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幕漸升。
三號雲港外圍的鐵欄上依稀有一纖細的身影,及腰的酒紅色長髮隨風曳往一側,在夕陽下和染成火紅的雲浪一同翻湧。
十七、八歲模樣,學生打扮的少女名叫夏洛特,蜜金色的眼眸此刻微微瞇起,直探向雲霧深處。
「東側,那兒應該有座山,地質作用形成的天然地形,高低差會讓水流在山林間蜿蜒,形成溪流。」她專注地喃喃自語,「而溪流不斷延伸的另一端,能見到廣大的鹹水水域,就是老師口中的海洋,生命的起源地……」
夏洛特皺著眉,不時低頭確認捧在掌中的泛黃地圖,倔強的目光卻於游移中逐漸蒙上霧氣,不一會,淚水終究滴滴答答地墜於紙上。
地圖上的山山水水、連同霍克艾老師描繪的無數願景,肯定就在這片雲海之下,不會有錯。
但就在今天,夏洛特終於發現……
密布百年的烏雲阻隔了這座天空都市與陸地,一如糾纏自己的厄運,永無消散的一天。
*
「我回來了。」一踏入家中,夏洛特便趕緊闔上門,阻絕外頭攝氏四度的要命寒風,隨後脫下手套、搓了搓凍僵的雙手,「說什麼天空的庇護所,教會簡直是鬼扯!第二伊甸……這座城市改名叫二號保鮮倉還比較實在!」
雖說打從夏洛特有記憶起,第二伊甸的天氣就一直如此,但她天生怕冷,平日裡咬咬牙也罷,每逢月事可就難受得氣不打一處來。
她脫下厚重的制服外套,又向廚房裡準備晚餐的母親埋怨,「媽,教會口中的戰爭早走入歷史啦,霍克艾老師都說地表上肯定還有適合生活的土地,今天還提起或許有倖存的人們組成了新聚落呢,妳說,為什麼我們非得被困在這個冷的要命的高空鳥籠不可?」
手上正切著菜的中年女子一臉無奈,沒好氣地說道:「又來了,這種事我怎麼曉得,妳不正經讀書,成天就聽那問題教師胡說八道啊?」
「妳怎麼誣賴人家!」少女反駁:「老師既博學人又溫柔,私下談論陸地才不算甚麼問題教師!」
母親聽著只是嘆了口氣,「行,隨妳怎麼說吧,別滑手環了,趕緊來幫忙做晚飯。」
「好、好。」夏洛特取下電子手環,應和著向廚房走去。
哪知她捲起袖子洗手時,母親突然嗅了兩下空氣,皺起眉問道:「夏洛特,看著我老實回答……妳是不是還在抽菸?」
父親於一年前去世,期間夏洛特見母親時常抽菸,便學著從家裡偷了來抽,沒想自此染上煙癮。儘管至今被訓過不少次,卻從沒成功戒菸,因為天一冷,她便難以抗拒抽一根煙暖和身子的誘惑……而眾所周知,第二伊甸這個巨型保鮮庫每一天都見鬼的冷。
「……」夏洛特緩緩轉頭看著母親,本打算否認,但又想瞞不過對方,便乾脆不說話了。
只見母親臉色一沉,說道:「怎麼講不聽呢?說了抽菸傷身,況且給查理先生的印象不好,之前不是約好一起戒菸嗎?」
夏洛特輕哼一聲,回道:「戒菸的事我可以認錯……但我從來就不在乎那男人怎麼想!」
這次母親放下菜刀狠狠瞪了她一眼,臉色簡直像上週火化的老牧師一樣難看,「什麼叫那個男人?查理先生怎麼說也是我們未來的家人,誰教妳這樣說話了?」
夏洛特翻了個白眼,「別開玩笑了!若不是受迫於教會的規定,媽,妳真看得上那傢伙?」
「妳懂什麼?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我們談的是妳的禮貌問題!」
「不,我清楚的很!」夏洛特取來紅蘿蔔,咚咚使勁切塊的同時繼續罵道:「那傢伙既不像爸那樣幽默又溫柔,也不如霍克艾老師那樣學識淵博,更不用說每次碰面,他打量妳的眼神我看了就噁——」
砰!
