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3年10月27日，下午一點，十一塔，100層
吹著口哨，黑色頭髮的李晴煬穿著黑色背心，披著和傑柏沃奇一樣的外套，穿起來大小剛好，一點也不色情，反而能襯出他的結(jié)實線條，非常好看。
平常沒事，李晴煬不會使用傑柏沃奇的外表，他不嚮往爺爺爸爸那種風格，酷一點、帥一點，吊兒郎當?shù)难牌δ樱甄R子被自己帥死。
出電梯，直走，右轉(zhuǎn)，李晴煬難得回老家，久違來到100層，看見李仲翔的巨大畫像，他忍不住伸手觸摸，覺得很懷念。
「畫得真好。」
他後退兩步，仔細端詳，李仲翔的氣質(zhì)、動作，尤其凌亂骯髒的本性，都被李康的顏料呈現(xiàn)出來，彷彿本人站在面前。李晴煬不禁讚嘆父親的畫功，怪不得人人都說這畫恐怖，不敢靠近。
「怎麼回來了？」
聽到聲音，李晴煬回頭，他的大伯李昂也來到100層，依然是那張嚴肅、不茍言笑的臉，給人的距離感很強，但李晴煬很開心。
「大伯，好久不見！」
不論李晴煬用什麼外表、改變多少，李昂對他的態(tài)度都不會變。李晴煬不知道怎麼形容，或許這才是家人，親情該有的模樣。
「大伯今天不是有行程？」李晴煬問。
「聽到你回來，我就把聚餐推掉了。」
李晴煬露出感動無比的表情，李昂卻補一句：「以免你搞破壞，增加我的工作量。」
「……虧你還是政客，真的很不會講話。」
兩個姪子很少回家，但高宇維會定期派人告訴李昂，李博洋和李晴煬發(fā)生什麼、遭遇什麼，他其實都知道。
「晴煬。」
「嗯？」
「康和央，他們還好嗎？」
「好的很。他們很感謝你噢，大伯。」
在兩個弟弟眼裡，李昂是強大、正直、令人尊敬的兄長。同樣是夏家出產(chǎn)的人造人，李昂沒有精神創(chuàng)傷，沒有偏激思想，沒有控制人或被人控制，沒想過復(fù)仇、奪權(quán)、被誰認可，像一根不會動的柱子，靠自己的力量站穩(wěn)腳跟。這種專心做好份內(nèi)工作的人，在艾莉絲體系非常罕見。
「……沒事就好。」
像是鬆了口氣，李昂的表情變得比較柔和，從西裝外套拿出一張黑金卡，拿到李晴煬面前。
「慶祝你活下來，戰(zhàn)勝紅心傑克。」李昂說。
「欸嘿！大伯我愛你……啊啊啊好痛！」
李晴煬伸手要拿，李昂卻突然側(cè)身，害李晴煬撲空，整個人摔倒在地，樣子很滑稽。
「之後每個月，我會和認識的銀行高層核對。」
剛才的柔和彷彿是幻影，李昂變回嚴肅又恐怖的臉，嚴厲警告：
「要是又被我發(fā)現(xiàn)奇怪的消費紀錄，或疑似竄改資料的舉動，我就把你名下所有資產(chǎn)都轉(zhuǎn)給博洋！聽到?jīng)]有！？」
窗外的天空非常應(yīng)景，打了一道雷，雷光閃爍在李昂身後。李晴煬立正站好，五指併攏敬禮，像軍人一樣大喊：「遵…遵命！」
敬禮完，李晴煬鞠躬，高舉雙手，滿懷感激之情收下大伯的卡，鏡中的李康和李央都在笑。
「稟告老爺，有兩位客人，說有急事找晴煬少爺。」
投影視窗出現(xiàn)，十一塔的內(nèi)部通訊告訴李昂：「一位是希波克拉底的醫(yī)生，另一位是雷蒙家的公子。」
李昂覺得奇怪，問李晴煬：「大老遠過來，你同事找你做什麼？」
「八成和我的任務(wù)有關(guān)。」李晴煬心裡有底，笑著說：「帶他們?nèi)ノ曳块g。大伯，我去談個公事，待會再聊！」
離開100層，李昂去三樓的辦公室，李晴煬去108層的房間。因為很少回家，顧爾也不在，李晴煬乾脆自己泡茶，有樣學樣，一壺充滿宇維少爺特色的紅茶誕生，味道真香。
「歡迎。」
