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
螢火蟲在庭院的林木草叢之間飛舞。
李少鋒突然醒來,坐在床鋪邊緣凝視著窗外景色,久違地沒有感到任何睡意。
床頭櫃堆滿了楊千帆親手抄寫的講義,最後讀到一半的那本「遊戲當中缺乏糧食的情況之下該如何應處?海岸篇之五」反蓋在桌面。
「雖然對師父不太好意思,這個不太算是睡前應該看的讀物吧,普通人讀完應該會作惡夢,一堆關於蟲子可食用部位和外星動物解剖時內臟的詳細說明……話說自從戴上玩家戒指之後,似乎就很少作夢了。明明以前還算是經常作夢的類型……」李少鋒打了一個哈欠,喃喃自語。
瞭望塔工房的成員們都住在這棟棣示館,一人一間房間,隔音相當完善,甚至聽不見外面庭院的蟲鳴。
李少鋒走到浴室,雙手撐著洗臉臺邊緣,一如往常地散出感知真氣,接著才猛然想起這邊並不是工房公寓,急忙收斂,不過光是這一波就毫不意外地發現棣示館周邊配置了數名高手,然而東方卻沒有任何人,有種刻意製造出一個缺口的感覺。
「嗯?搞什麼?怎麼看都是圈套……然而為什麼秦家刀要設下圈套?而且他們也無法預料我會在這個時候醒來吧?」李少鋒疑惑地放輕腳步離開房間,站在緣廊放眼望去。
皎潔月光傾瀉而下。
晚風微涼,吹得林木颯然作響。
或許是顧慮到秦樓月的掌門千金身分,放哨的秦家刀弟子都保持禮節,待在無法目視棣示館館內也無法聽見對話內容的範圍之外。
李少鋒走下石階,順著庭院的鋪石小徑來到位於隔牆角落的一扇屏門,再次散出感知真氣,確定內院很明顯地出現一條防守的破口,延伸連續到百多公尺外的一處。
秦家刀的弟子們依然持續放哨、巡邏,卻都避開了那條路線。
「該不會是秦國秧刻意安排的邀請吧?但是……」李少鋒沒有多想,乾脆運起氣息,沿著那道路線緩速前進,穿過好幾個無人居住的樓館與庭院,來到一個氣氛截然不同的館院。
屋舍的外觀古雅,屋簷垂掛著紅燈籠,發出淺淺光暈。
李少鋒感到內心湧現的既視感,思索片刻才意識到這棟屋舍相當偏向蒼瓖城城內的建築風格,緊接著猛然注意到腳步聲,明明運氣保持著警戒卻讓來者來到數公尺以內,如果對方有心偷襲大概已經得手了,當下駭然轉身。
只見屋舍緣廊的木門被緩緩拉開。
一位相當年輕的女子站在門旁。眉目柔美,清雅高貴,淺褐色的長髮在抓成一束垂落在胸前,身穿淺色長裙睡衣,披著邊緣是白色蕾絲的薄紗披肩。
「深夜來訪,不曉得有什麼事情呢?」柔美女子柔聲詢問。
「不、不好意思,打擾了。」李少鋒急忙道歉,轉身就要離開。
「且慢。」女子一個騰挪,悄然閃至李少鋒的身側,正好攔住去路。
雖然沒有散發出殺氣或威壓,這個修為都已經接近掌門的級數了,秦家刀裡面有哪位高手嗎?李少鋒心念一轉,意識到眼前這人很有可能就是秦樓月的母親。
等等,真的嗎?看起來有夠年輕的,說是樓月學姊的姊姊都會相信吧!李少鋒在訝異過後,很快就想起秦樓月母親的柳縈柔深受克蘇魯遊戲的詛咒纏身──
對於玩家而言,「精神狀態」是一項相當關鍵的事物。
即使偶爾會因為在遊戲場所見到遠遠超出心神負荷的畫面,令精神狀態產生波動,降至低落、危險,進而出現違反常理的乖離行為,或是自傷自殘、或是敵我不分,話雖如此,大多數只要時間經過就會自然恢復。
在那些精神狀態驟然降低的玩家當中,有極少數的例子卻再也無法恢復至普通狀態,即使破關返回地球也是如此,某種角度可說是半永久性的創傷後壓力癥候群,無關修為高低也難以探明理由,無法恢復就是無法恢復了。
