秀麗的女人，不管怎麼看都是十分怪異的組合，也難怪這桌頻頻引來別人的側(cè)目。藍月凈喝了口杯中的氣泡水，不禁皺起眉：「而執(zhí)念的本身就是這麼可怕，再怎麼承受都有其上限，不論情緒如何，只要過於執(zhí)著，超過那座橋的負荷，最終都會演化成那樣的怪獸?！?br>
「所以妳是故意的吧，這麼晚才去收貨就是為了等這天？讓那個女的去──」
「你這指控非常嚴重?！顾{月凈放下水杯，表情相當凝重。
「好了，這就不是我想知道的事了，反正幾天後你就會去收貨，橋上那些東西、被舒月廳稱為古董的玩意兒。該給錢了吧?！?br>
「我還沒拿到貨呢?！顾龘u了搖頭。
「哎，執(zhí)念這種東西又不會跑掉，先付錢又不會怎樣，何況是妳自己刻意晚去的。那可是我花了好久的時間才找到的欸。我以後不幫你們找這些東西，妳就頭大囉?！?br>
「真是無賴?！顾{月凈從包包裡拿出一個紙袋，平放在老人的面前。
老人沒有花時間確認檢查裡面的東西，便立刻放進自己的塑膠袋中。
「好，我就無賴，下一次也請你們關(guān)照了。哈哈哈！」老人向後挪動椅子，起身離開。留下藍月凈一個人，望著窗外的遠方，那座天橋。
※
從那天起，我再也沒有回去過我打工的牛排店了。
警察來找我問過幾次話，是有關(guān)於知名畫家羅鳳先的失蹤調(diào)查。由於我是當晚最後一個見過他的人，再加上店經(jīng)理指證歷歷，我一度是嫌疑最大的人物。
但經(jīng)過幾次問話後，我都堅持我們在街上一言不和就分道揚鑣的論述，加上沒有其他的目擊者，很快的我就被排除嫌疑了。
他自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不留痕跡的消失。
我現(xiàn)在偶爾會回去看那座天橋、那個舒月廳的女人說要回收的古董，仍完好佇立在那裡，聽說市政府有規(guī)劃拆除，但迄今它都還好好的，連封鎖線都沒拉上。
只是它和以往不同。
我覺得我感受得到，它不再像過去一樣散發(fā)著一種怪異的感覺，也開始看得見有其他路人走過，並沒有出現(xiàn)任何異狀，也許那個叫藍月凈的女人處理了吧。
儘管如此，我還是不敢走上那座天橋。
我總覺得，關(guān)於我的一部分被留在了那裡，一個從心裡分出去的執(zhí)念──關(guān)於殺害那個男人的執(zhí)念。
我鬆了一口氣的同時，也被某種形式給束縛。如同我所見的那些人一樣作了繭，將自己給包覆起來。
如鯁在喉，隨時提醒著自己，我就在天橋上面、就在那裡。
而且永遠不會離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