母親忽然猛拍了一下流理臺發出尖吼:「我要妳閉嘴!沒聽見嗎?」
少女被嚇了一跳,靜靜望著對方。只見女子單手掩著額頭呼了口氣,思考般沉默了一會,才重新望向自己的女兒。
「我能理解這一年來妳過得辛苦,」她說:「但大家生活在這座城市中都不容易,媽媽也已經盡力了。妳總是這樣,一會埋怨天氣,一會批評查理先生,有必要總和這些事過不去、搞得別人也難受嗎?」
現在倒成了自己的錯了?少女納悶了一瞬,難道不只要忍耐這些不合理,還要笑著稱讚不成?
……自己也已經盡力了啊,可就是沒有像父親一樣的幽默感。
夏洛特心中緊繃已久的結斷了開來,終於尖聲道:「想要體驗溫暖的晴天難道錯了嗎?不希望自己母親與配不上她的男人結婚錯了嗎?明明都是理所當然的事,為什麼我們只能妥協?妳倒是告訴我啊!」
「很簡單……因為曾經理所當然的事,也不會永遠維持原貌啊。」母親垂下眼簾搖了搖頭,眼神被冰冷的悲哀所填滿,「妳要知道,追尋那些已經失去的,只會丟掉更多。」
「那又如何,反正也已經沒什麼——」
「不,還多的很。」女子打量著女兒露出苦笑,「例如那個老師,霍克艾,對吧?……或許失去他,妳就能體會了。妳可能會恨我好一段時間,但媽媽只是為了妳好,不希望妳步上後塵。」
「妳在說什麼……」夏洛特說著露出不敢置信的神情,她驀地覺得,面前的人不再是自己熟知的那個母親。
少女從未發出那樣顫抖的聲音,「妳……要向教會告發老師……」
*
幾天前的對話記憶猶新,夏洛特只是沒料到,母親當真狠心告發了霍克艾老師,甚至出席今天的審判,指證那所謂「散布謠言,蠱惑人心」的罪行。
憶起恩師在法庭上望著自己的震驚神情,少女心中又是一酸,她點起煙,看著吐出的雲霧沉入雲海中,微微出神。
給予喘不過氣的人們嚮往和希望,怎能算是一種罪?她無法理解。
但有件事她確實知道,那就是自父親去世後,肯陪自己談心的只有老師一人,所以,說說地面上的美好又怎麼了?如果沒有他,只怕自己也會被這座城市逼得發狂。
「……哪有什麼謠言?」夏洛特喃喃低語:「真要說,這座城市本身才是最大的謊言,沒錯,而教會才是那傳播者。」
她恨不得燒了城中的每一座教堂、每一本教典,好讓教會消失於世上,然而真正讓少女難以接受的,是受教會壓迫的母親竟然也變得喪心病狂,親手奪走自己的精神依靠。
自己再也不會原諒她。夏洛特咬著牙心想。
接著她淒然一笑,自語道:「夏洛特,連累老師的妳又能好到哪兒去?如果不為他平反,也不配繼續活著了。」
想到此處,少女抹去淚水,勉強打起精神,她望著不遠處機棚中的浮游艇,再低頭盯著腳邊變電箱,腦中已有了計畫。
夏洛特先是用打火機地點燃了變電箱,儘管過程中不小心在指尖燙出幾顆水泡,換來的濃煙與跳電倒有效地調開了機棚的人員。
在那之後,她沿著港口邊緣悄悄溜進了停機棚,摸上了浮游艇,她盯著儀表板回憶父親無數次的操作,開啟駕駛輔助後只消負責引導方向即可,不存在技術上的困難。
不過,再往前,便沒有回頭路了。
「……不,不對。」
「或許早在父親去世……」少女堅定地告訴自己,「甚至是我誕生於這座城市的那一刻起,這一切便注定了。」
終於,她深吸一口氣發動了引擎,待地勤人員察覺有異,飛艇早已順利滑出雲港,沉入雲海不知去向。
航行中,夏洛特曾擔心的追兵並未出現,浮游艇只是一路孤獨、平靜地在玫瑰色的雲浪中飄行,直到夜色的侵蝕讓那片粉紅逐漸凋零,她才終於駛出厚重的雲海,並在黑暗中完成了一次顛頗的著陸。
