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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神來,空發覺自己站在沙灘上。
白黃色的沙灘、蔚藍的海洋、白色的浪花拍打、刺眼但不會讓人感到炎熱的陽光,以及陣陣吹來的海風推動著身後的樹木。
雖然空到了這個世界之後並沒有到過海邊,但他明白,此處並不是那個世界,而是自己曾來過的海邊。
但他並不記得這裡。
「嗚啊,這也太酷了吧!」
站在空的前方,光著腳、身上穿著白色巫女服、粉色長髮、如同大海般的深邃藍眼、與自己年紀相仿的青少年女孩,蹲在沙灘上,查看著什麼東西。
「我是怎麼?」
又來了嗎?
缺失某段記憶的同時,身體仍照著肌肉記憶進行行動,每當回過神來,根本不記得自己做了什麼的這股缺失感。
「真是太令人震驚了?」不遠處的女孩站了起來,回顧著四周並讚嘆道。
看樣子,這女孩大概是比空要早到這裡,或許她知道些什麼也說不定。
保持著嘗試的心態,空緩緩朝著女孩走了過去。
他望向海洋拍打的岸邊,心情也慢慢地平復下來。
「真漂亮?」
「啊啦,你醒啦。」
女孩轉過身,面帶微笑地對著自己說道。
這種違和感、這種毫無實感的地方、這位奇怪的女孩。
但看見她的笑容之後,明明雙方都是第一次見面的人,為何會讓空感到熟悉呢?
「你看你看,」女孩走了過來,牽起自己的手並將他帶到了海浪邊問道,「很不可思議,對吧?那種東西我還是第一次看見呢。」
空順著她帶領的方向望去,卻只是看著拍打至岸邊的海浪,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什麼東西?」
女孩指著海洋的那端,「你沒看到嗎?就是那個又高又大的東西。」
空仔細望向海的那頭,希望在自己視線所及的範圍之內,看見符合女孩所描述的物體。
然而依舊什麼也沒有。
「沒有啊。我什麼都沒看到。」
「啊?」女孩驚訝地說,「你是認真的嗎?」
空點點頭,「只有海而已。」
女孩停頓了一會,「你真的是認真的嗎?」
「真的啊。雖然不知道要怎麼證明給你看,但是我真的沒辦法看到你說的東西。」
「你好歹也表現一點不甘心的表情吧,面無表情地說出這樣的話,連想要作弄你的慾望都沒有了啊。」女孩無奈地說道
「別太強人所難了,姊姊大人。」
「你這樣不就讓我精心準備好的臺詞都?啊啦,你居然知道我是誰。」
「會出現在這個奇怪的地方,又有那個明顯的龍人族特徵,要不知道也挺困難的。」
「你果然是一點都沒變呢,那個討人厭的地方還是一樣讓人頭疼。」
少女瞇起眼睛,一會兒後了然於心地點頭,並走到了後方的沙灘,在樹陰底下優雅地坐了下來。
接著,她拍了拍身旁的地面,示意旁邊的空位。入座,跟自己聊天,這就似乎就是少女的要求。假如拒絕,事態也不會有進展,不僅如此,還很有可能會惡化,因此,對空來說根本就只有一個選擇。
空緩緩地走了過去,「所以,我已經死了嗎?」
「不,你還沒死喔。」女孩帶著微笑地回答,「狂龍癥病毒已經入侵到了你的身體裡,而且不斷擴散。現在還能有保留意識與我對話,大概也只是因為尚未侵蝕到腦部吧。」
空聽著她道出了自己的狀況,宛如死神在宣告自己的死狀般。
「雖然還沒死,但應該快了。」
少女的話讓空皺起了眉頭,重新環顧著海岸邊的四周。
他沒想過自己的死亡這麼快就來臨了。
或許是抱持著那愚蠢的希望吧,他認為自己雖然不記得來到這個世界之前的事情,但也認為這或許是個全新的開始。
一個讓自己名為「空」的冒險故事。
與夥伴們一起闖蕩、遊玩、打鬧、嘻笑,一起生活著。
不過,看來他沒有機會了。
雖然很短暫,但或許這就是他的命運吧。
被海風吹拂的浪花靜靜地拍打著,以他們所在的地方為中心,化作了一個圓弧形,向無邊無際地延伸。四面八方到地平線都毫無遮蔽,世界洋溢著開放感,甚至連邊界都看不到。
原先應該使人悠閒放鬆的地方,卻也因為這股異樣的違合感,使人不自覺地感到詭異。
這種缺乏現實感的光景,讓少女的主張充滿說服力。
