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免那三人折返以及被路人撞見,我刻不容緩地將那些給西還有小結巴跟佛劍劉掃進背包(「你夭壽粗魯!」)火速離開現場,一直到出了虎尾市區、路上昏暗沒什麼人車之後,我才放一直吵著想兜風的佛劍劉出來,讓他站在踏板上吹風透氣,小結巴則抱著木瓜牛奶趴在背包口享受涼風。
我:「那些人是你趕跑的?」
小結巴:「是、是啊。」
「謝謝。」
「不、不客氣,若在生前我才不敢,現在能幫上忙感覺真好,呵呵。」
「要吃嘸?」佛劍劉叉起一塊炸排骨遞到我面前,嘴裡一嚼一嚼。
「小心別被看到。」近午夜路上人車是少很多,但不是沒有。
「災啦。」
「你沒事幹嘛帶那些給西啊,重死我了。」我嘴裡一嚼一嚼。
「沒為蝦,就想帶啊。」
很好,就跟腦子有洞就是有洞,沒有理由一樣。
「恁北帥嘸?」他聲音充滿期待。
「帥,金帥,有夠帥,佛劍永遠第一帥。」
佛劍劉爽得呵呵傻笑,沒有聽出我刻意模糊對象。他突然提高聲音嗨喊:「涼哦涼哦涼白菜ㄟ~」
「靠,我還高麗菜咧,閉嘴啦!」我驚得車頭歪了一下,趕緊張望附近有沒有人車經過。
佛劍劉跟小結巴都在笑,我被他們感染,罵著罵著也笑了出來。
後來小結巴偷偷告訴我,佛劍劉其實是預謀偷渡進普渡場的布袋戲演出舞臺去秀上一番的,但後來發現實際可行性太低才被小結巴勸退(幹,幸好!),他非常非常失望(鋼管秀稍微起了點打氣作用),誰知七逃仔事件反而為他創造了新機會。
我該說佛劍劉帶給了我「只要準備充足,抓住機會就能大放異彩」的正能量示範嗎?
隔天晚上我從家裡吃完晚餐回到麵店就看到佛劍劉跟小結巴在說悄悄話,兩偶神情嚴肅(我感覺的)地看向我,氣氛有點詭譎。
「吱吱豬豬什麼,幹嘛?」
「我們有歹誌要跟你說。」
佛劍劉語氣難得正經,讓我覺得很不安。
「你、你還記得我們搞丟了陰民證這件事嗎?」小結巴說。
「記得啊,你們不是找到了嗎?」
佛劍劉:「我們哪時說過已經找到了?」
「啥,你們還沒找到!?我一直以為你們已經找到了耶!」所以我才沒想到要問,也完全忘了這件事。「那這兩個禮拜你們在幹嘛啊,都在當宅宅!?」
「麥激動、麥激動,來啦,坐啦,我們好好講啦。」佛劍劉拍拍我常坐的位置,開了一瓶臺啤要給我。「你以為我們完全沒努力嗎?不就是因為沒招了所以想找你幫忙。」
我警戒地問:「幫什麼忙?」
「阿、阿在,先讓我向你說明整、整個情況,好嗎?」
小結巴好聲好氣地,我深呼吸了幾口氣,坐了下來。
「我有說過陰、陰民證若掉了,應該會出現在掛念的人事物上頭,對吧?我、我們這兩個禮拜一起、也各自去了我們想去的地方,去看了我們想看的人,但是都、都沒有找到我們的陰民證。昨晚的中、中元普渡是我們最後一個想逛的地方,我們都以為去過之後陰民證就會回來,可是到現在都沒、沒有看到。」
「……如果一直到七月過了都找不到會怎樣?」
「我、我也不知道,但進不了鬼門是一定的,只是不知道之後鬼、鬼差會不會來帶我們回去,還是說就放我們在陽、陽間當孤魂野鬼。」小結巴聽起來很擔憂。
「阿在這裡有得呷有得住,回不去恁北是也沒關係啦。」佛劍劉倒是很無所謂的樣子。
但是我有所謂!我的錢包、我的身材都不允許他們繼續賴在我這裡,而且誰想一直跟阿飄同居啊?人鬼殊途、人鬼殊途好嗎!
