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失望中重拾〉 2022/12/27 中華副刊
文／蘇家立 插圖／國泰
每一個喪失去處的人，應(yīng)隨身攜帶一把生鏽的鑰匙，以免始終無法打開封鎖著漫天星斗的保險箱。也應(yīng)讓感覺敏銳些，辨清路標逐漸模糊的那些街道，偶爾忽略路邊哭泣的影子，試圖抓穩(wěn)心底那不停震盪的方向盤，直到安穩(wěn)駛離那幢幢被黑夜噤語的屋子，而屋子內(nèi)的居民都有種免疫力，用以對抗來自深處，難以用言語融解的偌大孤獨。
別閉上眼睛持續(xù)機械式的挖洞。淘金潮已成過去的現(xiàn)在，我們只適合往山洞奮力丟擲超過保存期限的微笑，以及勉強裝出一副成熟的神情。不知道天高地厚，在潮濕的季節(jié)向禁忌的未知詢問秘密，會不會讓我們更加渺小？更無法體會剪刀撕裂某種生命的悲哀？還是說，把下午徹底分配給每一個門牌號碼，讓它們各自擁有個清潔的玄關(guān)，這樣子我們就會眷戀回家的無奈感覺？然後拿起鐵鍬，繼續(xù)在廚房的角落蔓延著黑暗的入口。
我們一直不習慣，擁有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那可能是使我們不受拘束的小小世界分崩離析的主因。儘管是溫柔的道別，也具備某些無法解讀的惡意，蘊藏在不再伸出的右手裡。而許多謎團依舊沒有解答的，只要「習慣」這個本能逍遙著，糾纏著我們的軀體，像一條小蛇貪婪地綑綁我們的慾望，不允許任何喘息的些微機會。我們只能在沒有庇護的巢穴裡，等候時間慢慢發(fā)腐潰爛。
這時候任何話語都不再產(chǎn)生味覺，沒有什麼酸甜苦辣，更沒有表情上的歪曲，只剩下稀疏的樹枝，藉由無力的淡影，替我們遮掩剩下的季節(jié)，過於沉靜的燥熱……。還是選個靜謐的夜晚，一個人獨自品酌濃郁的咖啡，體會苦澀不停在舌尖上打轉(zhuǎn)的滋味？思考並不會令人感到悲哀，儘管服務(wù)生的服裝令人注目，或是菜單上的價目叫人驚訝。熟悉自己體溫的座椅，不能替自己的去留做個註解，而懸掛在天邊的明月，開始質(zhì)疑自己是否被安置在視覺之前？總是純潔的身影，未染塵埃的星空，還能不能站在積木堆的頂端，屹立不搖？月圓通常是最悲哀的景象，因為帶給人們許多毫無根據(jù)的奢望。沒有人願意承認，在皎潔的銀光背後，是缺乏空氣、充滿坑洞的凹凸表面，那就是我們欺騙自己的月之海，從來不孕育生命，只繁殖已死的夢想。
停止替一首歌紀錄它感動的地方，拒絕拿出口袋中的濕紙巾，擦拭從眼眶莫名溢出的眼淚，不合時宜的淚是淡藍色的流水，會讓人的感情泛起漣漪，訴說著常理無法茍同的荒謬理論，而街角的路燈擅長此道，趁著人們茫然，眼神模糊之時，以淒涼的光芒返照悲慘的回憶。於是我們的基因逐漸突變，隨後身體機能起了重大變化，最後不再擁有過往的冷靜，紙巾的破損則成了既定事實，沒有人將看到時代背影所流下的淚水，只知時間不回頭地踏光而去，把仍然跳動的心臟放在城市一角，而早已沒有靈魂的屍體，錯置在下水道前的便利商店裡。
這個世界還需要更多色彩渲染。視覺上從不滿足的我們，厭倦交通號誌的三種顏色，或是電視上色彩斑斕的演出，但始終畏懼黑白的我們，躲匿著闔眼後的某種憂傷，以致無法將器官一一著色，卻願意將血液染上最鮮豔的紅。一種莫名其妙的導引，我們在迷糊中適應(yīng)顏色帶給我們的感動，用誇張的言語釀造喝不醉的酒，站在路口招攬載滿乘客的計程車，不順意時就是滿口低俗的三流笑話，是不是讓我們看起來更順眼？也許能在空白的繪圖紙上，留下單純的素描，以黑色的粗線條，證明我們的輪廓，還有一絲絲令人驕傲的單純。
