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99. 師的獨白
人終有一死，而人死不能復生。
人死後將由其生前的功勳偉業、業障罪孽、智慧開悟與心性修行，決定靈魂的去向。赴天、入地、成神、轉畜、為人或消亡。
此乃普世大眾所認知的佛教因果輪迴論。
然而，人死後真的會藉由輪迴轉世實現萬物續存的另類永生嗎？
又道學主張死後人之靈性魂體將就其是否循合自然道法決定永生或滅盡。儘管是與因果輪迴近似取決生前言行，不過此番教義意指靈魂存滅方由上天定奪是否惠於世界。
意即，即便修行求果到達常世無從能及的地步，也非能脫離至上的自然法則。
綜觀道佛生死觀的延續及反饋皆擺脫不了在世修行、修為與修業。當然，這個世界上所有宗教初衷莫過於勸人向善、主張太平。
只是隨著人類啟蒙獲取科學知識，物質崇尚的積累，宗教亦正失去其原本的精神。之所以這麼說，在於我們會發現人類文明不管如何發展，似乎永遠無法脫離靈性事物的信仰，可以看出只要人們精神層面欲求安定，宗教就不會消失。
信仰源自於未知的探究、身心的依託，進而求得承受苦難的堅強、精神的安定，靈魂的依歸。
續前所言，宗教在漫長的歷史中出現無數分支，或透過思辨衍伸出新興形式，始於人性的它，也一直在隨人性分合變形。
但不論如何，它除了為人們求得靈魂依歸，卻也早在上古時期就被人類劃分出一項跳脫自然的例外，源自人的終極欲求──不死。
「不死」、「永生」、「長生不老」、「返老還童」可不是什麼智慧啟蒙後，思辨生死本質意義下的看破，單純只是美化老死、恐懼老死、不願老死脫離生存本質凸顯萬物之靈與眾不同的概念。以白話來講，就只是單純不願放下的不甘，加上懼怕失去「自我」的抵抗。
其實同為自然界生物的人類害怕死亡並不是什麼可恥之事，想要延長壽命也不是貪婪的表現，重點在於超脫自然法則的「手段」。
生命體對死亡的掙扎不過是本能下對「活著」這件事的強烈疾呼，反映出死亡面前生命毫無意義，疾呼它正因沒有意義才珍貴無比。
因為又有什麼比得上毫無意義的生命可以帶來無數意義的珍貴呢？
欲超脫自然萬物，抵抗生死輪迴無疑是有違道法之事。恐怕也只有人這種能夠掌握諸項智慧的存在會有此般天性。因此各種抹消並美化死亡這種概念，自人類產生信仰以來便層出不窮。
而其中聘美「不死」的「復生」更是邪中之邪的異端。
此處所指「復生」並非神靈所表現的神蹟，而是指凡人欲將自身靈魂以轉移或非轉移的方式，在此世回歸。
它也是一種不死的展現，只是更確切來講則在它是經由復活這件事，直接徹底否定死亡象徵的意義。
死亡是一個轉折點，連結生命跟自然的最根本作為，因而使它比「活著」更能直接彰顯出意義，正好兩者是相反的。
遺憾的是，周家祕法《屍替魂解》正是此法。
值得一提的是，此次事件的兩位玄學執掌者──張天師與黃師傅並非對此全然不知情。
道家修行中，要說「修練」這件事更廣為人知與受到修行者的青睞也不為過。不如說，不少修行者將其視為最終成果也不為過。
以老子的道學精神做為宗派核心的最初教義固然始終存在，但不可否認同樣以泛靈主義興起後成為道家術法的根本──巫，亦成為自我修行之外的修練核心。
久而久之，參雜求生跟慾望人性下的「道」，衍生出眾多咒、法、文、理、經、念等巫道，即煉丹、求丹、屍解或羽化登仙。
光上述數法便有眾多方式，可謂人性與宗教的終極揉合。
因此《屍替魂解》是道家人可遇不可求的祕法之一。對其內容略知一二者無不為了掌控生死欲得到手。