世界各地許多隊伍都將那種狀態稱為「詛咒」。
李少鋒隨即想起羽兒在首次拜訪瞭望塔工房時曾經提過的「莿桐慘案」。
雲林莿桐派的少主吳世頡武藝頂尖、修為高深,然而某次從克蘇魯遊戲破關回來之後就陷入精神狀態無法恢復的詛咒狀態,即使以強大的意志力與氣息壓抑住幻覺、幻聽,終究只是一時的,最終仍舊喪失理智屠殺了親人與弟子,逃至克蘇魯遊戲的世界,再也沒有人見過他的行蹤……
李少鋒在『神眠村』的時候也曾經陷入過精神低落的狀態,敵我不分地胡亂出手攻擊,一想到此就再次加快體內真氣運行速度,做好隨時可以散出護體真氣的準備。
柳縈柔的修為肯定是掌門人級數,驟然出手,自己沒有把握可以安然脫身,再加上她可是樓月學姊的母親,怎麼說也不能還手攻擊,更是麻煩,只能夠想辦法用柔勁抵擋,就算自己受點內傷也別傷到對方。
這棟屋舍四周有著三公尺高的砌石圍牆,可以說是遺世獨立的幽靜,卻也可以說是類似牢獄的場所。即使修練者可以飛掠跳過圍牆,在躍起途中依然很容易受到攻擊。
如果自己跳過去被從後方追擊,應該也很難處理。李少鋒瞥了外牆一眼就轉回視線,思考著該如何安然脫身,接著遲來地意識到今天的夜空很晴朗,幾乎沒有任何雲絮。
這段時間,柳縈柔的態度沒有展露絲毫敵意或警戒,宛如對待著客人似的保持微笑,站在李少鋒身旁像是在思索什麼似的仔細端詳。
月光皎潔灑落,令池塘的水面波光蕩漾。
夏夜的晚風徐徐吹過庭院。
位於角落的石燈籠發出淺淺光線。
片刻,柳縈柔才開口說:「怎麼會在這個時間過來此處呢?難道是迷路了?」
「……是的?」李少鋒遲疑回答,依然不敢放鬆警戒。
「對於不熟悉環境的人們,這裡的庭院規畫或許有些複雜,某些新來的弟子們也經常意外闖入內院。夜也深了,今晚就在這裡留宿吧,誠如所見,這棟宅邸相當寬敞,給客人用的空房間還是有的。」柳縈柔微笑著說。
「留宿……嗎?」李少鋒問。
「不需要這麼緊張。」柳縈柔重新拉好滑落肩膀的披肩,淺淺一笑地說:「其他人大概都沒有給你好眼色看吧?不過我是站在樓月那邊的。」
「這是願意表示支持的意思嗎?」李少鋒怔然問。
「當然,她可是我的女兒。國秧其實也是為了樓月著想,只是平時不太表露內心的真正想法,又得顧及掌門的立場,不希望被認為偏心女兒,態度因此更加嚴厲。」柳縈柔說。
自己尚未實際見過秦國秧掌門,不過從門下弟子幾乎全員反對、樓月學姊本人也不願意的情況下依然執意要讓她嫁入豐億集團,這點就無法理解了。李少鋒搖頭甩去對於秦國秧的質疑,暗自疑惑為何柳縈柔的應對進退頗為正常。
「樓月那孩子沒有給您添麻煩吧?」柳縈柔開口問。
「這個……當然沒有!不如說,我才是受到很多照顧!」李少鋒急忙說。
「那孩子總是喜歡逞強,遇到問題就一個人埋頭處理,也不願意尋求身邊其他人的協助,這個並非缺點,然而在將來肯定會遇到無法獨自解決的困境,那樣就令人擔憂了。」柳縈柔單手捧著臉頰,無奈嘆息地說。
「嗯……」李少鋒不曉得為何在初次見面的時候聊起這些話題,尷尬應了聲,同時意識到克蘇魯遊戲的「詛咒」或許與自己原本以為的有著差異。
「你們最近在聊些什麼呢?」柳縈柔好奇地問。
「主要還是……克蘇魯遊戲的事情吧。」李少鋒說。
「那孩子應該沒有說出太多關於外星生物的話題吧?對於普通人而言,某些內容光是聽到就很傷精神狀態了。」柳縈柔說。
「還好。」李少鋒更加遲疑,暗自疑惑主動提起精神狀態的事情沒問題嗎?
