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想沿著男坂的三十八級階梯直抵湯島天滿宮的本殿,然而我真的力不從心,高強度的運動、身體機能的老化和爭執帶來的疲勞令我連拾級而上也極其虛耗體力。
最後我們取道沒那麼陡的女坂上去,走幾層石階就在小平臺上喘一口氣,然後繼續上路。海因里希也閉上了她那滿是揶揄話語的嘴巴,她也知道現在的我隨時會拼了老命和刺激我的人搏鬥。
在參拜前,我們找到神社庭園的一張石椅就座歇息,順道聆聽海因里希把她的背景娓娓道來。
「你不坐嗎?」瑤問。
「我喜歡站著。」海因里希踱來踱去,令我很不習慣,我不喜歡一個人說話時走來走去。
「又要聽一百年份量的故事了。」星之宮打了個呵欠。「可以長話短說嗎?」他靠在我的肩膀上,我斜眼看到他側臉的擦傷,這激起我對海因里希的恨意。
「戰時的表現、在南美時發生的事和為什麼你的風評那麼差,我就是要聽這些。」
「哼,真是冷酷的女王,給我聽好了。」
阿爾貝特·威廉·海因里希,比我晚十三年出生。在基因上跟同為重巡的希佩爾級有幾分相似的地方,不過她是歸類於P級的裝甲巡洋艦,戰鬥力沒有歐根她們強悍,但挨打方面一流。
「我本來可以在百多年前加入你建立的公海艦隊,成為海軍強權的一份子,結果沒被你選上。」
「所以你就從一戰前就記恨到現在?」當時海因里希的名字只是在替補名單上,我甚至連她一眼也沒看過。
「沒有,其實沒被編入更好,我可以四處以個船名義旅行、訪問和認識不同人,同時能拿到鐵血帝國的補助。何況知道你的為船後,和你一起訓練真的是災難。」
「接下來我就像是可有可無的船,一直遊走在不同小隊,在任何戰役、演習和訓練,不管我有沒有參加,大家好像都不當那麼一回事。」
「那是你的能力和性格都不適合和大家相處。」我說。
「才沒有,我在上世紀八十年代輾轉到彼得的小隊,還認識了威悉和U37等隊員。我一向不覺得我的性格很怪異,我的風趣搞怪性格只不過在等待能配合它的人。」
「那就是不合群,好的性格都是能跟大部分人處得來,怪異的都只能跟少部分人共處。」就跟星之宮的個性一樣,偶爾有越軌的舉動和惡劣玩笑,我和瑤還是陪在他身邊,換成其他人,他早就被揍個頭破血流了。
「但彼得都沒有提起你。」
「我在十五年前和她們喝太多酒,一時發酒瘋奪過她那兩百年歷史的懷錶,直接摔到地上踩成碎片。誰知彼得清醒過來,不停罵我,我還以為她只是開玩笑,就笑笑地說沒事的,小東西而已。結果大家都敵視我,說我很過分。」
「你有沒有想過只有你一個喝醉,其他人其實都是處於理智的狀態?」
「我在酒醒後有跟彼得道歉啊,但那枚懷錶對她來說似乎很重要,我說什麼她也堅持跟我絕交。」
「你那樣對待我和孩子,我們也想和你絕交。」
「後來我在小隊的地位越來越尷尬,五年後就離開了。」
「你的臉皮真厚,明明大家都討厭你了,還堅持黏著她們。」
「就一枚懷錶,總不能全部人都要疏遠我吧?」
「錯了,是從一開始你就做了惹人討厭的事。」瑤說。「其他艦船都說你有問題,都刻意不提起你,肯定是她們要排擠你。像你一來到就跟我們裝作熟絡,又霸佔廚房做黑暗料理,叫我們如何接受你?」
「也就是說,你的性格多年來沒有任何改變。」
海因里希目前的表情很嚴肅,但我從她的眼角及嘴角解讀出絲毫慌張的狀態。只要她越緊張,我就能敲打出越多。
「總比你一直壓抑變態的本性好,現在你基本上已經身敗名裂了,你以為大家表面上沒什麼,私下都在取笑你這位大媽女僕。」
「我相信我的信用和名譽可以讓大家再給我一次機會。」現在我也不會在意我被說大媽,就是我這種成熟,星之宮才喜歡我。