「我明白了!所以必須幫你們找回陰民證,對吧?可是那個陰民證我看不見也摸不到,是要怎麼幫你們找?」
小結巴說:「我、我也是這麼想,不過可能有什麼盲點是我和佛劍劉都忽略掉的,畢竟陽、陽間人和亡魂就算可以溝通,本質上也已經不同了,有可能我們漏、漏掉了什麼。」
也就是說我接下來的日子除了靈異元素以外,還要加一點推理元素調味?這就是莫名奇妙被強迫餵食,結果自己還得花工夫減肥的慘劇吧……我忍不住默默地掐了掐這陣子出現的肚上肥油。我嘆氣著抹了把臉。
「好吧,沒辦法,誰叫事情就是發生了。」而且說不定阿學以後還有賴他們照顧,想到這我不由得打起精神,突然覺得自己也蠻現實的。
「嘿啦,安捏就對了啦,問題來了就要迎面對決,安捏才是查甫郎啦!」佛劍劉讚賞地拍了拍我的背。
「問題不就是你們帶來的嗎,還有臉講這種話咧。還有,你頭髮上的氣球是要綁多久,很影響我思考耶。」
那顆昨晚虎尾買回來的空飄氣球正繫在佛劍偶的麻花辮尾端上,所以麻花辮一直呈現被氣球提著往上翹的蠍子舉尾狀,非常破壞我悲慘嚴肅的情緒。
「蛤,恁北很尬意現在的造型捏,小結巴說金古錐啊。」
「……」
「嘸你那是什麼眼神?」
「眼神死啊不然咧?」
「蝦米!安捏不好啦,目瞅瞎了就沒辦法看水妹啊了捏,卡保養咧卡保養咧。」佛劍劉兩手食指抵住雙頰,歪頭問我:「你看恁北有可愛嘸?」
「……有啊,可能不會被愛。」
「齁,你嘴巴真的很不甜捏,這樣是要怎麼帕妹妹啦!」
我覺得更加有幹勁把他們送回陰間去了。
我抖擻精神,一拍大腿:「來,我們發揮柯南的精神來釐清一下。首先,陰間關於陰民證丟失是怎樣一個說法,為什麼會丟失?」
小結巴回想著背誦:「亡魂容易因為不接受死亡事實、受陽間情感牽絆、遺願未了等因素導致陰民證鬆脫遺失,尤其以新死不久的亡魂最容易發生。只要解決原因,陰民證即會自動回歸。」
我微訝:「想不到你在背書時不會結巴耶。」
佛劍劉驚喜稱讚:「欸嘿捏,真正是讀冊囡仔捏,有前途哦!」
小結巴很不好意思:「沒、沒有啦,背的內容是固定的,就比較不會緊張。」
啊啊啊離題了。
「來一個一個破解吧。你們不接受死亡事實嗎?」
「一開始有啦,啊現在攏死一年了,身體早燒成灰了,不接受又還能怎樣。」佛劍劉蠻不在乎地說,小結巴附和地點頭。
這之間的心路歷程沒死過的人大概無法體會吧……
「咳,第二個,你們仍受陽間情感牽絆嗎?」
小結巴頓了一下才搖搖頭說:「應該沒有吧。」
「恁北嘛應該嘸。」
不知為何我覺得他們的回答不是那麼肯定。我接著問:「那第三個,你們心願未了嗎?」
「我、我這趟上來想做的都做了,想、想去的也都去了,應該沒……」小結巴說著說著就沒了聲音,佛劍劉更是完全沒接腔,我眉頭一皺,直覺案情並不單純,這裡頭肯定有鬼──呃他們本來就是鬼,哦不,是魂。
「可疑哦,還不快速速招來!」
他們卻依舊沉默,而且彼此間眼神沒有交流,顯然沉浸在各自的心緒裡,我看問題八九不離十了。
「小結巴,你先。」
被我點到名的小結巴剉了一下,一副手足無措、糾結猶豫的模樣──明明只是戲偶為什麼我卻覺得內心戲好多?
