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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巫女被教導直視人心的技巧,卻沒有被教導傾訴己心的方式。
若心與心能直接說話,那該有多好。
不過算了,我也不擅長說話。
你一定會笑我。
不過幸好,我還可以跳舞。
跳舞是溝通,太陽巫女的獻舞更是直接給了神明,所以我覺得我溝通還是沒問題的。
好喜歡跟你一起跳舞。
如果你有仔細感受,那說不定就可以捕捉到我留下的,給你的訊息。
用手指,用眼神,用喘息,用呼吸。
我可以這樣傳達,希望你有捕捉到。
雖然我沒有跟你說過,但你知道嗎?其實我還是有點自信,自己舞跳得不錯。
我會一直陪著你。
只要你找到我,我將永不和你分離。
我答應。
就像你說的,會有一天……
如果你不是王,而我也不是巫女……
話說。
你看見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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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的煌炎收攏。
圖卡仰起了頭。
在圖卡絕對看不見的位置,琪娜維持著最後一個舞姿後倒下,面容掛著淡淡笑容。
她想說的,已經盡情說完了。
而這份傾訴,也已經被自己奉獻的神明給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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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的煌炎收攏。
那收攏的煌炎在王宮之頂緩緩集中,盤繞,旋轉。
在琪娜絕對看不到的位置,圖卡頹然地跪倒,臉上掛著毀滅性的絕望。
他想說的,什麼都還沒開始。
但這些話,都沒機會說了。
再也,沒機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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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都的煌炎收攏。
那在王宮之頂集中盤繞的火焰陡然脹大,接著形成一顆球。
巨大的熾焰火球。
所有人都仰起頭。
那顆火球之巨大,遠遠超過剛才在戰場上所看見的沙漠巨人數倍。
那廣大無際的體積,金黃神聖的姿態,正如同太陽一般。
當然會仰起頭。
到剛才為止都像是世界末日的戰場,忽然間從背後傳來大量的炙熱光線,任誰都會回過頭,然後仰起頭。
光線來自天頂。
在王都之央,王宮之上的天頂。
那裡有一顆巨大無比,莊嚴神聖,飽滿得令人敬畏又想靠近的,巨大火球。
那簡直就像是……
「……是太陽嗎……」沙馬里睜著眼喃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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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卡跑進王都。
他已經跑了一陣子,身上傳來的疼痛讓他幾乎昏厥,但他依然咬著牙持續奔跑。
奔跑著,連視線都已經模糊。
他落下眼淚。
想著那搖曳地黑色長髮,婀娜的腰與裙襬,纖細擺動的四肢,以及那充滿隱晦卻熱情的腳步。
與她交錯而過時會聽見她獨有的呼吸,嗅到她的髮絲以及汗水的氣味,接觸到肢體時又將透過皮膚感受到她的心跳。
呼吸會傾盡全力,汗水也跟著染上燃燒殆盡的味道。
心跳的傳達總是讓自己悸動不已,不善言辭的她一直對自己訴說她的熱情。
一支舞有多長,她就對自己說了多久。
跳過幾個夜晚,她就對她說過幾次。
他們常常在深夜長舞。
跳到天旋地轉,跳到大汗淋漓。
跳到天亮。
在無數的夜晚,舞至濃烈,視線交錯的每一次,圖卡都知道。
在跳舞時,面無表情的她,眼睛會笑。
她並非毫不在意,只是習慣默默承受。
她並非冷酷無情,只是慌張得手足無措,只好面無表情。
一千個夜晚的一千支舞,讓不是王的男孩知道,這褪下巫女的女孩的好多事情。
他真的知道好多事情。
因為她並不冷漠。
只是笨拙得過火。
圖卡跑著。
早就已經不用再說了。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我早該知道的,但為什麼?