當然，傳聞是如此。
也正因曾聞「有一本可超解成仙，保全肉身不腐、魄魂不滅」的祕法，才說張天師與黃師傅對其並非不知情。許是圈內知曉的修行者亦同。
儘管是基於傳聞的直覺猜想，初期多少還是參雜由周家自行鑽研的成分，然而，隨著祕法副本到手，張天師可說是幾乎確認所謂的周家祕法《屍替魂解》，是出自某宗族團體的原始版本。
為了自身將邪魔鬼魅趕盡殺絕與張天師分道揚鑣，此刻置身城市一角的黃師傅則是從一開始便確信《屍替魂解》的來源跟自己脫不了關係，縱然手上沒有實際的情報。
他其實清楚得很，《屍替魂解》正是出自黃家。
他非自肆黃初平(後稱黃大仙)後代子系分支，一開始黃家的首選繼承者，在於作為首要人選的兄長出走後，他才不得不肩負重任。
即便如今沒有血繼後人，他仍靠著管道收養並培養有潛力作為繼任者的徒弟。
他始終不被上代黃家當主看好，應該說，基於血統順位，即便有不遜兄長的才能，卻依然不被認可，僅能身任輔佐角色。
只不過，黃師傅其實也未有過想要勝過兄長的念頭。
對他而言，黃家構築了他的「世界」，也是他的「全部」，只要宗族能夠存續，自己如何都沒有關係。
可是其兄長卻反而想走出自己的「道」，以至於自己的父親跟弟弟在他眼裡不過是食古不化跟愚忠。
黃兄認為自己既然生於現代且具備先祖血統跟道學，就得視開創「新道」為己任，而非格局永遠限縮在傳統跟過時的智慧中。另外也認為道巫之所以無法扶正被視為邪道，就在於難以突破如同陋習般的框架，錯失了發揚光大的機會。
他當然知道超自然信仰在唯物科學下早如風中殘燭，然而，那不過是人們將精神寄託轉為內化，屈就時代潮流羞於言表的表現。他確信只要有人存在，宗教信仰就不可能消失。
因此這名黃家新一代的繼承者不願與老祖宗跟上代當家妥協，經過漫長的思辨、爭論、說服無果後，決定出走舒適圈；也直到某天，家族內部才發現那本可謂集老祖宗所有道巫智慧的《屍替魂解》一書，竟然不見了。
此書可非黃家一般成員能視經手，黃師傅的兄長很快就成了其父懷疑的對象，怎料此祕法竟自黃兄出走至今消失幾十年有餘。而「某宗族擁有超脫生死祕法」的傳聞，正是在此後一直流傳。
而找回祕法的責任，也在黃家上代領導人過世後，轉移到黃師傅身上。
沒有什麼是比親族、血緣以及任何牽涉情感連結的關係，還要斬不斷理還亂的了。
它是惡毒又甜美的詛咒，或許我們可以輕易找到斷絕的方式，但終究會發現祝福不會在彼此身上兌現。它會化成亡靈，總在某個身心脆弱的夜晚或夢魘中出現，屆時自己的靈魂將無所遁形，遭受嘲笑在自由之下的孤苦無依。
黃師傅──黃家興，這個名字從一開始就帶來了宗族寄託的詛咒，卻也註定在先來後道的血緣制約下得不到真正的祝福。雖名「家興」，但也意味必須捨棄自我，全然為了宗族為了長輩為了兄長而存在。
在兄長出走後，黃家興卻也不是慶幸原本身分地位的超脫，就只是如兄長所言繼續以愚忠堆疊城牆加固的世界，認為自己應該那麼做，擔負起父親的寄託。
他知道黃家會在自己接手後不會斷絕，也知道這是個可以拒絕也可能帶來殘酷考驗的任務，然而，亦如與大多數人一樣，他理所當然般地認為「這就是我的命」而選擇妥協。
不是首要選擇，卻又是棄之可惜的存在。只不過，當自己認分妥協時，命運卻又會跟你開玩笑，顛覆你的世界後，然後再告訴你必須妥協。
黃家興倒也是很有自知之明，他知道黃家無論如何不會在自己這代有更大的突破，所以繼承宗族使命若干年後，他決心培養下一代接班人。
