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斯蒂芬妮鮮少早起，不過昨晚她整夜沒睡，自然得算是特例，以致她的皺紋好像又變深了，該死的，那一場暴風雨徹夜轟嗚，彷彿天崩地裂，她差點就想指著天空咒罵，這種會在夜裏擾人清夢的天氣，簡直是諸神的惡作劇，但她又意識到這種行為很幼稚，於是只好走到甲板上散心，指點一下船員如何避開那些在夜裏漆黑一片的積雨雲，反正在雲層之上，星辰和月光都會為他們開路，神域界就像天空一道裂開的光紋，是夜間飛行的最好朋友。
唯獨是雷暴的巨響，不時從腳下傳來，有段時間甚至密集到讓斯蒂芬妮煩躁得直跺腳。她發誓今天晚上一定要吃些滋補的食物，以彌補她整夜無眠的損失。燉煮豬蹄子和魚鰾乾的老火湯聽起來就不錯，這是她少數會想起卡特朗的時候。
高空的清晨很冷，遠比在陸地上的時候要寒冷得多，可以讓大部份的事物都凍結成霜。斯蒂芬妮在睡衣外面披著厚重的外套，手裏拿著一個裝滿透徹黃色液體的杯子，非常暖和，是調製得特別濃郁的蜂蜜水。其他人都穿著防滑的靴子在甲板上走動，但斯蒂芬妮很喜歡自己毛絨絨的短靴，反正她除了在艦橋踱步，構思一下新的航線之外，也不會四處走動。
「……卡特朗，剛想起你，你就出現了，來來來，快上來，和你說些事情。」
年輕人剛好跑過她面前，她連忙叫住了他。艦橋上的視野可是非常好，不但能夠視察變幻莫測的雲層，也可以看清楚甲板上有沒有人在偷懶；卡特朗很少會有被斯蒂芬妮叫住的機會，平常都是由蒙面侍女交託日常餐飲，一臉欣喜，就沿著樓梯往艦橋上跑上來。
「什麼事，大姐頭？」
「叫我船長。」
斯蒂芬妮瞪了他一眼。這小子，自從上次和她吃過飯之後，就變得囂張起來，老是在別的船員面前顯擺，像獲得了特殊地位一般，其他人更是配合起來，處處給他方便，讓斯蒂芬妮有點看不慣。
「船長大人，有什麼吩咐？」
卡特朗作了一揖，尊敬地說，但在斯蒂芬妮耳裏卻感覺是在揶揄她。最近船上傳起她吃嫩草的傳聞，呸，她哪裏吃嫩草了，這不就是諷刺她是老牛嗎？她還年輕著，正值鮮花盛開時。
「我剛剛想到了今晚的餐單，嗯，燉煮豬蹄子、魚鰾乾老火湯、葡萄紅檸檬……蹄子煮軟一點，來點芝士和醃菜，開一瓶乾姜汽泡水。」
「遵命，船長大人。」
若果比起一般的遠洋艦隊，斯蒂芬妮吃得非常奢侈，畢竟這裏可是她的飛行宮殿。不但因為在空中的時候處於低溫，食物能夠很好地保存，而且斯蒂芬妮賦閑時熱衷於研究祖國技術的邪門用途，例如浮空艇的動力爐會產生一種易燃氣體「依修斯之夢」。由於東鄧帝國的浮空艦隊很少長距離移動，依修斯之夢本來會被當作廢氣排放，但斯蒂芬妮卻發現它可以用來作烹飪及暖爐的燃料，氣體燃燒後更會產生純水，能補給船上的飲用淡水，非常方便。
「對了，船長，早餐即將準備好，若你有提早用餐的心情，請容我將食物送到星空庭。」
斯蒂芬妮這才察覺，卡特朗手中有兩枚被洛辰王國人稱為「紅茄」的果實，似乎正打算用它們入餚。斯蒂芬妮非常不喜歡紅茄生吃時的口感，但成圖說烤熟後味道不錯，而且可以製作主食的醬汁。
「你還準備了什麼？」
「和平常一樣，不過用上了在新大陸補給的鳥蛋所做的炒蛋，味道稍為會有點不同，另外船上的火腿剛好達到三年期，我特別為你準備了第一刀，另外還有烤紅茄，我們在舊大陸時補給的蔬菜都吃完了，所以我想以紅茄作為代替。」
三年陳火腿的第一刀，有祝福的意味，皆因那是火腿步入發酵得最好時期的開始。斯蒂芬妮點了點頭，往杯子中啜一口蜂蜜水。在甲板上停留太久，以致她的手腳都開始冰冷起來，連杯中的水都不再冒出蒸氣了。