夏洛特踉蹌地走下浮游艇,腳下傳來沙地的觸感,溫暖的空氣讓她脫去外套,少女確信自己就在地面上,然而身周甚麼也看不見,疲憊中有些恍惚,就如同作夢一樣。
直到一絲月光透出雲層,灑落而下的瞬間,她終於看清。
白沙在黯淡的月光下起伏綿延,與緊貼地面的雲層相映著。
面前是整片一望無際的純白沙地。
「……好美呀。」夏洛特愣了片刻,才一蹦一蹦地跳了起來,像個孩子般高聲歡呼:「真的是整片陸地,一整片遼闊的沙地呀!哈!這麼大片的地,要是在城裡不知值多少錢呀!」
「對了,證據,還得記錄下來才行!要讓老師、母親……不,要讓第二伊甸上的所有人都看看!」她興奮地點按電子手環開啟錄影功能,接著又捧起地上的白沙,讓其從指尖滑落。
沒想到白沙碰觸到破裂的水泡引起一陣灼痛,讓夏洛特倒抽一口氣,「好痛!搞什麼……?這是……鹽?」
納悶中,少女蹲下觀察了一陣,訝異地發覺腳下這些竟然全是白鹽。她撿起沙中的貝殼,喃喃道:「怪了,老師從沒提過陸地上有這樣的地貌……」
夏洛特於是從懷中取出老師送的地圖,開始四處走動,試圖尋找任何存在上頭的標的物。
然而,越是尋找,不安越是在心中擴散,她注意到白鹽中除了貝殼,還有許多大小不一的骸骨,從指尖大小的脊椎,到比自己身長還長的肋骨……而那些,清一色全是海洋生物的遺骸。
最後,她停下腳步,目光停留在地圖上一片狹長的空曠區域,中央標示著"比安卡海峽"。
「這片鹽漠,本來是大海……」夏洛特驚恐地道出結論,她呆愣了半晌,然後慌忙關閉了手環,「不、不會的……一片海峽乾枯了,也不代表什麼,燃料……燃料還夠,只要到其他地方看看,肯定還有適居地帶,能找到證據證明老師的清白……!」
她自言自語,像是逃難般奔回浮游艇上,連忙發動浮游艇。然而引擎只發出幾聲悶響便熄了火,又試了幾次,都是一樣的結果,這時夏洛特才發現,儀錶板上的燃料槽已經空了。
「怎麼會?降落時明明還……不可能!」她失聲高呼,慌忙到艇側檢查,卻只見一根突出的白骨刺入了機身,不巧正是燃料槽的位置,燃油沿著白骨外漏,已經一滴不剩地滲入鹽地。
頓時,夏洛特感覺自己心臟也被那白骨刺穿,一陣暈眩襲來,她緩緩跪坐在地。
自己被困在這片鹽漠上了。她心想,沒有水和食物,這片堆積死亡的墓地上,很快就會多一架白骨。
只因聽信了謠言,還一心想要平反。少女思索著乾笑幾聲,不禁懷疑這是一場惡趣味的夢,但指尖仍未消散的痛楚不留情地戳破了希望。
隨之而來的淚水將她淹沒,夏洛特抬起頭,她打從心底未曾料到,自己也有渴望回到第二伊甸的一天。
父親、母親的面孔浮上腦海,他們曾經那樣開朗地笑著……然後父親消失,母親不笑了,冷冷地望著夏洛特,但現在少女終於看清,那冰冷中是難言的恐懼……害怕失去的恐懼。
「對不起……媽,我……我……」
夏洛特嗚咽著,她接著看見,母親日復一日找尋自己的模樣,教會、鄰居、查理先生……無人願意幫她尋回失蹤的女兒,人們勸她放棄,而她獨自在夜裡哭泣,白髮一天比一天更多。
少女只覺內心被掏空般無助,她高舉手臂,沾滿鮮血的指尖顫抖著,像是要扯下那片灰雲,又好像是在比劃第二伊甸的位置,而後,她放聲大哭。
最終雲幕再哭號聲中垂下,遮蔽了少女的身影。
*
印有教會雲紋的布幕降下後,如雷的掌聲響起,劇院內的燈光也隨之點亮。
一名工作人員自後臺走出,向緩緩起身的"夏洛特"遞出一瓶礦泉水,說道:「辛苦了,夏洛……星笛小姐,抱歉,演出就像擁有靈魂啊,我入戲太深,哈哈……」