不出所料，來者是尼可拉斯與派翠克。李晴煬開門迎接，三人坐在沙發(fā)，尼可拉斯懶得廢話，直接切入主題：
「你從檸檬那裡聽到什麼？」
得知高宇維給李晴煬的任務(wù)，尼可拉斯為了妹妹，大老遠跑來十一塔，因為這事不能在奇境談，江云格會偷聽。
「『聽到什麼』？」李晴煬裝傻，「什麼意思？」
尼可拉斯想吼人，派翠克攔住他，把紅茶塞到尼可拉斯面前，強迫尼可拉斯冷靜。
「晴煬，別跟我們來這招。」派翠克告訴他：「你無法透過檸檬找到郭凝羽，繼續(xù)查也沒用。」
「……。」
臉上的笑容消失，李晴煬露出苦惱的表情，捂著臉大喊：
「啊啊！好不容易有線索，結(jié)果還是斷了！有夠不甘心！」
念在尼可拉斯是同期，派翠克是他喜歡的同事，李晴煬不賣關(guān)子，從實招來：
「早在宇維少爺下令前，我就知道小檸檬是蜘蛛，不需要特別聽。」
尼可拉斯一臉驚訝，派翠克幫忙問：「從何得知？」
「金允道和白石墨。」李晴煬看向尼可拉斯，「紅鶴給小檸檬注射蜘蛛糖，Platinum兄弟在現(xiàn)場，我從他們的記憶看到了。」
只記得白絃和羅笙，尼可拉斯完全忘記金允道和白石墨。他在心裡罵了一聲，真是失算。
「當然，小檸檬的聲音我也聽了，結(jié)果很奇怪。」
李晴煬兩手放在後腦杓，整個人往後躺，看著天花板說：「她的聲音只有一半。」
「『一半』？」尼可拉斯挑眉。
「斷斷續(xù)續(xù)，對話聽不清楚。要不是梓綾不在，我以為她在講話。」
李晴煬一說，尼可拉斯與派翠克互看一眼。派翠克輕輕點頭，兩人用眼神達成共識，尼可拉斯開口：「原因我心裡有底，你想聽嗎？」
「不用你告訴我。」李晴煬指著耳朵，「我可以自己聽。」
「你會被宇維少爺揍。」尼可拉斯沒在怕，「就算是傑柏沃奇，宇維少爺也不準你亂聽，尤其是成員。」
確實，否則高宇維不會特別下「聽檸檬的聲音」這種命令，李晴煬認輸。
「你們想要什麼？」李晴煬問。
「我和尼可商量過，要你隱瞞、欺騙宇維少爺，這違背傑柏沃奇的原則，你絕對不會答應(yīng)。」
派翠克說：「退而求其次，我們希望『檸檬是蜘蛛』這件事，你只能告訴宇維少爺，不要讓里奧大哥、赫密士……其他人知道。」
「檸檬本人也是。」尼可拉斯補充：「身分被揭穿，她百分之百會逃跑。」
「兩位還站在我的立場設(shè)想，真是感激不盡。」
只告訴高宇維，不讓其他人知道，李晴煬聽出弦外之音，尼可拉斯想幫檸檬爭取時間，真是一位好哥哥。
「我需要充足的理由，才能說服宇維少爺。」李晴煬表示。
「沒問題，我立刻告訴你。」
尼可拉斯翹腳，公布答案：「檸檬和利維坦是同一人。」
「……！？」
「我們蒐集晶片時，檸檬與利維坦達成同步。在蜘蛛的專有名詞，『同步』可以理解為合而為一。檸檬必須加上利維坦，才是完整的個體。」
尼可拉斯解釋：「然而，紅鶴為了保護檸檬，死前強制執(zhí)行『終止同步』，所以被丟下的利維坦不完整，不在陪審團的檸檬也是。」
李晴煬恍然大悟，推論：「只要他們同步，我就能聽到完整的聲音，知道郭凝羽躲在哪？」
尼可拉斯點頭，「我聽說你想透過利維坦，暗中解決反對宇維少爺?shù)膭萘ΑＴ谒腥吮惶幚淼羟埃悴荒馨褭幟仕蜕吓銓張F，畢竟在利維坦不完整的情況下，你還有控制權(quán)。」
檸檬還有利用價值，簡單來說就是這樣。李晴煬思來想去，覺得尼可拉斯的提議沒有不妥。要是失去檸檬這條線索，他們一輩子別想找到郭凝羽。
「明白了，我會轉(zhuǎn)達。」
交易成立。寒暄幾句後，尼可拉斯和派翠克告辭，李晴煬送他們到電梯，好心的派翠克想起什麼，問李晴煬：「我和尼可下禮拜要去E區(qū)玩，你有想要的伴手禮嗎？」
E區(qū)是MIO的故鄉(xiāng)，李晴煬回想之前和李博洋的對話，指名：「八橋。」