「嗯，不過午餐不用為我準備了，我會睡個長一點的午覺。」
斯蒂芬妮說道。卡特朗卻露出一個頑皮的笑容：「船長大人要侍寢嗎？」
「你敢再說一句，我就把你從船上丟下去。」斯蒂芬妮反了一下白眼，用力朝他背後一拍，卡特朗裝作腳步蹌踉，笑著跑了開去。真是，這個小子再開這種玩笑，斯蒂芬妮在船上的威望都要不保了，她暗忖，再這樣下去，可能真的要丟一兩個人下船殺雞儆猴。
「蒙娜呢，叫蒙娜過來，和我去武器庫，我要為今天晚上的煙花作準備。」斯蒂芬妮朝甲板上叫嚷著說。
蒙娜是一位幪面女侍，她平常的工作就是在濕滑的甲板上攙扶斯蒂芬妮，聽起來好像很荒唐，但蒙娜擅長舞蹈，平衡感也很好，不穩而且濕滑的甲板簡直是為她而設的舞臺。何況這工作亦不辛苦，最多是平常聽斯蒂芬妮抱怨兩句，比起負責觀察和收帆的船員要輕鬆多了。
「船長閣下。」
蒙娜對斯蒂芬妮恭敬地一揖，她除了平常會佩戴的面紗之外，也在外面披了件禦寒的絨毛大衣，邊緣還以雜色皮草作裝飾，摸上去一定非常鬆軟，斯蒂芬妮心想。
「蒙娜，武器長他和炮手們都在等我呢，我們走吧。」
「船長，要為你端著杯子嗎？」隔著輕薄的面紗，斯蒂芬妮看到蒙娜淺淺一笑。
「唷，蒙娜，你真懂我。」斯蒂芬妮滿意地將杯子交到她手中。比起拿著東西，她更喜歡騰空雙手。
從艦橋來到甲板上，再往下層是非常寬闊的樓梯。這種設計並不會用在尋常海面航行的戰船上，皆因東鄧帝國是唯一擁有浮空艇技術的國家，所以他們從來沒有在設計時考慮敵人會登艦作戰，也因而導致浮空艇在陸地停靠的時候最為危險。
不過寬闊的通道也讓船員和物資流動更快，而且看起來更大氣，對斯蒂芬妮來說，這才是最重要的，畢竟這是她的空中宮殿。
武器庫位於船的第二層核心部位，那裏差不多是整首船最中央的部份，足足由兩層船身保護，已知的武器都無法穿透，但要從中央的天井補給卻很方便。至於要被保護得如此嚴謹的理由也很簡單，皆因武器庫存放著整艘船上最危險的東西，火油。
雖然船身的大部份地方都塗上防火漆，但武器庫存放的火油份量可不是鬧著玩的，若果用它來製作燃燒瓶，大概能夠輕易擊潰一支數千人的軍隊。雖然傳統上東鄧帝國的艦隊也會配備火油，但斯蒂芬妮這十年來參透了一個道理，就是火油這東西絕對不會嫌少，行軍打仗、居家旅行、顛覆國家必備，總會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木板的琥珀色，是上過許多次蠟後沉澱而來，每道刮痕都在細數著翔空天馬的歷史，這艘船比斯蒂芬妮年紀要大得多。早在她成為船長前，翔空天馬早已經過六任的艦長之手，他們的畫像還塵封在倉庫底層。但只有前任艦長史蒂文．羅伯利特還沒有畫像，因為早在他退役前，翔空天馬就被斯蒂芬妮奪去。
寬闊的走廊中，放置著斯蒂芬妮從各地收集而來的紀念品。莫王朝白銀近衛騎士的全身板甲，聽說身經百戰的藍鐵騎士在刀劍洗禮後，鋼板上夢幻般的藍光會被磨蝕，接下來騎士和盔甲都會一同沐浴在聖油之中，受洗成為白銀近衛騎士。斯蒂芬妮有次為一位沒落貴族贏回軍閥地位，他才以四套祖上流傳下來的盔甲作為交換。
「船長。」
「船長閣下！」
船員們恭敬地和她打招呼。這次遠洋，她挑選的都是商會裏最好的船員，曾跟隨自己出生入死。雖然很多人都是看中那毫不吝嗇的薪金，她暗忖，但欣賞她領袖魅力的人也不少，大概眼前每一個面孔都是這樣，斯蒂芬妮又不禁抬高了頭。
「各位，今天的煙花準備得如何了？」