最後他似乎下了決心,開口時結巴更嚴重了:
「我──我──心裡一直有──有個掛念,這次上來沒──沒有解決,或者應該說只完──完成一半。」
「是什麼事?」
小結巴再度陷入靜默,我沒有催他,佛劍劉竟然也沒有。一會兒他笑了兩聲,聽起來卻很像慘笑:
「阿、阿在,也許我真的需、需要你實際的幫忙。」
※
我盯著紙上的一串手機號碼,努力給自己心理建設。
這個電話任務讓我亂緊張一把的,令我想起第一次打電話給工頭應徵工作時心跳加快、手心冒汗的感覺──能夠稀鬆平常地打電話給陌生人大概是一個人能夠獨當一面的證明之一吧。
我在心裡第N遍RUN過預備好的說詞,在小結巴跟佛劍劉的殷殷注視下鼓起勇氣撥通電話。小結巴顯然比我更緊張,他一直在絞袖子。
「欸別這樣,袖子會皺掉啦。」
「哦,對、對不起……」
電話突然接通,我驚得坐直身子,那頭傳來一個男生嗓音:「喂?」
「呃,喂、喂?請問是楊朱元同學嗎?」
那頭疑惑:「你誰?」
「我是小結……我是余孟衡的朋友,我姓鐘,叫鐘安在。」
那頭沉默了會兒,才說:「我沒聽說過他有個叫鐘安在的朋友。」不知是不是因為聽到小結巴的名字,感覺他的聲音戒備起來。
沒聽說過……果然如小結巴說的,生前和他很要好。
「我不是他現實生活圈的朋友,我跟他是網路認識的,認識兩年多了。」我開始扯跟小結巴套好內容的謊。
「……你跟他認識,找我幹嘛?」
「是這樣的,我跟他偶爾想到才會聊一下天,也沒見過面,真要說的話稱不上太熟,但我有那個……嗯,敏感體質,可以看到或聽到別人看不到聽不到的。這兩天我做夢夢到一個陌生男生,他說他是余孟衡,已經死了,我認識的人裡面就只有一個余孟衡……夢裡他給了我這組電話號碼,請我幫他問一個問題,不然他無法好好走……」
「神經病!」那頭嗆完直接掛斷電話。
我挫敗地向小結巴搖了搖頭,感覺他一下子萎了下去。
「果然行不通,想想別的辦法吧?你們不是可以託夢嗎,而且對方是你要好的朋友,應該可以託夢吧?」
小結巴聲音很失落:「我、我試過,但沒辦法,我連他的夢都進不去,很可能他、他心裡面一直在抗拒我。」
佛劍劉問:「嘸你們是怎麼吵架的啊,吵到他那麼討厭你?」
小結巴含糊道:「就、就會絕交的那種吵……」
我:「感情問題嗎?你跟他喜歡上同一個女孩子?」
小結巴搖了搖頭。
看對方那種態度,我看小結巴想問的事情也不用問了:他想問楊朱元是否還當他是好朋友?答案根本昭然若揭。不知道小結巴接不接受這個結果,如果不,那陰民證可能找不回來,我就得被迫開始未知的新生活了──
電話鈴聲打斷我可能與飄同行的未來想像,竟然是楊同學回撥的!
「……你可以說出只有我和余孟衡才知道的事嗎?」
我將他說的話重覆出來讓小結巴聽見,拖延道:「我感應看看,可能需要一點時間,等我一下。」
小結巴迅速拿過紙筆,我照著念他寫下的話:「我都叫他紅豬……我是說,他都叫你紅豬。」
「嗯……是只有他這麼叫我,但這綽號不是只有我跟他知道。」
「欸,等等哦……他、他跟你一起看的第一部電影是宮崎駿的《紅豬》,他買的DVD,在你家用你姊的電腦看的。」
電話那頭沒有說話,過一會兒楊同學忽然說:「方便見個面嗎?」
我愣了下。
「見面?我想說電話講一講就好……」一看小結巴正激動地比手畫腳,完全不懂他想表達什麼但應該是我以為的那個意思。
我改口:「可以。約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