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偏移,暮色將至。
山林間有一湖泊,泊畔覆著冰雪,湖心則有波紋乍隱乍現。
林木新葉未出,不見綠意。樹枝上垂掛著冰條,疏密相間、清冷晶瑩。
雲淡林靜,風動寒凝,冰水之間一條魚線隨風微晃,盪起圈圈漣漪。
魚線垂自一樹枝,樹上臥著一白衣少年,十六七歲年紀,衣無纖塵,明勝冰雪。
此少年望著天際紅霞,手指輕扣,似有所思。須臾,他淡淡一笑,閉目小憩。
約莫一個時辰後,白衣少年微一凝眉,醒來,略帶警覺之意。
片刻後,似覺事微不值一顧,懶懶地看了看星月方位:「也該動身了。」
白衣少年一躍下樹,收了魚線。魚線上沒有魚鉤,更無魚餌,自然無魚。
月光灑下,枝頭水面,寂靜清幽,若和少年一身淡漠的氣息。
此刻,長風揚起,少年抬頭,雙眉一軒,天地間的飄盪無拘,倒似眉宇間藏不住的睥睨鋒芒。
少年冷笑一下,自語:「順路解決吧。免得來擾。」,沿著溪澗下山。
山腰,密林之外,溪澗匯為河流。
河畔,一妙齡女子踉蹌而行。此女面容姣好,但神色悽惶,頻頻四顧,若正被人追趕。
當白衣少年步出深林,女子見著不遠處有人,先是一驚,待怯怯地多瞧兩眼,似發現並非她要逃躲之人,隨即臉現喜色,彷彿抓到救命的稻草,喊道:「公子救命!」。
女子跌跌絆絆地奔向少年,方到面前,卻是立足不定,朝少年倒去。
白衣少年沒伸手相扶,衣袖一帶,讓女子方向微偏,撲在地上。
女子一摔之後,並未站起,自己屈膝跪了,哽咽道:「有惡人…...有惡人要害我。小女子僥倖逃過,但被追趕至此,走投無路,望公子相救。小女子願…...」
仰首一望少年,只見其容顏絕世,但冰寒淡漠、高不可攀。女子驀地自慚形穢,吞下尚未出口的半句話,叩了個頭,曰:「願為奴為婢,以報公子的大恩大德。」
那女子泫然欲泣的模樣甚是惹人憐惜,但少年無動於衷,逕自前行,只隨口問:「如何救你?」
女子猶豫,起身,忙忙跟上,答:「我無依無靠,無法自保。公子能否帶我同行?」
又搖搖頭,道:「那些人兇惡的緊,不是什麼良善之輩。若遇上了,怕是連累公子。」
似覺該自己離去,但又心中害怕,掩面輕聲啜泣起來。
少年聽了周遭動靜,再看眼梨花帶雨的女子,微微冷笑,曰:「有半句真話。這幾人你尚打不過。」
女子覺此言不對,露出茫然地表情,道:「半句真話?我ㄧ介弱女子,自然…...。」
尚未說完,已聞少年波瀾不興地曰:「應對、裝扮沒大破綻,但武功是藏不住的。」
女子心道:「這是試探?還是?」面上疑惑,問:「武功?」
「看來,你不是頭一回出任務。」白衣少年道。
「我…...。」
「以你這點武藝,沒死。是,會用點毒吧?」
女子驚駭,卻現恍然之色,垂淚道:「幼時住於武館旁,學了一點招式,只當強健身骨。此次遇難,倒似自己較一般女子手腳靈便些,惡人沒有料到,是以得能逃脫。不想,卻也因此見疑。」
少年微點了下頭,讚道:「裝得頗像。」說完,繼續前行,沒有再理會女子的意思。
女子望著少年離去的背影,蹙眉沉吟:「走得並非極快,用“武館教授得出”的女子腳程就能追上。這不是有所疑心下的試探。但也未放慢腳步,遷就、照看幾分逃亡弱女。此人不是鐵石心腸,就是絲毫不信我。聽他方才言語,是早看穿了。」
「暗算不了,若是,明著圍攻?」「待會那七人齊上,我在外圍放毒?…...恐勝算也不足兩成。」
她的直覺向來準確,雖見此少年年紀極輕,僅與自己相若,卻前所未有地感到,己方合力亦難匹敵。