那些總是保持笑容的人，談不上對其懷抱嫉妒或羨慕的情感，只能說有某種衝動，限制了打從內(nèi)心喜歡他們的情愫。可能是我們害怕不自然的真實，儘管那早已入侵日常生活，也只能默默翻閱著報紙，在頭條新聞中證明呼吸聲的冷漠。基本上，總是展露笑容的人背後可能有不為人知的哀愁，就像日光燈內(nèi)充滿了汞蒸氣，笑容背後總有無法剪裁的歪曲，是最叫人難堪的一種沉默。保持天真的笑靨不難，困難的是如何釐清背後曲折及正視曲折故事後的深淵。
每個人都曾希望有片海灘可以赤足在其上漫遊，傾訴童年無人陪伴的惆悵，以及成年後揮之不去的挫敗感。但共通點卻使人難過。沒有經(jīng)過約定的地平線，是不會有終點令人追逐的。流著熱汗的結(jié)果並不是大團圓，中途倒下並找到自己的殼則是一種選擇：我們發(fā)現(xiàn)一旁尖銳的小石子，剛好是讓鮮血不斷奔騰的催化物，於是看著海灘變成猩紅的大地映襯著西落的夕陽，完美表達出一種遺憾；一種無法碰觸的絕望，便從腳踝的血管激噴如泉，以緩慢的時間見證，比砂粒更小的呼喊，以細石更尖銳的慾望，慢慢淹沒了印象裡的平原，或許寸草不生。
那麼，我們還需不需要現(xiàn)代化設(shè)施，去替我們進化過的愚蠢行為圓謊？再多的文字編排，無法取代一封封手寫情書的真誠；影像處理程式的功能繁複，卻無法捕捉他人最深刻的靈魂。我們還需要拿起武器掙扎嗎？在山洞口點火燃燒，讓濃煙悶斃放棄求生意志的自己？這個世界是很簡單的，就拼音上的定義也是。根本毋需大費周章準備萬用鑰匙與破除機關(guān)的咒語。只需要一把靈魂上的剪刀，將彼此的距離裁開，然後說聲「早安」，隨即闔上眼睛，等候下一場流星雨掠過，許個可能在現(xiàn)實中實現(xiàn)的夢願。
來，排好隊，我們有該去的地方。把無謂的枷鎖或沉痾丟棄，徹底讓自己空白如一朵朵靦腆的白雲(yún)，寄託一點點思念在左手無名指上，奇蹟興許會發(fā)生在遙遠的銀河外，降生在一個陌路的微笑之上。儘管我們即將失明，或是即將失去生命，那也足以讓「幸福」這個概念，充滿不再虛偽的色彩。我們，從不要太多的矯揉，更不要多餘的複雜關(guān)係，日常生活的輪迴就是一種單純，把手邊經(jīng)過層層手續(xù)檢驗的證明全部毀棄，以最自然的五官面對剎那間褪色的時空，不必遮掩任何過度的喜怒哀樂，拒絕任何來自人間天堂的安逸。我們那最膚淺的存在，要用我們不值錢的餘生去謀求，儘管會受制裁，那也是一種被允許的荒謬。
還懷疑自己混雜著不安的血嗎？開心點，展露難得的微笑，彈奏最簡單的曲奏，為明天的遙遠送別。我們?nèi)孕枰粓稣覍ぷ约簹w宿的旅行，並不斷搜尋組成自我的碎片。在人潮中來來去去、氣喘吁吁，努力著關(guān)於狹路的再開闢。
無論天涯海角，無論是是非非，只要天空篩落一場小雨，渾身溼透的人們便不再那樣淡漠。而保險櫃裡不斷擴張的星空，會紛紛掉落在蜿蜒的泥濘道，等著有心人的涉身，而體內(nèi)由浪漫濃稠後的血液，必須維持一定的濃度，至少在容許崩解的範圍內(nèi)，得提供每一個細胞，適量的勇氣與樸實笑容。在不止歇的大雨中可以證明，路邊受風聲搖曳的小草，有著抵禦狂風的旺盛生命力。
是啊。不為什麼，畢竟不在乎時間排序的一個簡單下午，那短暫的恬靜，比輕柔的海潮聲還令人感到安心。睡姿依著風流動的喜悅慢慢鋪成童話需要的細節(jié)。而我們在細節(jié)裡找尋號碼與秩序，與其探討誰先誰後，不妨打開如畫的窗，詳實細數(shù)日出後有幾隻鳥兒飛過眉梢而抖落潔白的羽毛，牠們堅持清晰地飛翔，一如我們溫柔地關(guān)窗卻留下一絲讓月光探頭而入的隙縫。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