「不敢當,」星笛接過水的同時回以微笑,「您也是,辛苦了。」
謝幕後,她瞥了眼方才演出的舞臺,此時覆蓋場地的螢幕已經關閉,雪白的鹽漠恢復成一片漆黑。而場務人員也已經將浮游艇模型拆解完畢。
接著輪到教會的牧師上臺,開始每次公演後的例行布道。
螢幕重新亮起,身穿灰袍的男子向其比劃,展示著所謂在陸地上拍攝的最新畫面,全是些一成不變的荒地景象,群眾聽的入神,不過星笛沒多看幾眼,趁著散場前離開了劇院。
換下戲服的她套上格紋大衣與一頂貝雷帽,與臺上青澀的模樣相去甚遠,但才剛出踏出雲歌劇院正門,她便聽見一聲稚嫩的叫喚,「啊!媽咪快看,是夏洛特姐姐!」
只見一位紮著丸子頭、神情興奮的小女孩拉著母親跑了過來。星笛認出那是方才坐在前排的母女,露出微笑,「被妳認出來了啊,真厲害。」
「因為姐姐的紅頭髮很漂亮呀!」
「嘴巴真甜,妳烏溜溜的黑髮也一樣可愛喔。」星笛俯身輕拍女孩的頭頂,女孩的雙眼天真無邪,肯定不理解那酒紅只是為了在戲臺上引人注目而染上的色彩。
「謝謝姐姐,不過我可羨慕妳了,真希望有天也能像妳一樣出門冒險,親眼看看那一整片白花花的陸地吶!」
女孩的母親與星笛聽了雙雙一怔,誰都沒想到女孩竟然得出這樣的心得,前者慌忙道:「雨遙,不許亂說話!」
「不、不可以嗎?我知道貪玩不好,可姐姐她也好端端地回到了城市嘛!爸爸也說我們——」
「聽話!」母親尖喝一聲抬起手掌,「不然我打人了!」
女孩被這一喝嗚地噤聲,母親則向星笛投以尷尬的笑容,「星笛小姐,實在不好意思,童言無忌……請您不要放在心上。」
「啊,」星笛意會對方深怕被教會長大的自己告發,搖搖手道:「孩子還不懂事,沒關係。」
母親緊張地點點頭,她將小女孩身上的棉衣裹緊,而後匆匆告別。
目送母女倆後,星笛孤身穿梭在街道上,不知怎地,她忘不方才女孩無辜的神情。此時黃昏,已是晚餐時間,但她仍無食慾,便漫無目的離開市中心,離開人群,一晃來到雲港。
星笛取下貝雷帽抱在胸前,一步步靠近欄桿,最後停在城市邊緣,著迷般注視著外頭翻湧的雲海。
「已經過了整整十年了啊。」她自語道。
當年父母乘坐的浮游艇正是駛入其中,消失在了自己面前。
從此之後,她便覺得那像道布幕。
以它為界,整座第二伊甸都是舞臺,城中男女皆是演員,扮演著必須成為的角色。
觀眾稱她為天才,但星笛清楚,自己不過是教會的提線偶,出演的每一齣劇,乃至人生都是宣傳工具,好讓居民信服地居住在這座"冷得要命的高空鳥籠"。
最荒謬的戲需要最精湛的演員。而她,也已經習以為常。
即使此刻,腦中又浮現小女孩委屈的眼神……也會懷疑是否只需一把打火機,就能揭開雲霧,弄清究竟是甚麼,讓親生父母遺棄自己。
「可那麼做,又能挽回甚麼?」星笛輕嘆一聲,搖了搖頭。接著,她伸手觸碰手環,叫出方才拍下的照片,圖中正是街上那對母女。
盯著上頭名叫雨遙的小女孩,她想著,自己當初也是這個年紀。
「抱歉。」她呢喃一聲。
而後拖曳圖片,將其發送至教會警司的加密信箱。叮的一聲響起後,星笛緩緩放下手臂,抬起頭。
遠處殘陽沒入雲層,如熄夜燈一般,身周城市隨之黯淡,而雲港邊僅有的一盞街燈閃著微光,彷彿下一刻就會熄滅。
「……」
入夜的景象讓她感到一陣寒意。
她驀地心想,原來自己和夏洛特一樣,也是怕冷的。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