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四○○年，接受媒體調查的聯邦國民一致認為，那是一個太平盛世。
「拓荒計畫」的三艘宇宙船艦承載著全地球數百億人口的希望，在飽受光害而看不見星光的夜空中筆直飛升。
他躺在船長休息室的單人床上，用機械手臂捧著一冊紙本書。他自認是個復古派的文藝青年，比起用手機或平板閱讀，他更喜歡紙本書沉甸甸的重量，以及翻頁時書紙散發的隱隱香氣──那是一種淡雅的、令人沉浸的，能夠短暫重返那只存在於作者筆下的過往回憶的氣味。
如果可以，他好想跟你傾訴他這一路走來的經歷。
回首前塵，盡是羞恥的足跡。
縱使他的家境富裕，家族為了栽培他投入了大量資源，他依舊對外宣稱──而且也要自己相信──他的一切成就都是憑藉自身努力。
在聯邦太空總署籌備「拓荒計畫」的那些日子，是他生命中最輝煌的階段。
計畫在世人看來格外神聖，他身為宇宙巨艦「鐵達尼（Titanic）」的艦長，自然成了那份神聖崇拜傾注的對象。
太空總署的真實科技水平不怎麼樣，對輿論風向的操弄倒是出神入化。他被各路媒體過度吹捧，過度保裝，多位「知名評論家」更表示，他對人類社會的奉獻足以媲美歷史上那位絕頂聰明、身兼多項要職的大教授。
以宣揚拓荒計畫為由，他上遍無數談話節目和影視圈的女明星。鮮少與他互動的父母用愛小孩的口吻告訴他要以自己為榮；他啟動了立體影像通訊裝置，在3D影像裡作勢跟父母虛擬擁抱。臨行前，他把其中一個他當時看著順眼的女朋友約出來，面對面，真人對真人，在纏綿的被褥裡用虛情假意深情告別。
愛情、激情與崇拜。肉體之間缺乏心靈聯繫，利益之下毫無情義相挺，所有選擇都是短暫的歡快，長久的傷害，好似酒醉當下放任慾望將理智驅趕，抽象於現實外的麻痺與荒誕，伴隨宿醉後的噁心與悲哀。每當夢醒時分，激情退去，心底只剩下比寂寞更無助的空白。
啟航典禮當天，聯邦太空總署邀請真實教的大主教出席，並請大主教為船員們祈福。由於他前一天很晚才睡，起床時腰痠背痛的，所以在典禮過程中頻頻打瞌睡，而他真正記得的，只有大主教阿姨的典禮開場白。「昔日是未來，未來通往昔日，時間構成莫比烏斯環。這將是你們第無數次在此刻見證過這場紀念。期待並紀念所有在激流裡翻滾的石頭！」那位阿姨說。
石頭？他覺得可笑，比波特教的信徒可笑，也比他自己可笑。
門外的喧鬧打斷他的回憶。又有船員在爭執了。
他不想去管事，但門外的聲愈吵愈兇。他嘆氣，闔上手裡的那冊《雲圖》。
床邊是書架，陳列著一排泛黃的紙本書。他把《雲圖》放在《時間迴旋》和一本被他當作奇幻小說在讀的獵人日記之間。
他按壓遙控器按鈕，令服裝自動附著到身上，然後他手動整好衣領。站到門下，房門打開，他前去調解糾紛。
又是波特教的船員。
那些瘋子總愛跟別人爭執，尤其當波特教受到異教徒質疑時，平時再怎麼和善的波特教徒都會突然抓狂。
他也嘲諷過他們，並立刻引來他們的「關切」。「聖母莉莉犧牲自我，保護其聖子哈利。遭逢大劫的聖子自幼便能與爬蟲溝通，在愚昧親戚的歧視下成長。聖子習得魔法後，多次擊敗黑魔王的邪靈，還曾一度死而復生！跟那個從後院挖到黃金書的騙子相比，聖子哈利的事蹟更生動，更符合邏輯，更能激勵人心！」波特教徒曾對他說。