「托船長的福，目前進度良好，晚上絕對能給那些野蠻人好看。」叫做艾蒙的炮手回應。
斯蒂芬妮拿起桌面上一個陶罐子，搖晃兩下，裏面重甸甸的，能感覺到液體在流動。根據斯蒂芬妮的經驗，這個成品不錯，裏面兩種液體混合之後能夠燃燒很長一段時間。她掃視眾人，目光最後落在角落中，其中一個眼睛佩戴著奇怪鏡片儀器的船員上。
「弗朗西斯，這是你的作品吧。」
「船長大人真厲害，拿在手上一搖就知道了。」
武器長弗朗西斯恭維道。這人的鬍子從來不刮乾淨，明明應該也是個年輕小伙，但就是要裝作老成。他本來是帝國學院的一位鍊金學士，但在一次被誣蔑的縱火事件中坐了冤獄。斯蒂芬妮看中他研發的「天女散花」榴彈，一種在燃燒時產生氣體，然後將內部鐵珠彈射出去的武器。明明極其可怕，卻有個漂亮的名字。於是，斯蒂芬妮便把他從監獄裏救出來，邀請到船上擔任武器長。
「你屁股一搖我就知道你想做什麼，別拍我馬屁了，今次不加薪金。」斯蒂芬妮朝他反了個白眼。
弗朗西斯稍微調整了一下眼睛上的鏡片，嘴角露出一個微笑，並沒繼續說什麼；斯蒂芬妮很喜歡他眼睛上小儀器，那是帝國學院研發的一種倍增鏡，有三種鏡片可以調節，疊加在一起的時候甚至可以看到水裏的小蟲來。
桌面上，還有黃銅天秤，正在掂量著黑色粉末，琉璃和陶瓷制的小瓶裝著液體，有些正在加熱，散發出濃烈的蒸氣，剛離開杯面，就向桌上沉下去。斯蒂芬妮忽然意識到這些氣體吸進去可進很不妙，眼見許多人都戴著面罩，於是她萌生去意。
「各位努力，今天晚上就看你們表演了。」
斯蒂芬妮露出一個微笑，左手卻在向背後的蒙娜打手勢，示意她盡快和自己離開。
「船長還有其他事要做，我先協助她處理其他事務了。」
蒙娜有禮地作了一揖，攙扶著斯蒂芬妮離開。武器庫的另一面，是通往舷側炮臺的通道，這裏並沒有陳列出斯蒂芬妮的珍藏，船員經常從這裏通過，而且大型武器也會從通道出入，她可不想自己的珍藏品有任何損壞。
「船長，你想找哈維聊天嗎？」蒙娜注意到斯蒂芬妮所走的方向，小聲地問。
「沒錯，但你刻意壓低聲音也沒用，哈維什麼都聽得見。」斯蒂芬妮說。蒙娜於是便識趣地閉上嘴。
舷側，老人正坐在比他還要巨大的弩炮旁邊，武器前的發射孔被打開，天上寒冷的風從外面竄進來，斯蒂芬妮不禁打了個冷顫。哈維似乎察覺到斯蒂芬妮的到來，他抬起頭，無神的雙眼沒有焦點，仔細一看，就能注意到那不過是琉璃製作的義眼，老人臉上密佈的皺紋和血管也似乎是從那裏延伸出來。斯蒂芬妮感覺身邊的蒙娜也打了個顫，卻不是因為冷。
「斯蒂芬妮妹妹，今天可不是什麼明眼人出來隨便走動的好日子呢。」
哈維說道，聲音沙啞，但即使窗外寒風呼嘯，依然能夠清晰聽到他的話語。整艘船上，也只有哈維會稱呼她做斯蒂芬妮妹妺了。
「神域影蝕，月神都不會露面，最黑暗的日子，對吧？哈維大學士，你比明眼人都記得還要清楚，叫我情何以堪。」斯蒂芬妮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老人輕撫著她的手背，似在感應她的存在。
帝國學院的大學士哈維是整艘船上年紀最大的人。雖然每次航行，斯蒂芬妮都懷疑他隨時會在行程中就此逝去，但他似乎依然健康得很，哈維說他的秘密，就是每天清晨吹一下風，但斯蒂芬妮感覺遠不止如此。
「船長你就不必謙虛了。千年來，有誰能像你這樣從帝國手中搶來一首旗艦？還肯收容我這沒用的老人。」
哈維蒼老的臉就像刻意擠出一個微笑，但斯蒂芬妮知道到了他這種年紀，可能露出任何表情都要花上許多力氣。