空緩緩地坐在女孩的身邊,而她卻只是平靜地望著海洋。
「真意外,我還以為你的反應會更加激烈一點。」
「你希望看見我大哭大鬧嗎?」
「那倒不是,只是我以為你會更加不捨。」
空緩緩地說道,「剛來到這個世界時,什麼都不記得,就這樣毫無來由地出現在這裡,莫名其妙地到了歐魯達那,又莫名其妙地參加了公會的訓練,接著又莫名其妙地到了山頂遇到了那些奇怪的人,被搞得筋疲力盡、全身是傷,到了現在,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做什麼,甚至連停下來思考的時間都沒有,原本以為有所長進了,卻還是什麼都做不到、什麼都不知道。」
微風恰巧吹過,樹葉與樹枝的波動,並發出了沙沙聲。
「空?」
「老實說,我還有很多想要知道、想要去看的事情。也還有很多感謝跟抱歉,沒有來得及跟愛德華他們說。」空說道,「不過要是他們知道了,肯定也會說我很噁心之類的吧。他們真的是一群很奇怪的人,整天吵架、又我行我素,尤其緹娜跟愛德華兩人,幾乎每天都大打出手,但卻又會一瞬間和好,總是會讓人替他們捏一把冷汗。」
「你很想念他們嗎?」
「不是吧,只是覺得之後或許沒有辦法再遇見像他們那樣的人了。」
「是嗎?那若是我告訴你,還有一線希望的話,你的哭泣會因此而停止嗎?」
此時的空才意識到,滑過臉龐的是無法停止的溫熱淚水,視線也因此變得模糊。
啊,原來是這樣。
我還不想死。
空在心中道出了實話,卻又不得不接受自己即將進入死亡的懷抱。
他還有很多話要說,還有很多事情想要做,還有很多很多?
「你還沒有死,空。」少女將空擁入了懷中,「你還有最後一絲的希望。」
空看著眼前的女孩,而女孩則是回以一個微笑。
「別擔心,雖然我也是剛來這裡,但相信我,只要這個方法成功了,你馬上就可以回去了。」
空重新看著眼前的少女。
長髮如同棉花糖般的粉紅色澤,頭頂上戴著擁有金色紋路的髮飾,替她頭上那對如同巨龍的倚角增添些許美艷。豐滿的胸口將她身上所穿的宛如巫女的白色與紅色短裙、擁有巨大袖套的服裝,顯得更加美艷。修長的腿映照著她光亮的腿部,一直延伸至沒有鞋子的腳上。
而她深紫色的雙眸,直視著海洋,臉上的殘留著稚嫩氣息,卻讓觀者內心騷動不已。
但只是那股稀薄的壓迫感,一直提醒空她絕非常人。
「方法是有,但我得先說,這並不是個很輕鬆的方法喔。」螢笑著說道,「你得真的做好心理準備才行,因為要是失敗了,你有可能再也醒不來了。」
「等等,甚麼?」
一開始勾起意識邊緣的,是水滴連續滴落的聲響。
隔著一定規律落下的水滴,在無止盡的寂靜之中,給人響亮無比的錯覺。但也是因為那個聲音,原本休眠的大腦再度開始活動,這才有了血液行遍全身的真實感。他感受到手腳冰冷且壓抑著,於是試圖扭動身子。
頓時,意識當場清醒,空恢複自我。
他將頭撇到了雙手的手腕上,果真沒錯。
金屬的手銬使得他只能進行最低限度的活動,距離大概不超過一公尺,只要超過那個限制,手銬就會用力地拉扯著身後的牆壁,並帶給手腕底下的肌肉與神經巨大的痛楚。
隨著空虛的時間過去,每分每秒都在緩慢地削減他的心神。
潮濕的味道。
整個灰暗的空間都在迴盪著,水滴落地面時所發出的滴答聲,以及自己喘息的回音。
狹小的石礫房間內,只有自己的這張床,以及一個不斷飄出惡臭的黑色桶子。而在另一邊,則是一扇早已被鐵鏽覆蓋、巨大的鐵柵欄,將他與外頭昏暗的走廊隔絕開來。
這裡是牢房嗎?
陷入真正的監禁狀態後幾個小時,不,其實也不確定是不是真的有幾個小時,不過外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影、愛德華他們都沒事嗎?
早已失去時間觀念的他,現在只是非常擔心自己的夥伴們。
過了幾分鐘?幾天?還是幾個月了?
連要自言自語都被堵嘴物給堵住,空只能邊喘氣邊擔心地在腦海中發著牢騷。
不,他不能待在這裡。
接著,空試圖喚醒自己體內的能量,召喚出魔法替自己掙脫這個困境。然而就在匯精聚神之後,換來的卻只是自己的體力消耗,甚麼也沒發生。
這個手銬,難道也會壓抑住魔法的能力嗎?