不曉得為什麼，波特教徒總喜歡圍在一起批評其他宗教。他們會拿摩門教的故事說嘴，戲稱基督教上帝為夢中妖孽，釋迦摩尼的修行也被他們調侃得一文不值，他還聽過波特教徒抨擊真實教「如父親般的見證者」毫無宗教聖賢該有的神聖性。異教船員們都說，那些傢伙什麼都能信，什麼都能罵。
他曾經捫心自問：船上的人都有信仰，不同流派都有人信奉，無神論者雖然嘴上不信神，但他們也信仰科學，就像原始人崇拜器物、火焰或死亡現象。大家都在鄙視波特教，但其他人是否真的比較優秀？扣除波特教徒特有的瘋狂行徑，我們和他們在本質上還有沒有區別？
那次，波特教徒又在走道上大聲唸咒語。一位路德教派的船員要波特教徒閉嘴，雙方爭執不下，隨即爆發肢體衝突。兩人互扯頭髮，飆罵髒話，就算被拉開也繼續罵個沒完。
「妳是撒旦！別西卜！」信基督的船員說。
「妳這隻催狂魔！」波特教徒尖叫。
他沒有處分兩位宗教狂。他的新任大副詢問原因，他只說那幾天壞事連連，船員們難免心浮氣躁，用不著跟大夥計較。
沒錯，「新任大副」。如果可以，他好想找人抱怨那位大副是多麼地沒用。那傢伙唯一的優點是，沒給爆能槍轟飛自己的半邊腦袋，不像上一任大副。
上一任大副的腦袋少掉一半，被船上的醫生判定為自殺。那場「意外」的詳情，艦長很想，卻不曾向任何人坦白。
艦隊即將抵達土星軌道旁的時空裂縫。
飛進裂縫的前一夜，他搭乘小型飛艇，登上鄰船「幽冥號」與另外兩位船艦的艦長共進晚餐。
在太陽系航行的這段日子，他們會輪流在不同的船艦上聚餐，但是誰也沒料到，那場聚餐會是他們最後一次相聚。要是早點知道的話，他就不會調侃「幽冥號」的船長了。身為真實教徒，「幽冥」的船長拒吃蘑菇，餐桌上自然見不到這項食材。「鐵達尼」的船長在用餐時想到了一句跟蘑菇有關的低級笑話。「吃菇會變導致基因突變？哈，難怪有那麼多女人愛我，原來我是變對了地方。你應該也是吧？」他說。幾句玩笑鬧到後來竟然讓眾人不歡而散。他錯了，他不該說出如此冒犯人的話。他沒有機會道歉了。
進入時空裂縫之後，船艦必須把曲率光速引擎的輸出功率調節在最大值，直到重返常規宇宙為止，否則將困在異空間內，永遠脫離正常的重力與時間。
很不幸的，「鐵達尼」的引擎故障了。
另外兩艘船艦——「驚恐號（HMSErebus）」與「幽冥號（HMSTerror）」——順利離開異空間裂縫。
「驚恐號」與「幽冥號」因為燃料不足，迫降在距離地球數百光年的冰凍行星。
熬了半年，兩艘船的成員們沒食物、沒援助，只能以彼此為食。對，就是吃掉對方。起初，他們還矜持了一絲做人的體面，會先幹掉某位船員，接著才會把肉排燉煮進湯鍋裡吃掉。可理智並沒有維持太久，最後活著的幾個人在飢餓中失心發狂，如野獸般啃咬彼此的嶙峋瘦骨，像極了真實教經文裡形容的異魔。
部分船員組織了一支探險隊，深入到絕對零度的凍雪裡。直到船艦裡剩下來的人全給彼此吃光了，探險隊依舊杳無回音。
「鐵達尼」的下場更悽慘。
那艘船在時間凝滯的異空間飄呀飄、飄呀飄……忽然，艦長發現前方有一團爆炸。無數導彈從爆炸中飛射而出，一眨眼就把「鐵達尼」轟成兩截。有船員以導彈回擊，卻射偏了。不少人被烈焰吞沒。
震波把他狠甩到金屬牆面上。艦橋的強化玻璃碎成顆粒，向外噴發，除了他以外的船員們紛紛飄進無氧的異空間裡，又因為異空間的時間凝滯，一群人就這麼卡在將死不活的狀態。