「該死的，哈維你就別取笑我了。」斯蒂芬妮陪笑道。哈維才不是什麼沒用的老人，他可是亞拔絲米會和弗力其雅會共同承認的雙大學士。帝國學院授予他的名銜為「窺探神域的人」，是對他占星術和天體學成就最貼近的描述。
「所以，你今天過來是想知道些什麼嗎？例如昨天晚上那種風暴？」哈維似乎早已知道斯蒂芬妮的來意，緩慢地說。
「沒錯，那種連神域風暴都比不上的雷暴，還有隱藏在閃電中降下的光柱，我需要知道這是什麼預兆。」
斯蒂芬妮眼中閃爍著光芒，哈維也許看不見，但大概能夠從她語氣裏的熱情聽出斯蒂芬妮現在噪動的思維；或許在地上的人都會以為，風暴降下的都是閃電，不過從雲層上躲避風暴的斯蒂芬妮卻因此看到別的東西。昨晚，隨著閃電轟鳴，筆直而幼線的光線從天而降，時而分離，時而互相交織，就像織布機的絲線一樣，斯蒂芬妮可從沒看過這樣的天象，即使她在天上航行了十年之久。
「那不是預兆，斯蒂芬妮妹妹，不是預兆。」哈維說得很慢，像在回憶腦海深處陳年的記憶：「奈落圖書館第一千三百二十二列，第三行，從左邊數上第四十三本書，那是《啟明紀元現象翻譯手記》，從上古遺跡抄錄下來，對所有異常天文現象記錄的書籍，你有沒有聽過？」
「不用告訴我那一頁，第幾行，從那隻字開始了，哈維，你知道我沒看過那本書，我船上的圖書館都也只是用來裝裝樣子的。」斯蒂芬妮有點尷尬地笑道。
「啊，不好意思，要回憶的事情太久，說出來會幫助我想起。那個……對了，那本書，閃電……每當諸神打造新武器的時候，都會降下無數閃電，天地是祂們的鐵錘與鐵砧，閃電中隱藏著祂們的咒語，刻劃武器的神性。」哈維的語調似在朗讀那本書，當作枕邊故事說給斯蒂芬妮聽。
「你是想我相信，這大陸上有一柄神器誕生了嗎？那可是自從神王米提拉之後，就沒有發生過的事情。」斯蒂芬妮不可置信地說。
神器，無堅不摧、隱藏著神秘力量，甚至能夠和使用者形神合一的武器！斯蒂芬妮雖然有幸見過幾次，但都沒有傳說中那麼神奇。聽說傳承幾代之後，神器就會慢慢失去它的神性，只剩下那無堅不摧的特性，成為時間也沒法讓其消逝的遺產，但也值好幾千個金幣，甚至好幾塊紫金太陽水晶。
太陽水晶可是北洋大陸上最具價值的上古貨幣，一塊就能購買一座城堡。但收藏這些貨幣的人實在太少，甚至可能比持有神器的人還少，它們大多都被遺忘在王室寶庫的角落，反而神器會賞賜給立下戰功的貴族，有些則會在貴族戰敗後流落到商人或者傭兵團頭子手中，所以比太陽水晶還要流通。
「沒人想讓你相信什麼，斯蒂芬妮妹妹，只有你想相信什麼。」哈維說得玄妙。
「我只想相信，今天晚上不會出什麼意外。」斯蒂芬妮吐了一下舌頭，不安地說。
「意外，意外經常都會發生。尤其是我們這些膽敢揣測諸神旨意的占星客，很常會自以為能夠參透祂們無盡的智慧，結果卻弄巧反拙。」哈維看著武器孔逐漸明亮的光芒透進來，似在慨嘆：「船長，你之前和我提過那隻戴紅色帽子的鳥，牠回來了。」
斯蒂芬妮露出疑惑的神情，卻見一位蒙面侍女帶著手套，出現在走廊盡頭，一隻小型飛禽停靠在她手上，顯然就是負責和地面通訊的隼，侍女正在等候將小字條交到斯蒂芬妮手中。不過卻見斯蒂芬妮正和哈維交談，沒上前打擾。
「對了，大副的日影儀向左偏離了兩度，他掌舵時船身老是有點傾斜，你叫人幫他調整一下吧。」哈維說道，輕拍斯蒂芬妮的肩膀兩下，站起身來，關上武器孔，寒風止息，他便腳步躊躇地往黑暗中走去。
即使到了現在，斯蒂芬妮還是不禁疑惑，這位老人的知覺是不是遍佈了整艘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