「本來我可以在鐵血海軍總部安然地度日子,但我覺得太無所事事了,整天在附近閒逛和看海也會悶,去旅行也沒什麼好幹的。我就問腓特烈有什麼工作適合我,要切合我的能力和刺激的。」
「所以你去了南美幹什麼?」
「我以前去旅行大多數都是以南美國家為目的地,對那兒很熟悉,腓特烈就推薦我加入國際緝毒組,負責處理當地的罪案。」
「我從你對以前經歷的描述,覺得你在南美生活得挺開心啊,那為啥會覺得工作無聊而回去鐵血呢?」
海因里希語塞了,她迴避我的視線,靜默了片刻。最後我忍不住再追問:「是你又鬧出什麼亂子來吧?」
「如果真的是這樣,請你立刻離開。在南美奔放的環境你也可以搞砸,你不要破壞我們安寧的生活!」星之宮堅定地說,但我不覺得他比以前更成熟,語氣挺有被霸凌時,因對現實的絕望及未來的不安而產生的激動心境。「你只是來搗亂,無論你說什麼,我都不會接受你!就算羅恩也比你好,一直笑咪咪的,我根本無法捉摸你!」
以往星之宮咄咄逼人的態度會令我很不舒服,我自己也有辦事原則,不會太冒進。但我這次體諒他激動的表達方式,超出他的舒適圈的事物都會令他感到恐懼。難怪對著同樣是我的朋友的其他艦船,他仍然會緊貼我,直至信任她們才能放鬆地交流。
顯而易見,他到現在還對海因里希抱持戒心。
「讓我說下去你再下定論。」海因里希回到話題。「黑幫、械鬥和緝毒主要是我的工作,當然我是需要團隊和我共事,除了饅頭卡爾以外,我還需要和不同人合作。」
到此為止,我已經推斷出海因里希不是因為在南美過得太無聊才回去鐵血,進而前往這兒『照顧』我們。
「不如我說出來吧,我大概知道你沒繼續逗在國際緝毒組的原因了。」
海因里希的性格已經超越奔放和不羈的程度,難聽的說法就是白目和不懂人情世故,到哪兒也很難有人接受她。
處理她所說的罪案的工作需要縝密的規劃與步步為營的心態,不能冒進和需要適時撤退。準是她在任務中犯下不可被饒恕的錯誤才被逐出組織,然後尷尬地回到鐵血。腓特烈後悔自己擔保她過去南美工作,便叫她自己再找什麼事情做,不要牽涉到自己就好。
「你大致說對了。我自以為是艦船,就比人類高一等,常常要求我的工作夥伴都聽我的,結果不僅抓不到人,還害死了不少隊友。」
海因里希有一次帶著三十人的隊伍剿滅一個毒販組織,天知道這白目的傢伙太張揚地出現在圍捕對象前,令一半的人中了毒販子的陷阱,被設定好的炸藥炸得渣滓也沒剩,頭目更逃之夭夭,到現在仍在見不得人的地方活躍。
這不過是其中一個例子,海因里希也在許多任務出現嚴重失誤,令她直接被國際緝毒組開除。她不是辦事不力,但那種魯莽的行事手法時常使己方損失大於敵方的。我還真的沒聽過會有人站在高處叫對手朝自己開槍,自己的反擊能力再好,也要顧及其他人,大家都只是人類的肉身,死了就沒了。
「怎麼樣?這就是我的過往。」
「我向來不喜歡在不知道對方的背景和沒情感依賴下跟那個人深交,所以一定要很了解對方後才能嘗試接觸。」瑤說。「但你真的太危險了,和你在一起,平靜的生活也會被你搞到有生命威脅。」
不過瑤當初是在對星之宮一竅不通下準備向他告白的,那她真的很傾慕星之宮,是交往下去也不會後悔的那種喜歡。
「沒錯啊,上次是吃了會生病的烤雞,我肯定下一次會是在意想不到的場合發生,就是因為你的賭爛性格。提爾比茨照顧我們得好好的,你就是多餘的存在。」星之宮說。
「你終究還是接受不了我啊。」海因里希慨嘆說。
「槎討厭的人會一直討厭下去,這都是你自作自受。沒人會平白無故被討厭,他到現在還沒原諒他的家人和霸凌他的人。」
「我就不信你和大心池妹妹做過他不喜歡的事。」