任務頭一回失敗,她有一瞬間的茫然、惶惶,既而膽顫心憂。
「組織懲處嚴厲,我又不願…...,早遭記恨,實不能有一絲挫敗。此番,與其茍且偷生,生不如死,還是死了好。」忽又有一解脫感:「死了,就可以脫離這種生活了。」
她複雜地笑笑,再次抬頭,看向少年身影,白衣如雪,高冷絕塵。
「原來,我死於今日,死於刺殺此人的任務。」驀然,她閃過一念頭:「保不定,此人真能“救我”,助我逃脫掌控。」「大不了,回歸一個死字。」
女子奔至少年面前,道:「求高人助我脫離苦海,鳴羽結草銜環,難報大恩。」
仍是求救,但收去了楚楚可憐的神態,顯得平靜、堅定。
少年目光淡淡,此女現在的模樣順眼些了,也終於使他起了些疑惑:「此言是真是假?早有反意,求我幫她?亦或,這是新招?」「不過,即便為真又如何?先圖接近,好施偷襲,現下見事不成,倒冀望我救她。天下焉有這等好事?」
他冷冷地問:「你叫鳴羽?助你?為何?」雖為問句,但略帶譏諷的語氣,更像拒絕。
名喚鳴羽的女子猶豫了會,正待回答:「願做牛做馬,以報再生之德。」
卻聽少年曰:「你口中的惡人來了。」
她一驚轉頭,見七人大模大樣地奔來。
為首之人向女子喝道:「可找到你了。叫你躲了這多時,還不跟老子回去?」
七人來到跟前,那為首之人問少年:「那女子是我的逃奴。閣下是要庇護她?」
少年道:「此女與我無涉。」
見少年神色不動,那為首之人瞪了女子一眼,表情不善。鳴羽低頭,默不作聲。
為首之人道:「既是如此,那老子把她帶走了。」向身後遞了個眼色,身後兩人走向鳴羽。
走向鳴羽,亦會走近少年。
當兩人經過少年身側時,忽同時悶哼一聲,連退數步,隨後,嘴角流出鮮血。
其中一人指著少年,罵:「無恥的卑鄙小人,竟施偷襲!」
少年冷笑,將四枚鐵器丟在地下,卻是兩人適才先對他打出的暗器。
為首之人一個呼哨,餘人迅速上前,排開陣勢。
嘔血的二人歸隊,為首之人亦提刀躍上,厲聲道:「殺!」
鳴羽在一旁,看著眾人各出刀劍向白衣少年招呼,見到白衣少年空著雙手與眾周旋。她不意外少年的遊刃有餘,卻震驚於不多時眾人便已左支右絀。她手心微微出汗,暗道:「只要這可懼的少年高手願網開ㄧ面,今日實是難得的逃脫機會。但此人能饒我嗎?…...大不了是個死。」
她留神戰局,盼有機會暗助少年,以示誠心,卻見少年白衣飄飄,攻勢愈發凌厲,眾人則是險象環生。
為首之人連遞眼色,命她快快放毒。她走近。
此時,一人受了一記重手,軟軟倒下,不知生死,餘人心驚,更是全力相拼。
不過,倏忽間,又是一人危矣。
鳴羽見此,心中一緊,此時危急之人是訓練她功夫之人,雖非師父,但確有授業之德,尚記得,自己首次殺人時,意亂神慌,幾近誤事,還是承他援手。
她內心掙扎,最終面色慘白,暗嘆:「罷了。罷了。」
素手揮動,淡紫輕煙散出,接著,微黃薄霧漫起。
白衣少年閃身避開煙霧,微感訝異:「適才倒戈之言為虛,僅是取信之法?神情真摯,險些連我也騙過。不過,何故此時動手?這非偷襲我的好時機。」
轉瞬間,他在心中設想了數種可能性,又一一排除。
「快逃!」鳴羽叫道。
為首之人經驗豐富,早見形勢不對,此時看暗棋用出,亦無逆轉之效,遂當機立斷,喊道:「點子扎手,風緊扯呼。」
白衣少年微微一笑,曰:「你們試試。」
紫煙黃霧對他造成不便,但並非無法克服的阻礙。
眾人貌似尋機撤退,忽齊聲暴喝,同時攻擊。
少年輕「噫」一聲,向前一衝,兔起鶻落,兩個交鋒,白衣被削下一片衣角。
眾人最後一擊不中,便是撤退時候。
但,少年怎容他們就走?