空不能在這坐以待斃,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更何況,自己連為甚麼會被關在這都不明白。他根本甚麼都沒有做啊。
必須解決的障礙堆積如山,然而空卻啥都做不了,只能在這像隻待宰的家畜般受困於此。
「放棄吧。」
隨著三個沉重的腳步聲靠近,一道火光從前方的鐵柵欄之外,走廊的另一邊傳了過來。
「那個手銬是經過特殊的魔法所打造的,可以封印各種魔法,以防止像你這樣的罪犯脫逃。」一位銀色中長髮的少女,以及一位擁有曜黑皮膚的男子並肩地走了過來。
「諾艾爾團長?怎麼會?」
空認得那個銀髮,也認得他們衣服上所印製的標誌。而那位男子就是與他們一起在山頂上作戰的副團長了吧,但比起團長,那名男子的傷勢要嚴重上不少,精壯的手臂上纏上了繃帶,臉上也貼上了幾塊白色的膠布。
但是這兩個人怎麼會出現在這裡?難道他們知道是誰把我關進來的?
空只能把問題的矛頭對準自己,堵塞在心里的是無窮無盡謎團和疑惑,但無計可施的他,也只能等待著。
想法碰壁,行動受阻的空被焦躁感侵蝕,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彷彿一場一定會來臨的災厄正隨著倒數計時逐步逼近。
「你的名字是空,對吧?」諾艾爾團長說道。「你還記得我們嗎?」
空同意地點點頭。
「那麼,話就好說了。」她繼續說道,「如你所見,這裡是個地下牢房。現在的你歸於歐魯達那的守衛隊所管轄,並且以破壞自然環境與數名傷害罪所起訴,進行拘留審判中。而我們作為這次案件的主要參與者以及審判官,現在要來對你進行審判。」
「審判?甚麼意思?我甚麼都沒做啊。」空緊張地反駁道,「愛德華他們呢?影呢?」
「你的夥伴們都沒事。」諾艾爾說道,「他們還在接受治療。」
空鬆了一口氣,心中的大石頭終於放下。
然而他卻緊張地看著眼前的三人。
諾艾爾與芬恩停在了鐵欄前方,而那位軍人則是拿起了一塊板子,在上面快速地書寫著甚麼東西。
芬恩舉起了手,示意要他安靜下來,並指了指旁邊帶著帽子的軍人,「我勸你思考過後再進行回答,你現在所說的一切都將會被我旁邊這位書記官給記錄下來,你的言論將決定你自己是否會以罪犯的身分離開這裡。」
好似想說的話都被堵了起來,空只能默默地閉上了嘴。
諾艾爾團長從身旁取出了一把用布包起來的長條物體,打開布之後,並舉到了自己的面前。
空一眼就認出那東西,然而自己記憶中的那東西應該要更長的才對。
「那個是我的?」
「沒錯,是你所持有的劍。」諾艾爾說道,並舉起前方斷裂、長度只剩一半的藍色單手劍,「請問你知道這把劍是甚麼嗎?」
空仔細地看著斷裂的劍,卻沒能看出甚麼端倪。
似乎是看見自己無法回答,團長繼續說道,「這把劍擁有能夠儲存、增幅使用者的能力,可說是在鍛造初期就已經被注入了濃度相當高的魔法能量了。再加上精細的手工雕磨與光澤,甚至已經超越了目前所有種族的鍛造等級。這東西若是拿去變賣,大概可以將整個歐魯達那給買下來了吧。」
增幅、儲存的能力?
那把劍?
心中的聲音回應自己。
看來「她」對於這把劍略知一二。這樣的話,那把劍的由來大概也能得知了。僅僅單靠一把劍,就凍結整個山頂的能力,又是積蓄了多少、多久的能量了?
