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嘉編輯書店的格局,
跟其他格局是不一樣的!
這裡賣酒水,
尤其是一種叫霉醍酒賣得最好,
以及一種比較低廉的新酒水叫風向。
店外一個大平臺,
裡面預備著各大血汗廠的內線,
隨時可以帶風向,
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
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
靠櫃外站著,
熱熱的喝了休息;
倘肯多花一文,
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
如果出到十幾文,
甚至主編可以親自去對面車站買橘子。
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
大抵沒有這樣闊綽。
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裏,
要酒要菜,慢慢地坐看腥聞喝酒。
我從十二歲起,
便在鎭口的國嘉書店裏當夥計,
這裡的掌櫃喜歡人家叫他主編。
主編說:
「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
就在外面做點事吧。」
外面的短衣主顧,
雖然容易說話,
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
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霉酒從罎子裏舀出,
看過壺子底裏有水沒有,
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裏,
然後放心:
在這嚴重監督下,摻水也很爲難。
所以過了幾天,掌櫃又說我幹不了這事。
幸虧推薦的親戚情面大,辭退不得!
便改爲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臺裏,
專管我的職務。
雖然沒有什麼失職,
但總覺得有些單調,
有些無聊。
主編是一副兇臉孔,
主顧也沒有好聲氣。
主顧也沒有好聲氣。
教人活潑不得;
只有國肪布到店,
才可以笑幾聲,
所以至今還記得。
***
國肪布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
他身材很高大,
青白臉色。
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
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鬍子。
穿的雖然是長衫,
可是又髒又破,
似乎十多年沒有補。
也沒有洗。
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
教人半懂不懂的。
國肪布一到店,
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
有的叫道:
「國肪布,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
他不回答。
對櫃裏說:
「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
便排出九文大錢。
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
「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
國肪布睜大眼睛說:
「你怎麼這樣憑空汚人清白……」
「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穿人家衣服還把人家衣服穿破了。」
國肪布便漲紅了臉,
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
爭辯道:
「抗彈衣不能算抗彈……扛彈!
……扛彈衣的事,能算抗彈麼?」
接連便是難懂的話,
什麼「刺刀精神」,
什麼「者乎」之類,
引得衆人都鬨笑起來,
國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
猶記白飯風波之後,
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
看看將近初冬,
我整天的靠著火,
也須穿上棉襖了。
一天的下半天,
沒有一個顧客,
我正合了眼坐著。
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帶一風向。」
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
看時又全沒有人。
站起來向外一望,
那國肪布便在櫃臺下對了門檻坐著。
牠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
穿一件破公發,盤著兩腿,
下面墊一個藍底白日車輪包,
用肩穗在肩上掛住。
見了我,又說道:「帶一風向。」
主編也伸出頭去一面說:
「國肪布嗎?你還欠十九個錢呢!」
國肪布很頹唐的仰面答道:
「這……下回還清罷。
這一回是現錢,風向要好。」
主編仍然同平常一樣,
笑著對他說:
「國肪布,你又偷了東西了!」
但牠這回卻不十分分辯,
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
「取笑?要是不偷,怎麼會打斷腿?」
國肪布低聲說道,「跌斷,跌,跌……」
他的眼色,很像懇求主編,不要再提。
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主編都笑了。
我抄了抄PTT,端出去,放在門檻上。
牠從破衣袋裏摸出四文大錢,
放在水果籃裡。
見牠滿手是泥,原來牠便用這手走來的。
不一會他喝完風向,
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
坐著用這手慢慢走遠了。
***
聽人家背地裡討論,
這國肪布原來也是有為青年,
上過幾次戰場,
也曾靠著不要命的刺刀精神慘勝了幾次。
但就是聽信了一些老害讒言?
出去渾身骨氣的?
再見時把那幾塊硬骨給永遠留在戰場了。
沒想到要回家又被一群土匪給截了,
這下好了有家歸不得?
只好拖著這身暫留此地,
順便抄幾天書,
想著看能不能養好傷回家。
可惜牠又有一樣壞脾氣,
便是好喝懶做。
做不到幾天,
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刺刀一齊失蹤。
如是幾次,
叫牠抄書的人也沒有了。
國肪布沒有法,
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雞摸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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