衣角尚未飄落,他已奪過一劍,反手一掌,立斃一人。
劍意冷冽,掌影翻飛。
眾人未想,平時見慣的鐵劍,換這少年使來,竟有如斯威力,神出鬼沒,實是難以抗衡。
片刻的功夫,又是ㄧ人被廢。
少年神色淡然,衣袖ㄧ揮,驅散煙霧,長劍指向適才險死還生的ㄧ人。
那人暗嘆:「我命休矣。」
卻見碧色水箭自旁射出,碧線橫空,阻得少年ㄧ阻,隨之鳴羽搶到身前。
少年目光一掃那再次死裡逃生之人,心已了然:「原來如此。」
鳴羽放出水箭的同時,已解開袖中布囊,纖指微挑,磷光點點飛流而出,隨著五指掌控,護於身前。
她有片刻猶豫,接著,素手撥動,一段磷光,向少年攻去。
少年似起了些興致,曰:「這手法少見,先前小瞧你了。」
他見對手內力低微,不屑以此取勝,遂身隨步轉,一劍逼鳴羽自救,接著,長劍輕輕一顫,不帶內勁,示意鬥巧不鬥力。
為首之人則是心下暗驚:「這娘們自何處得來這毒蟲?又是如何習得這御蟲之術?我竟不識。她密而不報,若非此刻洩漏,不定哪日老子就死在她的手裡。」
他雖不識鳴羽操控之物,卻由氣息知,點點磷光皆帶劇毒。
事到臨頭,鳴羽長吸口氣,五指舒合、手勢變換,磷光分數道細流,飛舞盤桓,攻守兼備。
少年目光微亮,神色則依然從容淡漠。
他以長劍攻擊試探,有時亦以己為餌,細察磷蟲飛行的速度、規則,觀其極限,思索其與周遭風速、光暗的關係。他雖對毒物沒太多研究,卻也知這些蟲子不能沾身。
約莫一盞茶工夫後,少年軒眉長笑,一劍刺出,忽地迴轉,挑起一隻磷蟲,擲向為首之人。
為首之人正籌謀著如何收漁人之利,又想:「若鳴羽先敗,那小子無傷,可再無這等良機。不如,趁此刻那小子劍上無勁,先擊殺之。」
方伺機而動,不意磷蟲迎面飛來。舉刀未擋下,他應變不慢,左拳將蟲打落,沒讓蟲叮在面上,但,下一刻,卻悶哼一聲,只見左拳已然變黑。
蟲子落地未死,在為首者注意集中於自己左拳時,軟軟地飛起,盯上其小腿。
「啊!」為首者忍不住叫了出來,腿微微顫抖,冷汗直冒,向鳴羽暴喝:「解藥!」
鳴羽笑了:「沒有解藥。」
少年見了磷蟲對人的毒性與近人時的反應後,計劃已定,再無懸念,下一刻動手,死的就是這鳴羽。
他問:「可有遺言?」
鳴羽知自己武學根基淺薄,少年雖不用內力,但似乎已想出破解蟲陣之法。
她向授業之人低聲道:「快走。」又道:「兩回,已還。」
舉頭再望一眼月光如水,只覺多年來從未如此歡暢。
她輕嘆一聲,回首對少年笑曰:「沒了。」
少年點頭,出劍。一劍飄飄,若乘風流雲,仍是不帶內力,也不知他如何一繞一折,已引開部分毒蟲,又避過其餘蟲子,長劍刺在鳴羽心口。
刺入時,少年忽略起惜才之意,劍鋒一偏,刺傷鳴羽,卻未及心窩,留了生機。
鮮血自鳴羽傷處流出,染紅衣襟。
少年接著左掌一擊,將鳴羽打落河裡,心道:「你要脫離你的組織?給你這個機會。」
「只要你能活下來。」
短短時間內,餘人見為首者中毒、鳴羽被殺、屍首入河,又見少年轉過身來,看向他們,都知自己無倖。
少年將劍擲插入地,視眾人若視螻蟻,漠然道:「繼續吧。」
不多時,餘人皆已倒下,有死有傷,少年似不屑去多補一掌。
鳴羽維護之人,幸為傷者之一。
少年未問是何人出價要殺自己,他懶得知道,但應不是約戰今夜的仇家。
他估算了下時辰,離開,神情淡漠,衣袖飛揚,彷彿什麼也沒發生。