「OK。」派翠克再問：「需要多少？」
「八盒。」
「吃這麼多幹嘛？」尼可拉斯困惑。
「不是只有我。」李晴煬數(shù)給他聽：「小叔、爸爸、謝老爺、大嫂、賴教主、金司令、白司令，加我自己，一共八盒。」
派翠克拿出手機，記在名為「伴手禮」的備忘錄。尼可拉斯瞄一眼，備忘錄的長度令他絕望，尤其羅俊要的一系列模型，行李箱根本裝不下。
電梯抵達，尼可拉斯與派翠克向李晴煬道別，李晴煬卻突然伸手，壓住電梯的門，不讓它關(guān)上。
「差點忘記。」李晴煬問：「『忌妒派對』這名字，你們覺得怎麼樣？」
「很像什麼B級片。」尼可拉斯誠實回答。
「那是什麼？」派翠克反問。
「秘、密。」
李晴煬壞心一笑，放開壓住電梯門的手，電梯門關(guān)閉。
◇◆ ◆◇
2163年10月30日，凌晨兩點，商業(yè)中心B區(qū)
三更半夜，車站前的廣場幾乎沒人。穿著漢服的謝照顏坐在地上，戴著突兀的專業(yè)耳機，手裡拿著一把吉他，似乎在琢磨什麼，表情很專心。
「你在幹嘛？」
同樣坐在地上，賴雪檸湊過來，一臉好奇。
「寫歌。」
謝照顏邊說，用嘴咬開筆蓋，在紙上寫了又改、改了又寫，還是很不滿意，忍不住皺眉。
「照顏會寫歌！？」
賴雪檸露出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表情，哥哥賴霜原從她的背包滾出來，告訴妹妹：「照顏是音樂方面的天才，小時候還透過網(wǎng)路，發(fā)表虛擬歌手的作品。」
賴雪檸從發(fā)現(xiàn)新大陸的驚喜，變成看見鬼的驚恐。謝照顏拿掉耳機，因為手感靈感皆不佳，他長嘆一口氣。
「很久以前的事了。」謝照顏把吉他收回袋子，邊說：「多虧廣告收益，我很早就經(jīng)濟獨立，不用倚靠那種父母。」
「話說，」賴霜原的小手放在下巴，問謝照顏：「你母親人在哪？」
「不知道。」謝照顏聳肩，「我不了解她，也不想了解。」
三人同時聽見快門。賴雪檸轉(zhuǎn)頭，同樣坐在地上的金允道和白石墨，兩人背靠背，四周堆滿便利商店的零食，都是金允道在吃，白石墨在玩他的古董相機。
「允道，原來你這麼能吃啊！」賴雪檸看著他，「我一直以為你有厭食癥。」
「誤會誤會，我其實很喜歡餅乾。」金允道尷尬一笑，「生前都在工作，吃餅乾對身體也不好……現(xiàn)在回想，真是壓抑又無趣的人生。」
金允道吃完，白石墨就會幫他開新的。他生前會叫哥哥少吃一點，現(xiàn)在無所謂，反正人都死了，不用擔心糖尿病、高血壓、膽固醇，金允道開心就好。
「不過，好像真的吃太多，我的嘴巴好乾。」金允道問弟弟：「你有買喝的嗎？」
「……。」白石墨搖頭，看向賴雪檸。
「啊，我的飲料喝完了。」賴雪檸問謝照顏：「剛剛的茶還有嗎？」
「沒。」謝照顏想了想，提議：「要不要去喝酒？」
聽到「酒」一字，所有人眼睛為之一亮。賴雪檸立刻拿手機，搜尋附近還在營業(yè)的酒吧，找到一間評價四點八星的，看起來不錯。
「真難得，照顏竟然想喝酒！」賴霜原笑著說。
「靈感不佳，我決定效仿古人。」謝照顏一臉理所當然。
「走吧，我也好久沒喝了。」賴雪檸起身，將哥哥塞回背包。
「……。」
白石墨抬頭，拍拍金允道的肩膀，示意他看上面。金允道差點忘記，叫另外三人等一下，一手握住白色玫瑰的領(lǐng)帶，金允道開口：
「康、央，你們要來嗎？」
廣場前方，一棟十七層的百貨大樓，優(yōu)雅的李康站在頂樓，鬼臉天蛾的披肩像對翅膀。宛如神廟裡的祭司，侍奉傑柏沃奇的他不能亂跑，必須問：
「我們可以去嗎？」
李康轉(zhuǎn)身，傑柏沃奇的李晴煬站在黑豹前面，摸著黑豹柔軟的毛。因為是坐騎，李央和李康一樣，不能隨意離開，必須經(jīng)過傑柏沃奇同意。