「因為我們會改過,而且我們的真誠態度是放在一時錯誤的行為上,他在我們身邊會覺得很舒服。」
海因里希倏然雙膝下跪,這動作令遠方路過的人掃視了我們幾眼,幸好他們沒停滯觀看。
「我知道我太自以為是,艦船不是萬能,也有很多缺點需要補足,需要和不同人形及人類合作。我在被趕回鐵血後,嘗試和大家重新建立關係,但她們都不太想理我,就連腓特烈也直接地說她不想跟我扯上關係……」她眼泛淚光說,不過以她的天性,應該很難流出淚水。
就算淚雨潸然落下,那也只是虛假的眼淚,我真的不能相信她那時而雀躍,時而低落的起伏造作心情。
「不要在博取同情,槎的意見就是我的意見。」
「我就想,還有你這位德高望重的女王在海外和人類生活,我就抱著希望來到這兒,沒想到你對我沒有什麼印象。我打算拋棄過往的衝動態度和你們一起生活,就設計令希佩爾去廁所時被馬桶炸飛,然後順勢過來這邊。我只是太興奮才展現以前放浪的個性,但我保證之後不會這樣的!」她的雙掌按在地面,頭也對著我們的鞋子,擺出全心全意懺悔的架子,我有種被她牽著鼻子的感覺。
「你在期望我們原諒你嗎?」
「你是寬宏大量的船,我希望你們可以重新認識我。」
「我的好意並不是隨便被你利用的!」我扯起海因里希的前髮,將她拉到和我的視線平行的高度。「你有很多時候可以和我們解釋一切,一定要到這種地步才攤牌!」
「我本來想當作沒事發生,還是瞞不過你們啊。」
「我們都很難相信其他人,不徹底了解一個人是很難交心,而且我不保證了解後就一定可以相處下去。」
「那我要做什麼才能留下來,現在的我回去鐵血又會很尷尬。」海因里希呈現痛苦的微笑,她都皺起眉頭了,和我的推測不一樣,眼眶的淚水流出數滴。「我和星之宮一樣已經沒有退路了,你就給我一次機會吧,我都說了我的一切,我已經不是陌生人了。」
「我們三個要商量一下。」
我放鬆海因里希的前髮,她不穩的步履令她往後退了幾步,要做出張開四肢的大字姿勢才重新獲得平衡感。同時我把兩位孩子帶到草叢那邊,討論海因里希的去留。
「她散發一種不舒服的氛圍。」星之宮說。「太活躍的人我真的處不來,像歐根和紀伊那種已經是極限了,海因里希的下一步行動我捉摸不到。」
「和她逛街聊天還好,但一起生活就免了,她睡覺時會大聲打呼,生活又不修邊幅,難怪沒男人看上她。」
「但瑤你自己也是啊,房間很多垃圾和喝完的啤酒罐,你和她的生活方式一樣。」
瑤百般無奈看著我,又看了她愛慕的星之宮,臉上浮現一片淺淺的粉紅色,邋遢的生活習慣應該不是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只是任何人都有不想被人看到的不堪一面。
「你是何時開始喝酒的?」星之宮問她。
「幾個月前天氣太熱,喝了幾罐解渴,我沒有酗酒,偶爾喝而已……總之我們先說回海因里希吧!」
「那提爾比茨,你打算叫誰來替代海因里希?」
「我想叫原本約定好的希佩爾過來,但她是個超級大傲嬌,你們可能和她很難溝通。你們之前認識的彼得和歐根算是比較溫和的,當然在鐵血也有更容易相處的船。」
「其實海因里希不算太差,不論她自以為是和偏激的部分。」瑤說。
「那已經佔了她大部分了,腓特烈都已經說過艦船的性格在誕生時已經決定好,很難去改變的。」星之宮反駁道。「我是不會接受她住在我們的家。」
「那……如果讓她住在外面呢?如果直接趕她回去鐵血,她可能又會在其他地方搞爛攤子,留在重櫻我至少還可以監察她。」我如此提議。
「其實……我剛才說漏了,海因里希還有一個缺點。」瑤小聲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