他抓緊護欄不放。
如果可以，他渴望對你哭訴，哭訴那場騙局。
就他個人的業餘研究，縱觀文明進展，當社會的權力主體擴張到一定程度後，各集團之間便開始了永無止盡的話語權競爭。這場競爭表面上是在定義對錯，劃分立場，內核依舊是為了利益爭鋒。
曾有那麼一段時間，那個美好的千禧時代，藝術終於打敗荼毒人心的資本，科學終於揭穿裝睡的騙徒，真相終於衝破甜言蜜語的圍堵，智慧也揪出了躲在正義背後的邪惡，世界似乎有那麼一點被導正的徵兆。那些人相信，當時的石頭或許終於能改變激流的方向了。
這一次，到他們這一代，他們卻搞砸了。這個惡劣的時代，藝術再度變成粉飾資本的牽線木偶，騙徒染黑科學的公信力，真相因為被謠言掩蓋而回歸沉默，邪惡又戴上了更難揭穿的面具。聯邦貴為世界強權，實則無力解決任何問題；這一代好不容易有人從夢中覺醒，卻發現他們無力拯救世界，世界也不想被他們拯救……公正終究跟私利妥協。
真實教的大主教飲彈自盡。新任大主教替第一聯邦背書，謊稱太空總署發現了一顆適合人類居住的星球，並成功吸引了大眾的注意力。
那場騙局裡唯一的真相是，真實教贊助的研究機構還真的在土星軌道旁開出了一條時空裂縫。然而，裂縫的另一端其實根本就沒有什麼「人類的新家」，那部分是用來誆騙投機客炒高股價的故事。
「拓荒計畫」注定失敗。「鐵達尼」的上一任大副提議讓船艦返回地球，如此一來他們雖然會名譽掃地，但至少能茍活下來。
身為艦長，他拒絕相信真相。自稱在闢謠的人，往往才是散佈謠言的那個，他告訴自己。他無法判斷哪方資訊才是正確的，所以他選擇維護自己的名譽。
艦長和大副爭吵。艦長用爆能槍直指大副，要對方閉嘴。
爆能槍走火。
光束轟飛了那位大副的半邊腦袋。
「大副自殺了！」艦長捏造謊言，並偷偷刪除了錄像紀錄。
從那一刻開始，他就從騙局的受害者變成了共犯。
在他的夢裡，時間是一條循環不斷的河。他將他心中的疑問變成一顆石頭，噗通一聲丟進河中。那顆疑問可能會沉入河底，也可能在激流裡翻滾向前，然後被不知道什麼人拾起。假如真有那個人，那個人恐怕不會理解他的痛，也不懂他在問些什麼──或許吧，我們終將被河流沖垮，結局終究是毀滅，既然如此，我們為何每次都要拚命盡全力，事後還得用謊言替失敗胭脂抹粉？當河水已經汙濁不堪時，我們為何要去拯救這條河？
痛苦太多，無法將它們全部編織成語言。他好想痛罵這一切，但他辦不到。安裝在喉間的電子聲帶損壞，害他變回了啞巴。
有一艘船艦靠近，外觀跟這艘「鐵達尼」一模一樣。
剛才射偏的導彈正往那艘船艦射去。
到底為什麼？在被第二波爆炸吞沒的瞬間，他才終於想明白，果然啊……這就是我送給自己的結局嗎？
聯邦太空總署宣稱，「拓荒計畫」的船員們已經在異星建立家園，更推出一系列「紀錄片」做證。宇宙巨艦停泊在仙境似的峽谷邊緣，幾名船員勾肩搭背，對著鏡頭揮手。「各位！我們過得很好！」影片裡的男男女女高喊道。
好萊塢等級的視覺特效搭配實景道具，影片偽造得足夠逼真，比阿姆斯壯登月當年還要精良許多。
大家都說，那是一個太平盛世。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