在頂上有一顆不容忽視的巨大火球下,幾乎烤乾王都的熱量下,他全力地奔跑著。
身上的血漬被蒸乾成碎屑,他嘴唇裂開了好幾道縫隙,雙眼盡是在高溫烘烤下產生的血絲,眼珠子幾乎都快脫掉眶而出。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到了王宮,圖卡踩進王宮的門。
如果她選擇王宮當祭壇,那他知道她會在哪裡跳舞。
因為如果是他,他也會選擇那裡。
去過一千次了的那裡。
奔跑。
奔跑。
跑過空無一人的長廊,踩在炙熱的石板上,他循著一年前的記憶,走在王宮的迴廊。
狼一樣。
王宮如同小時候他初次有記憶的一樣沒什麼改變。
但他變了。
身體變了,心也跟著變了。
太陽巫女是統御皇權的絕對力量,如果能得到太陽巫女,就能左右太陽之力。
法老王必須讓太陽巫女懷上自己的胎。
如果你不想沾滿鮮血地活著,永遠處於隨時會喪命的荒漠裡。
那麼,你唯一的選擇,就是去設法得到太陽巫女。
他踩上石窗,輕輕一躍。
胡狼一樣地跳到隔壁的窗臺,他將連指甲也裂開的手指伸進石牆的接縫裡,劇痛地向上爬去。
他住在這座王宮近十年,在這近十年間,他都規矩地走在鋪張妥善的石板地上。
但在夜晚,他常常透過一些尋常人不會用的窗臺或是護欄,找到屬於他一個人的空間。
「如果有一天,我不是這個國家的法老王,而妳也不是獻舞太陽的巫女,那時候,妳會跟我在一起嗎?」
「……如果我不是獻舞太陽的巫女,你才不會到太陽之谷找我吧?」
「是啊,所以那天如果到了,就換妳來找我了。」
「……」
他抓著一塊凸起的石磚,一使勁地盪到了另外一頭。
渾身傷痕的他虛弱地跌落在一旁的窗臺,任憑血腥又濃稠的黏液從自己的鼻腔擴散。
他抬頭,充滿淚水的眼看著上方的天臺,只專注地看,害怕地看。
「那天如果到了,我們就可以說些話;妳能告訴我妳沒告訴我的事情,我也能告訴妳妳想知道的事情。」
「你……」
「聽起來不壞吧?」
「我不太會說話。」
「我知道,到了那天,我們再一起跳舞吧。」
一步之遙了。
只差一步了。
如果世界上真有神明。
我願意用我的所有,換她的平安無事。
拜託,拜託,
拜託,拜託。
「我們可以一起去旅行,到沙漠以外的地方看看。」
「我們可以一起在星空底下看著星星睡覺,就升一篝火,就我們兩個。」
「我們可以看看尼羅河的盡頭,聽說那裏將有看不見底的水,水的外面就是其他的世界。」
「我們可以到世界的北方,那裏聽說有個用冰構成的世界,可以體驗到寒冷的感覺。」
「如果有一天,我不是法老王,妳不是巫女,我想跟妳擁有孩子。」
「那天如果到了,我們就可以結束這王與巫女的命運,到一個誰也不認識我們的地方去生活。」
「那天如果到了,我就可以沒有顧慮地展現我對妳的感情。」
「在這沒有其他人的天臺以外的地方,任何地方。」
「我愛妳——
——……」
天臺。
可以看見整個王都,沒有任何樓梯通往,整座王宮實質上最高的地方。
壟罩在巨大的火球下,連空氣都被熱浪扭曲。
這只剩下金色與白色的地方充滿著莊嚴神聖,熱氣與生命力充斥著這裡。
刺眼得可以。
任何邪惡都像是將無所遁形,簡直就像是神的領域。
呼吸都像是肺部被烘烤。
踩在高熱的石磚上,腳底冒出了滋滋聲音,與椎心刺骨的疼痛。
眼眶泛著血水,圖卡絕望地看著眼前的東西。
那是一具殘破淒厲的焦屍。
焦屍的四肢淒慘地破碎在地,所有頭髮都被焚燒殆盡;好多地方都幾乎糊在地上的石階,就連骨頭也只剩下半具。
面朝上,下顎大大地張了開。
圖卡踏步,踏步……
每一步都在高熱的石磚上留下巨大的血腳痕,但他毫不在意,混著鮮血的眼淚劃過臉頰。
幾乎不能說是人的形狀。
就連臉孔也像是被用高熱直接刨掉一樣,連是否能說這是一顆人的腦袋都顯得困難。
踏步,踏步……
布料與毛髮都融化殆盡。
但遺骸上可以看見幾件閃耀著刺眼光芒,沒有融化的黃金飾品。
踏步,踏步……
連對自己說謊都辦不到。
這具屍骸,毫無疑問……
止步。
眼淚被蒸乾。
圖卡跪在那噁心至極的屍骸面前。
顫抖地用他血肉模糊的手,緩緩抱起那具惡臭而剝著陣陣碳屑的……
被抱起來的屍體的四肢斷了,斷裂的缺孔流出污濁的體液。
屍骸的頭顱也斷了,斷掉的半顆腦袋則滾落到圖卡的胸前。
與只剩下一條腿還掛著的身體驅幹,一起被圖卡抱著。
那顆腦袋被融了一半。
甚至看不到她死前最後的表情。
「———」
太陽之都的頂端,太陽一樣的巨大火球下。
穿著黃金戰甲,渾身灼傷,漸漸被奪走生命力的,太陽的王。
抱著掛著黃金飾品,凋零碳化的屍骸。
「待在這裡不無聊嗎?」
「無聊?」
「跟我一起來吧?」
「可是……」
王仰頭。
在毫無生命的王都之巔,崩潰大吼。
巨大的火球迸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