「……。」
放下?lián)崦诒氖郑钋鐭氉砸蝗俗叩絿鸂澟赃叄斪髂S。
「感激不盡。」
語畢，李康與黑豹化為碎片，飛落到金允道等人身邊。碎片拼湊，只有李康化為人形，李央則是銀製的黑豹項鍊，掛在李康胸前。
「出發(fā)！」
賴雪檸帶路，一群人吵吵鬧鬧離開廣場，剩李晴煬一人站在頂樓。原本在欣賞夜景，待李康等人走遠，傑柏沃奇卻慢慢閉眼，似乎聽見什麼聲音，開口問：
「如何？」
「喜歡這個結(jié)局嗎？」
雙腳一蹬，傑柏沃奇跳上圍牆，寬大的外套隨風飄揚，金色的頭髮拂過臉頰。
袖子、衣襬、頭髮，及裸露在外的白皙肩膀，傑柏沃奇的背影構(gòu)成美麗的畫，讓人無法移開視線。
「你們討厭悲劇，所以我們的故事不存在死亡。」
他開口，看似自言自語，其實不是。
睜眼，轉(zhuǎn)身，圍牆上的傑柏沃奇盯著前方，看向聲音的源頭。
「紅鶴？」
「噢，抱歉讓你誤會，我用錯詞彙了。」
沒錯，他在看你。
頂樓沒有照明，唯獨血紅色的眼睛閃爍碎片的光，那道光芒對著你。
「不是沒有死亡，是沒有人『消失』。」
透過小小的、窗戶一樣的東西，你一直在看傑柏沃奇；如今他發(fā)現(xiàn)你的存在，你們的視線第一次對上。
「紅鶴的數(shù)據(jù)在小檸檬體內(nèi)。」
「他依舊存在，不是很好嗎？」
聽見你的聲音，得知從失憶起，你一直陪在他的身邊，他笑了。
傑柏沃奇很喜歡你，覺得你很溫暖。
他願意跟你說話。
「所有東西都在褪色。」
「親近的人、屬於彼此的話題、用錢買的生日禮物……全都會離開自己，或自己主動離開。」
他伸手，彷彿在向朋友展示，讓你看清楚這個世界。
原本屬於羅琳娜的二十二世紀，現(xiàn)在變成他為高宇維創(chuàng)造、沒有生離死別的新時代，他很滿意。
「唯一不變的只有記憶，因為記憶能證明存在。」
「擁有記憶，萬物的存在與我交織，於是我成為自己。」
羅琳娜的記憶只有第一代，傑柏沃奇的鏡子什麼都有。
李康、李央、謝照顏、賴霜原、賴雪檸、金允道、白石墨，死去的第二代在酒吧暢談，分享生前做過的糗事。
被李晴煬掐死的翠斯特．卡特賴特，在夜晚的B區(qū)和單于飆車，差點撞到步履蹣跚的中田先生，被路過的白欣濛拉住。
謝環(huán)牽著謝喬的手，幽蘭走在兩人旁邊，抱著名為格格的貓。
謝霸和謝靜投出三分球，作為教練的李政煥比他們興奮，三人抱在一起歡呼。
「只要我記得，大家就不會消失。」
人生被艾莉絲體系安排，這個世紀一度要他的命，但他沒有變成紅心傑克，而是拼成新的鏡子，一面是李晴煬，一面是傑柏沃奇。
他不是童話故事的王子。作為羔羊的他，如今正站在這，和你分享他的傑作，他的結(jié)局，他的皆大歡喜。
「糟糕，我該走了。」
收到通知，傑柏沃奇的視線從你身上移開。他聽見你的好奇，特別告訴你：「宇維少爺找我，我們正在設(shè)計一場派對。」
派對的主題、內(nèi)容、邀請名單，他原本想告訴你，但故事已經(jīng)離題，儘管聽見你的不捨，他依然決定到此為止，不能再說下去。
「去看小檸檬吧。」
故事的尾聲，他只能給你一點提示，並向聲音的源頭、敬愛的你，獻上深深的一鞠躬，感謝你的收看。
「『不成神，便成畜。』」
無視你的呼喚，金色的頭髮、紅色的眼睛、寬大的外套……李晴煬縱身一躍，從十七樓高的頂層墜落，身體在空中崩解。
化為傑柏沃奇的碎片。
化為紅心傑克的汙泥。
化為殘暴的紅玫瑰，與褻瀆的白玫瑰。
「爾今，我已成神。」
我已完整。
──《神與畜》全文終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