「空先生,請你回答我,這樣不凡的劍,又是怎麼落入你的手中的呢?」芬恩說道。
空無法思考,不知道甚麼才是正確的答案。
只要自己選擇錯誤,遭殃的可就不只是自己了。
「我?找到的。」
空緩緩地說出,卻也感覺到自己做錯了選擇,一股寒意伴隨著全然地寂靜,一同竄上了自己的心頭。
諾艾爾與芬恩互看了一眼,接著重新轉過頭,看向自己。
「有目擊報告指出,幾個月前的早晨,一位身著奇怪衣服、行跡詭異的人物進入了歐魯達那,在廣場躊躇了許久之後,到了工會並登錄成為了冒險者,但在離開之後,被人目睹綁架了一位小女孩。這個人是你,對吧?」
聽著芬恩訴說著當初到了歐魯達那的過去,簡單扼要、事事屬實,但實際的情況卻大不相同。
「對,是我?但當時?」
「但當時與你接觸的愛德華先生,並沒有將你舉報給守衛隊,是因為甚麼?你利用公會所給的金錢將他收買了嗎?」芬恩並沒有打算要讓他回答,直接走上前,並用力地抓著鐵欄,打斷了他,「接著你去到了訓練場,找到了也是也曾是不死鳥神話一員的芙雷雅,並裝作訓練場的其中一位學員,目的就是為了得到我們情報,好在幾天前跟著你的夥伴一起到了山頂去回報給你的長官嗎?」
「甚麼?你在說甚麼?」
「種種目擊報告與情報都發生在你到達歐魯達那之後,會不會太過巧合了?」芬恩繼續說道。
諾艾爾轉過頭望向了芬恩,「芬恩,我們並不是藉由間接證據來推斷出結論的。不要讓我再提醒你一次我們前來的目的。」
原先有些憤怒與激動的副團長,深吸了一口氣,重新走回了團長身邊,「抱歉,團長。」
「雖然還有很多事情並不明朗,但目前最重要的,就是得先確認你就是何方神聖。」諾艾爾說道,「直接給你看個證據應該會比較容易讓你理解吧,請你打開你右手臂上的繃帶吧。」
語畢,團長就指著空的右手。
身為囚犯的自己,只能在最小的移動幅度下,撕開了纏繞在手臂上的繃帶。
空知道自己打開來的後果,也明白自己既然已經醒來,代表他與內心的那個「她」所進行的行動已經成功了。
空知道自己打開來的後果,也明白自己既然已經醒來,代表他與內心的那個「她」所進行的行動已經成功了。
扯開了繃帶、露出了自己的手臂,但打開之後,裏頭卻只有還殘留一些皮肉傷的傷口,但那些即將吞噬空的紫黑色汙染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果真不見了。
「是啊,笑吧,感到開心吧。」芬恩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你是第一個得到狂龍癥病毒,卻存活下來的人。」
空收起臉上的笑容,感到心頭一緊。
雖然對於自己已經治癒的消息,感到一瞬間的愉悅,但也換來了更多沒辦法向他們解釋的現象。
「好了,請你回答我們吧,空。」諾艾爾說道,「你究竟是誰?你又是從何而來?你有甚麼目的?」
空看著站在牢獄外的兩人,卻無法使用言語告訴他們實情。
他不明白。
關於早已喪失的記憶,關於這世界的一切,他不知道哪個才是真實的。
為什麼?究竟是誰將他丟在這裡的?又是誰讓他不記得任何事情的?不是肉體也不是精神,而是理性拒絕現實。而即將陷入瘋狂的他所追求的,就只有對「為什麼」這個無盡反複的問題的解答。
發生什麼事?為什麼會變這樣?該怎麼做才好?為甚麼他會在這裡?
他該做的事情又是甚麼?能夠做到的又是甚麼?
「我?也不知道。」過了好一陣子,空終於開口說道,「我不知道自己存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是甚麼。但是,我也不想要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在這裡死去,我想要知道這世界所蘊藏的一切,我也想要知道自己到底是誰。」
沒錯,他想要知道。
從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刻開始,那些一直困擾著自己的疑問,直到現在都沒有人可以給他一個正確的解答。他想要知道答案,也想要知道究竟為甚麼他會出現在這裡。
即便是錯誤也好,是個被人故意為之的也罷。
只要能夠得到答案,他都願意接受。他不想要就這樣坐以待斃,也不願意就這樣不明不白地過日子。
這就是支持著空繼續走下去的動力,也是命運讓他活著的理由。
不論如何,他都得知道。
聽完自己的答案,空透過了昏暗的火光,似乎看見了在諾艾爾的眼神之中閃過一瞬間的光芒。
接著,團長露出了笑容,「很好的回答。」
芬恩有些驚訝地轉過頭看著團長,「團長?」
「芬恩,這小鬼就交給我來負責。」諾艾爾走上前,用深邃的深綠色雙瞳看著自己,「書記官,你就這樣告訴上層吧。作為監視與管理者,讓空,加入不死鳥神話的狂龍癥研究隊吧。」
「啊?」
「啊?團長,你在說甚麼?」芬恩驚訝地說,「他很有可能是敵方的間諜也說不定啊,就這樣讓他加入?」
「這並不是相信他。」諾艾爾堅定地說,「而是我身為團長的判斷,而且?」
空看著眼前代表著正義與傳說的那位女人,卻感覺到一股足以讓他窒息的殺意。
「而且只要發現他有背叛或是不遵守命令的舉動,我會負起責任,當場處決他。」團長這樣說道,「歡迎加入不死鳥神話,小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