以自己唯一的子孫黃仙要為中心，另外領養一群包括何潔沁在內有才能的孩童組成一個扶植團隊。殊不知，他也將過往父親運用在自己跟兄長的那套作為，潛移默化入這個「新家族」中。
直到兒子因無法接受宗族傳承離去，伴隨妻子與獨孫的去世，加上徒弟因戰而亡，剩餘徒弟以各種名義離開後，他的「世界」才首次出現裂痕。
如今，何潔沁的戰亡，終於迎來徹底的崩解。
「在那個家只剩下我之後，我才第一次感覺到自己背負的責任是多麼脆弱多麼可笑。自始自終我為宗族跟道學付出所有，但是，忠於自我的信念，實際上卻從沒在我心中深根過，以至於連你的師兄妹也感覺自己好像是隨時可以拋棄的棋子。畢竟我連自己都沒有認同過，怎麼可能會去認同別人呢？就像一種報復般的念頭。
一直以來，我也像所有社會人一樣，愚忠外在加附在自己身上的框架跟模板，活成自己所不知道的模樣，所以我也一直在追尋認同；不管是父親、兄長還是從你們這些後輩身上都一樣。
我也遺憾自己守護不了當時讓我以為找到支柱並認同我的獨孫，而且為了不讓愚蠢的黃家領導人自尊被看破，源自深根固柢的血繼情節，讓你的師兄跟師妹離開了黃家，但那或許也是我這一生中唯一做對的少數幾件事了。
說穿了，我本來就不具備修行者跟領導人的特質，只是因為我身在這樣的的家族，所以那樣做罷了。
對了，我也不是一開始就認為所有妖魔鬼怪都得趕盡殺絕那種人，但你知道的……這是黃家的教義──人鬼不得同界、不可相互干預。只是在我當年無意間窺見我的兄長，也就是你師伯手中的《屍替魂解》後，我得承認自己的信念動搖了。我只能說那本祕法與黃家教義之間存在著矛盾，這也是他會選擇出走的原因吧？那是訴說『不死不滅不盡，無視道法』，就連作為道巫使役者的我都感到毛骨悚然的邪典。
我不知道為什麼先祖會留下這種東西，也不知道黃家為什麼必須留下這種東西，但我自己很清楚，它是不能回來的，就跟人的死是不可逆的既定結果，只能具備重大意義。而那時我多少也慶幸兄長帶著它離開，因為他如果以黃家之名使用之，老一輩守護下來的一切也將功虧一簣。
可是……如今或許我也得遵循自己遲來的任性了。」
「師傅，你……為什麼要突然跟我說這麼多？任性？難、難道你打算親自把祕法帶回來？可是內線情報不是說那本祕法存在兩冊，一冊在江家、一冊已經到張天師那裡了？我們要去哪裡呢？」
凌晨時分，驟雨未歇，黃師傅與黃家最後一名弟子小楊，以及一眾脫離張天師的追隨者，如同幫派人馬般出現在兩人初來此座城市販賣午夜豆漿油條中式餐點的店裡，他們不久前才剛結束一連串追剿女魔腳步的苦役。
然而，才剛落座不久，這名老者便有感而發般的道出自己之於黃家、兄長的糾葛，從未向他人傾訴的內心話，以及關於周家祕法的訊息。
興許是向唯一愛徒告知何潔沁死訊後的感性，抑或是於分崩離析的世界中，重拾拼湊認知自我的感慨。
但無論如何，這都是一段漫長的獨白，名為「告別」的長信。
儘管，黃家興的真正心願直到現在才第一次成形，宛若呼應人生七十才開始的名言。
而這段對話，當然也只有師徒兩人聽見。
「我不是為了黃家帶回那本書，這次我是為了我自己。那也是我正打算透過行動告訴張天師他們跟我兄長的事──人死不能復生，同時既生就沒有不滅的道理。
過去的事物它只能過去，只有這樣才能得到真正的未來。我這遲來的醒悟，自然也是對你還有其他人的償還。
同時你也得記住，你可以遵從自己的選擇，從現在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