「不過這樣也是很難得,那孩子其實很想參加克蘇魯遊戲,然而礙於氣息總量低落的問題,遲遲沒有得到國秧的許可。為了賭一口氣吧,平時不會刻意聊起這些話題……老師是知道的吧?」柳縈柔問。
「是的,聽過一些。」李少鋒說。
「曾經拜師於魔法師的事情呢?」柳縈柔又問。
「也聽過一些。」李少鋒說。
「看起來您很得到樓月的信任,居然連這件事情也告訴你了……嗯?記得您是大學生吧?現在看起來……似乎比原本以為得還要年輕?」柳縈柔疑惑地捧著臉頰,蹙眉自言自語。
為什麼又喊老師,又是大學生?李少鋒心念電轉,理解到或許是將自己錯認成梁世明老師了,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急忙暗中計算年紀。在認識梁世明老師的時候,樓月學姊應該只是國小高年級或國中生,所以關於瞭望塔工房成立以後的話題應該都不能提。
柳縈柔很快就釋然,微笑著繼續問:「樓月的成績還不錯吧?」
「樓月學……樓月是很認真的學生,當她決定要做一件事情的時候就會廢寢忘食地將所有心力都投注在上面,努力做到最好,有時候都覺得沒有什麼可以教她的。」李少鋒正色說。
「老師真是謙虛。」柳縈柔微微一笑地說:「國秧當初替樓月找一位普通人的家庭教師或許另有打算,然而也是經過千挑萬選,高中三年都保持全國前十名的成績很不簡單。」
梁世明老師的成績那麼好嗎?李少鋒再度受到震撼,乾笑幾聲謙虛過去。
柳縈柔又問了幾個問題,李少鋒努力在不露出破綻的情況下敷衍過去,接著腳步聲再度響起。
秦樓月匆匆穿過屏門,在踏入庭院的時候訝然望向李少鋒,不過很快就端起微笑,上前躬身說:「母親,您還沒有睡嗎?」
「樓月。」柳縈柔露出發自內心的笑容,迎上前說:「怎麼這麼不小心讓老師迷路了,如果不是剛好闖入這裡,可能會惹上麻煩呢。」
「……真是不好意思。」秦樓月很快就理解現況,有些落寞地露出微笑。
「剛剛我們正好聊到妳的事情呢。」柳縈柔含笑說。
「希望不是在說我的壞話。」秦樓月說。
「妳看起來似乎比較有精神了。」柳縈柔笑著說。
「是的。」秦樓月低頭說:「那是因為老師教導了許多待在這座宅邸無法知曉的事情。對於普通人而言,那是再尋常不過的日常,然而對於我而言,都是首次知曉的新奇故事,自己的世界因此變得更加遼闊。」
「那樣真是太好了。」柳縈柔再次拉緊披肩,微微搖著手說:「時間很晚了,先去休息吧。老師,改天希望有機會再好好聊聊。」
「務必。」李少鋒頷首說。
「我們先失禮了。」秦樓月稍微挽住李少鋒的手臂,拉著走向屏門。
李少鋒轉頭望著依然站在緣廊的柳縈柔,直到徹底離開才低聲說:「那、那個……」
「這棟『邊瀲館』是母親的住所,原本二十四小時都有弟子擔任門衛,應該是大哥知道我會過來看看母親,事前支開了他們,沒想到你會搶先一步過來。」秦樓月解釋說。
「對不起,打擾了樓月學姊和母親相處的時間。」李少鋒急忙道歉,不曉得是否要深究這個話題。
「既然已經回來草屯了,還有很多時間。」秦樓月繼續往前邁步,沒有回到棣示館,而是穿過其他內院,輕聲說:「陪我稍微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